长安乱

　　腊月寒冬，大雪纷飞，天地苍茫自成一片。

　　凄凄歪歪的几棵清梅树上挂着上好宣纸糊成的六角灯笼，朱丹落边，金料点彩，下端连着一撮五彩丝线吊穗，在寒风里一荡一荡。

　　是我来武当的第七年。

　　关于七年前的记忆，不知是师傅的一句“俗世飘渺，忘却也罢”，还是真就受了什么伤，导致我失去失忆忘记了从前的事。

　　小说里经常写到，主人公原本是个江湖传奇人物，因种种原因受到反派的追杀，掉下悬崖，后虽捡回一命，却忘记了过去的事，然后在某月某日因某人某事突然就记起来了，之后继续做一个传奇人物。

　　每当我做出这种假设时，子七都很不屑一顾。

　　他的说法是，第一，小说里的那些人物大都是男子，而且身负异秉，武功高强，即便不会武功，既然能被追杀，也是一定是个人物，即便不是个人物，至少也是个男子。第二，武当山很高，这让我没有机会找到一座更高的山摔下来，还正好砸在武当大门牌匾之下。

　　既然这一点排除了，那就只剩下一个假设。

　　也许我是师傅的私生女，我娘生下我后要么跑了，要么死了。我年少就受到刺激，于是失去了记忆。剩下师傅一人，一代宗师总不好为了个私生女还俗的，只好偷偷带回山里，并声称是“忽有所思，夜不能寐，携剑于山中，见浩荡繁星，清冷山林，终不能悟。日明而归，见一女童倒于山门，清秀至极，顿时开明，定为山灵所化。”于是在上下一片哗然中我成了有史以来并很可能也是空前绝后的武当唯一女弟子。

　　这个假设是子七在通宵偷看了下山的师兄带回的禁书后得出的结论。对于这个结论我很赞同，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师傅较于其他弟子一直偏爱我。

　　当我把这个结论告诉师傅时，师傅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慢慢端起案几上沏好的白茶，掀起盖子缓缓啜了一口，悠悠道：“阿未，你可知为何你与子七如此亲近？”

　　我摇头。

　　“所谓世间之物，相生相克，轮回之中，百劫之处必有因果。如此，你可明白？”

　　我还是摇头。

　　“浅显一点，凡事必有源头，必有终结，万事万物无不是围绕一点周而复始。这样明了了么？”

　　“师傅你是想说我和子七之间是有一个什么点牵绊着，才让我们逃不开躲不掉么？”

　　“我是想说因为你们脑子都不好使，彼此一块有个照应。”

　　“……”

　　当我把师傅这话告诉子七时，他十分不服气，表示他的脑子应该在我之上，我也不甘示弱，于是我们用尽自己所有的知识来证明对方的脑子不如自己的。最后我输得十分难看，我觉得不公平，因为子七年长于我，吃的米比我多，看的禁书也比我多，当然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知识。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没有理阿七，连吃饭时他把碗里为数不多的红烧肉拨到我碗里我也没有理他，因为我觉得是个人就该有些骨气。

　　当然肉还是吃了的。

　　武当讲究修身修心，伙食自然极为清淡，这导致我长期油水不足，思肉成狂。阿七是自小长在武当的，这方面比我习惯的多，在我长期死盯烂瞪下，他不得不每次吃饭都把大多数肉分给我。
　　说这些有点跑题了，肉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依旧没有理阿七，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这种严重程度也就持续了三天而已，第四天早上我和阿七照常你扯我袖子我踩你鞋子欢欢乐乐上早课去了。

　　这并不说明我没有原则性。和阿七冷战这种事情实在很难熬，因为武当上下与我年纪相仿的除了大师兄，就只有阿七。

　　大师兄子风是师傅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当然这是在我和阿七拜入师傅门下之前的事了。鉴于我和阿七似乎都不怎么像个成材的料，师傅经过多次努力无望，终于决定将心思都放在大师兄身上，每每和各位师叔们讨论道义学术都要带上大师兄，这就导致大师兄很忙很忙，比武当其他弟子都要忙，一会要和师傅师叔们开会，一会要写个会后感，平日里还要和我们一样听课练剑。一个人文采武学造诣都很高已经很要命了，可他还很刻苦努力，最要命的这个人居然是我的大师兄。每次我们三个人一块练剑，都是由一样的招数开始，到最后大师兄一个人把剑挥得漫天飞舞潇潇洒洒，而我和阿七在一旁互相撕斗，扯对方的腰带或者发带。长期以往，师兄的剑练得很好，我和阿七扯带子的功夫也很好，这就使我和阿七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战略同盟思想了。

　　既然提到我的大师兄，我觉得很有必要好好形容一下这么个人。但凡禁书里的大师兄都是一个德行——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行事光明磊落的有为青年，而子风很不凑巧又落入这一俗套。所有身为一位大师兄该干的他都干，不该干的他都不干，简直就是长辈喜爱，小辈爱戴，同辈尊敬的好典范。而这就从侧面更加衬托了我和子七的不学无术。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我觉得大师兄是一个很隐忍的人。隐忍这个词是子七告诉我的，他说就是将事情藏在内心，极力忍耐。那时候我还小并不是很能理解这些生僻的词，子七解释：午饭时有一位师弟偷了我碗里的肉，我发现后十分气愤并欲揍之，然而最终却没有下手，不但没有下手，还安慰说师弟你正在长身体，正是要多吃肉补充营养的时候，所以师姐我是不会怪你的。这样一想，我觉得大师兄真的太隐忍了。

　　除了掌门首徒，子风还肩负武当未来掌门的重任。这在武当属于是个人都知道的秘密，可是师傅及各位师叔伯们一直以来都自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这个秘密直到在一届新进弟子拜师大会上才被真正意义上打破。大会上，一位小师弟对着师傅及各位师叔伯们磕完头后，居然对一旁的子风也磕了一头。在我们默默无声彼此交流眼神的时候，师傅对着小师弟招招手，和善道：“小子你过来，对就是你，来你告诉为师，你为什么要给那位哥哥磕头？”小师弟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道：“因为哥哥是未来掌门呀。”“你怎知他是未来掌门？”“因为长得像啊。”全体哗然。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相由心生是非常有道理的，否则小师弟为什么不对我磕头，又或者对子七磕头，再或者是后院扫落叶的子叶以及伙房洗菜的子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武当上下刮起了一阵模仿潮流，对象自然是子风。从走路姿态到说话神态，最后愈演愈烈吃喝拉撒样样都要模仿，人人力求做到没有最子风，只有更子风。甚至有个别弟子炼到走火入魔以为自己就是子风，在众目睽睽下长剑直指大师兄，道：“天地为证，今日吾与汝决一死战，此战以正身份，生死皆为天命！”其结果惨不忍睹。师傅闻声赶来，确定地上大汉无碍后，淡淡道：“谁的弟子，领回去罢。”

　　就此事，师叔伯们破天荒没有任何表态。子七的意思，天降大任于子风也，必先苦其心志，磨其神经，行拂乱其所为。一名负责教学创新的弟子透露，据授课师傅们普遍反映，近期课堂出勤率与互动率有了显著提高。由此可见，师叔伯们实在用心良苦。

　　这场风波持续了整整六个月后终于归于平静。

　　平静中的武当一如往昔，日常生活极其无聊，基本就是理论课与实践课轮着来。所谓实践课，就是一群弟子拿着剑群魔乱舞，实在不堪入目，不提也罢。而理论课，则是一群在我看来长相并无分别的授课师傅，拿着不同的课本用相同的语调照着念，连抑扬顿挫都别无二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不容易分清这些师傅，因此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试想一下，你以为你已经睡了三个时辰，抬头一看我去怎么还是这老头，难免对时间有错乱之感。由此，区分各位师傅成了武当弟子最大的研究话题，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及“子风究竟会不会喜欢姑娘”并列成为武当学术史上三大最难研究课题，至今无人能够解开。

　　没有课的时候，我通常与子七在后山玩耍，后山崖边有一颗野山石榴树，枝叶茂密，枝杆斜出悬崖挺拔而生。果实成熟时垂在枝上，半隐于叶间，红红的如一盏盏小灯笼，煞是诱人。通常诱人的事物背后总是残忍的一面，但由于我年少不经世事，没能很好地看破，被子七一句“朋友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骗上了树。当我终于可以透过表面现象看破事物本质的时候，整个身子已经悬在崖外了。崖下风声盘旋而上在耳边呼啸而过，我一只手死死抓着树干，怀里还抱着满满的石榴，随着枝干晃动而颤巍巍地荡着。子风着急要拉我上来，无奈越是靠近，树枝摇晃得越是厉害，挣扎间枝干生长处传来隐隐断裂声。

　　从未想过死亡会来得如此之快，恍惚中我迅速追忆了一遍自己的似水年华，十四年的生命，除去没有记忆的那一部分便只剩七年，很快就追忆完了，自觉这一生无忧虑，无喜悲，不曾造福于天地，也未有半点伤天害理，终究是可以瞑目的。我抬起头，半眼枝繁叶茂里子七慌张变形的脸，还有半片蔚蓝天空，其间飞禽掠过，我将这最后一幕深深印在脑中，然后闭上眼安静地等待最后一刻到来。

　　若我就此死去，故事也就可以平静结束，但显然老天残忍，留我以祸害人间。清风微拂，果香暗幽，隐隐绰绰间，子风从天而降。

　　后来，我和子七双双被罚跪，并且三天不准吃饭，前一项勉强还可以忍受，后一项就十分难捱。就此，在我年少懵懂还不知何为有福同享的时候，就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有难同当。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能丢掉怀里的石榴，也不至于被拖下悬崖，只是年少如我，哪里懂得放下。多年之后，当我终于能看破一切，摒去执念时，十分庆幸曾有今日这一段往事。往事中的我，跪在前殿大厅中和子七斗嘴，未曾想到正是今日这一段，改变了我今后的人生，也未曾想到，那时的物是人非。而我本应平淡无奇的武当生活，因为有了子七，就如同白纸上添了色彩浓郁的一笔，整个演变成了一场丰富多彩的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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