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自梦中惊醒，卫蘅猛然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一方由青竹堆砌而成的四角墙壁，她眨了眨眼，眼角那一颗藏蓄了许久的眼泪就不受控制的就滚了下来，在她枕下的锦被上，无声地晕染开来。窗台上她昨夜初剪的一枝紫藤正在微风中似舞非舞地摇摆着，恍恍惚惚，竟晕开了浅淡的光泽。
　　“又做噩梦了吗。”耳后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卫蘅的颈间，惹得她微微一颤。
　　回身拥入身后之人，贪婪地汲取着那人身上浅淡而熟悉的气息，她满足地轻叹道。
　　“阿念。”

　　“唔，今日可要吃些什么？”被唤作“阿念”的男子翻了个身，支着身子慵懒地侧卧着。
　　“马蹄酥...合意糕！”卫蘅兴兴呼道。
　　“净挑甜食…”抬手捏住了少女的脸，男子笑的清澈。
　　“嘿嘿，阿念最好了。”
　　“这样下去，看你以后胖的还使不使得了轻功。”
　　……
　　“不打紧，这不是还有你吗？”
　　“…你倒是机灵。”
　　“谬赞谬赞，嘿嘿…”

　　不受控制的记忆纷纷洒洒地涌入女罗的脑海，迅速膨胀，她懊恼地低吟，却是找不到任何缘由解释她此刻心头萦绕不散的百尺游丝。身心疲软，但她还拖着虚浮的脚步固执的走着，只因双眼迷朦中，前方的灯火葳蕤，有隐隐约约的嬉闹声自烛火深处剥落，散在她的额角，挠得她心里发痒。
　　“卫蘅…卫蘅…”她念着。

　　“这套《碧水诀》我怎么都练不好，阿念，你教教我吧？”初秋的红蓼湾犹如一波揉乱的纹缬，映衬着江边那提剑的素衣少女，娇颜如娟。
　　“许是你昨日的马蹄酥吃的多了些，今日还腻着吧。”掀开掩在脸上的书卷，苏念起身，拂开身前的蓝花楹枝，补充道，“心不够清净。”
　　他轻轻一跃，挟着一身翻飞的莹蓝羽片，在有如碧波的花海中淡然站定。
　　“…苏念。”卫蘅无奈嗔怪，顺着对方戏谑的眼神看见了自己身下的滩涂上那凌乱无章的痕迹，脸上一红，闷闷地将手中的剑递了出去，“喏…”
　　哪知苏念并未接过剑，反倒是从她身后将她的手腕一握，带着她就开始演那套繁复的剑法。
　　卫蘅吃惊轻呼，甚至忘记了眨眼，只是愣愣地任由苏念主导着自己。

　　浓浓曙色渐朣胧，灼灼华星次明灭。

　　剑气如流波，划破半空零落的花瓣。一时间，似是为这对佳侣作伴，花雨下得更盛了。少女飞旋绽放的裙裾拂过簇簇鲜艳欲滴的红蓼，裙底那暗涌劲风，便扫来了刹那破碎的红星点点，宛若流萤。
　　清冷的银光游走在剑刃两端，平缓的好似细流潺潺，少女甚至可以看清剑身倒映着自己惊叹的双眸和男子淡薄的唇角。但不等少女细想，下一秒的剑势却是骤然转急，似是银蛇飞舞，“唰唰”几声，男子便已是带着少女疾趋疾退，先刺后削，再一旋身，转圜后撩。
　　蓝花楹雨落纷纷，却没有一片能飘近长剑，反倒是被剑尖幻化作的点点星火烧灼，只余下抔抔残英成烬。

　　野渡寒鸦寂寥地悲鸣，“哧啦哧啦”着，逃向了远山的鱼肚白。
　　红蓼幽幽，却注定为这对佳人所扰，剑芒所及之处便有碎红如逆行的沙，短暂的喧嚣浮躁后又再次归于长久的沉寂。

　　少女侧过脸，映入眼帘的男子的薄唇，在夜色薄凉中微微上扬。飞花被卷入他宽大的衣袖，像是湮灭破碎的琉璃火。
　　不自觉的，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姑娘，可要买盏花灯？”
　　直到身侧小贩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女罗这才从眼前这灯火如昼的盛景中回过了神。
　　她看看小贩手上提的那盏六角绘鱼灯，又听着那小贩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着，“姑娘，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啊，您看今夜月明风清，怎可少一盏花灯助兴呢…”还是摇了摇头，撇过脸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当过往的笑颜捎来各样的嬉笑喧闹，交织着悦耳丝竹充盈着女罗的双耳时，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不远处，有人群簇拥着鱼龙彩灯上下翻腾，伴有代面童子环绕，起舞游行，时不时惹得一片叫好。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见凤箫婉转，玉笛飞声，好生热闹。而近在眼前的或是三三两两的华服美人结伴而行，或是红男绿女双双对对，笑逐颜开。

　　女罗站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来到这里。
　　难道是因为，与这沸反盈天的夜晚重合的，那“卫蘅”的记忆？

　　“哇！”一张惨白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苏念挑着眉，面无表情地推开眼前那张滑稽的脸。
　　“啧，苏念你还真是无趣。”摘下苦笑哈哈着的童子代面，卫蘅觉得很是没劲，随手将代面往那小摊上一扔，拍了拍手便率先走了出去。
　　人潮如涌，香车往来，少女倒是很希望自己能被人群冲走，好叫那从踏入这场灯会时就有些心不在焉的人着急一二，但可惜的是，那人是苏念，且每每走散，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准确地找到她。
　　“喂！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忍无可忍的少女终于发作。
　　“……”面对气势汹汹的卫蘅，苏念有些犹豫。
　　“你！”少女呼吸一滞，小脸憋得通红，“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被卫蘅的欲言又止挑拨起了兴趣，苏念又扯出了一贯的似笑非笑，故作疑惑地问，“该不会是…什么？”
　　“你该不会是…另结新欢了吧？！”
　　“噗...哈哈哈哈哈，卫蘅，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呀。”苏念忍俊不禁，终是捧腹大笑了起来。
　　“哼，戏文里都这么写的！”少女对于男子的调笑不甚在意，但转念似是想起了什么，怒道，“你这个负心汉居然也不否认！”
　　苏念脸色一僵，落在卫蘅眼底倒像是心虚之相，于是少女肝火更盛，猛的一个回身，就要甩手离开。见状，笑的再没心没肺的苏念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捉住了少女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回身前，牢牢锢住她的双肩。

　　“小蘅…”他认真的看着她，言语中倒是没了先前的调笑，反而听起来有些许疲惫，“月底…我要去一趟敦煌。”
　　“…你说什么？”少女惊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这月月底，我就要动身去一趟敦煌了。但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苏念一字一句，认真的重复道。
　　“我也要去。”沉默了许久，少女垂眸道。
　　“不行。”苏念急急否定，“敦煌不比中原，处处危机四伏。我…我去是要解决一些事情。”
　　“解决事情？你出身江南娵州，有什么事情，非要跑到河西敦煌解决？”

　　苏念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带着疑问和愤怒的少女，他回敦煌正是为了她，为了能与她从此打马天涯，无拘无束。
　　但是，他的身份，此时此刻，还不允许他全盘托出。

　　“小蘅。”最终，他还是做下了决定，抬眼温和又坚定地看着卫蘅，“再等我三个月可好？待我从敦煌回来，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卫蘅看着苏念，苏念也看着卫蘅，而周围的人声鼎沸，仿佛都与他们二人无关。往来的美人们戴着珠翠琳琅，挟着款款暗香而来。那各式各样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惹得少女有些头晕。

　　最终，她退了一步，带着半分无奈道，“…好吧。”

　　突然间，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苏念眼疾手快地将卫蘅揽在了怀里，将她从那一路上推推搡搡的人潮中隔离开来。看着莫名其妙向一个方向涌去的兴奋的人群，苏念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心底已是有了计较。
　　“大抵是要放烟花了。”卫蘅大声冲苏念喊，但因为周遭实在太过吵嚷，她的声音就好似被浪花吞没的孤舟，无力而又渺小。她也不确定苏念是否听见了她的声音。
　　只见苏念回头冲她灿灿一笑，那笑靥映衬着如星如雨的灯火，竟引得她一阵恍惚，然则不及她回神，下一秒钟，苏念已是带着她跃上了望月湖畔一处视野极佳的楼檐。

　　“啊——”皎皎月下，是一抹凄厉的喊叫，“臭苏念！你就不能先说一句吗？！”

　　倚着苏念站定的卫蘅好不容易稳下了心神，刚想接着教训，却反被对方一根手指抵住了朱唇。 “嘘…”苏念勾唇浅笑，伸手将藏在袖中已久的一支岫玉铃兰钗簪在了少女的发上。
　　然后，他凑近了少女的脸侧。
　　夜色通透，近在咫尺的他墨色的眼眸流淌着琉璃般的光泽。卫蘅愣愣地望着苏念，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冰凉的鼻尖。脸颊上他唇角的温度还没散去，少女却发觉自己快要僵硬的不能动作。直到他的瞳仁倒映出天际绽放出如流星般绚丽的五光十色，直到她的耳边响起了烟火绽开时那空澈的回响，卫蘅这才回过神来，慌乱的避开了苏念的眼神。

　　当当空的一朵烟花枯萎，而下一朵尚未绽放的时候，苏念倾身附在卫蘅耳畔：

　　小蘅，嫁给我吧。

　　不得不说，承受这段记忆的时候，女罗的心还是“扑腾扑腾”跳的飞快的。而随着愈来愈多的“卫蘅”的记忆涌入，女罗几乎要觉得，自己就是那位“卫蘅”。

　　只是，她到底要找什么呢？

　　“诶，这位小姐。”有一粉衣女子款款经过身侧，女罗眼疾手快，一个激灵就拽住了那名女子的袖子。
　　“干什么呀！”女子嘤咛着一跺脚，满头闪亮的饰物也跟着一颤，晶莹多彩的光泽晃的女罗双眼刺痛。含着泪，她笑问，“小娘子，从前我弄丢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你有看到吗？”
　　狐疑地打量了女罗一眼，那女子不自在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嘿嘿。”女罗一笑，“我忘了。”
　　话甫一落，就见那女子的脸一垮，忿忿地抽回被女罗拽住的衣袖，大骂，“疯子！”
　　“诶！小娘子！”对方头也不回。

　　这让她很是挫败。
　　罢了罢了。

　　当女罗一面感慨着世态炎凉，一面依旧混在人潮中随波逐流着的时候，忽然地一阵风沙，就吹迷了她的双眼，她流着泪转身，正眨巴着眼，却在睁眼的瞬间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了视线。
　　有风轻轻吹响了她髻上的银叶，叮当作响。她顾不得听。
　　有香粉扑鼻，头顶被风搅乱的红纸翻飞有如花开千树。她顾不得看。

　　只见那人披着月白长氅，墨发半绾，在飞花穿影中，长身玉立。他从大氅下抬起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夹着一张灯谜，似是猜出了谜面的谜底，他忽的勾唇一笑，而被莹莹烛火模糊了的他的轮廓，便显得更加的美丽。
　　女罗一步一步，在走近他。
　　好像彩排了数百回的戏文，当那含羞带怯的佳人走近，那青年才俊便忽有所感，回眸一望。而就是这一望，迅速让女罗回想起了记忆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在两两相望的那刹那，女罗突然明白了。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第一眼就认定——那就是你要找的人。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漫长的等待和不懈的寻找都是值得的。

　　在见到他的那一瞬，汹涌的记忆和遗忘的过往有如走马观花，女罗终于想起来了这几百年她要找的是什么。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开口，生涩而喜悦。

　　突然想起了那首前朝词人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却道，半是惆怅半是欢喜…

　　原来记忆，那些刻骨的痛楚和短暂的甜蜜都是她的。她，是卫蘅的执念。
　　而卫蘅的执念，从来就只有那两个字。

　　“卫蘅，我竟没想到，一个苏念居然能将你折磨至此。”逆光处，白衣女子悲道。她的眸中有痛惜，有愤怒，有不争...百味反复，却终究化作一声低叹，消磨半两清泪。
　　“你在说什么？”卫蘅不解，笑问。
　　“卫蘅…”女子幽幽叹道，“苏念已经死了，你亲手杀死的。”
　　“……”
　　“呵…”觉得对方很是不可理喻，卫蘅不打算多理会，只待那女子是久别重逢的旧友，照样招呼道，“阿雅，你今日怎有空来寻我，可要喝盏我和阿念亲手酿的桂花酒？”
　　“……”
　　“啊，对了，阿念在后边儿摆弄花草，可要我去叫他来？”
　　“卫蘅！”似是被对方浑然不觉的态度激怒，白衣女子忍不住喝道，“你清醒一点！”
　　“……”
　　“你！”
　　“华雅！你到底想说什么？！”卫蘅转身，不欲再搭理那白衣女子，抬眼却发现苏念正正站在她身后。
　　“阿念。”她笑着迎上去，双手轻轻拢住了苏念的衣袖，“阿雅...阿雅来看我们了。”
　　卫蘅回头看了看那白衣女子，神色有些莫明，又抬头看向了苏念，却发现他的眼神复杂而深沉，是她看不懂的悲喜不辨。
　　“阿念？”她疑道，可他没有回答。

　　“卫蘅你醒醒吧，你看看你的院子都败成了什么样子！”身后女子仍旧戚戚然地喊着，“当初将苏念的身份告诉你，也不是为了看今日你如此耽溺于回忆！”“你恨魔教，因为魔教于你有屠门之仇，你杀苏念，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念的死我也很抱歉，可我不想看我的好友也因此蹉跎！”
　　“卫蘅！”

　　耳后的悲鸣忽远忽近，卫蘅没有注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苏念，心里突然升出了一份不安来。于是她攥紧了苏念的手，没想到却被他轻轻挣开。
　　她有些受伤，也有些惶惶。
　　“阿念…”言语之中，已是带了几分乞求。

　　“卫蘅…”终于，苏念开口了，一如既往的浅笑着道，“你知道的，我死了。”

　　心有片刻的停滞，卫蘅觉得全身发冷。她摇着头，不可置信。

　　“不…”
　　一些熟悉也痛彻心扉的画面飞速的闪过脑海，泪眼婆娑中，苏念的表情无奈而哀伤。

　　“小蘅，羁留我的，是你的执念啊。”
　　“不…”
　　“卫蘅，你看看你的周围。”
　　她慌忙的四下张望，目光最终定格在院中那开的姣好的梨树上。却见那适才还开的芳菲浪漫的梨花，竟像是被一瞬间抽离了所有生命，一寸一寸，自花尖的晶莹枯萎，溃烂至泥土的深处。
　　“不…”绝望地□□着，卫蘅放眼望去，曾经他与她精心打点的小院，如今在眼前，却成了荒芜一片。

　　“阿念…”指尖抓到的只有空气，望着身前的空白，她终于瘫倒在地。
　　“卫蘅！”身后女子见状惊呼，一个箭步便飞奔至她的身侧，她紧紧地抱着卫蘅，泪已决堤。

　　是啊，我早就知道的。
　　我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那年元夕，卫蘅点了一场大火。火光在夜色里跳跃，似是飘摇的灯火，吞没了整个小院。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她每每会问：

　　从前，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你有看见吗？

　　女罗找到了她丢失的东西，那么执念也就不再成为执念。
　　她有些惋惜地看着自己逐渐变轻的身体，感受越来越微茫的那片刻前的瞬间涌出的爱意。

　　我才刚刚找到你。

　　没有人注意到花灯飘摇下，那渐渐透明的倩影。游人往来如织，每一瞬，都是另一个无人停驻的世界。
　　青年怔怔地看着重重花影下，光影明灭处的，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眸。

　　“阿念…”他听她喑哑怀念的声音，看她喜极而泣的表情，和她颤抖着想要触及自己的葱葱玉手。像是着了魔，他竟然觉得那一眼深情，恍若昨日初见。

　　他带着疑虑走上前，却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覆上那片柔荑。
　　登时，萦绕着少女的光芒大盛。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知是谁在耳边咿呀，声声入情。

　　忽地一阵大风，肆意地将花灯吹乱，似是满天散落的星辰，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闪烁。烛火蹿跃，光影不定，绚丽的有如织锦，遮蔽了他的双眼。只那一瞬迷离，恰有满天烟花于深色的苍旻绽放，忽明忽暗，闪烁在他的脸侧。

　　等迷朦散尽，再定睛寻时，那少女，除却那天际飘落的一点星火，便再无痕迹。
　　风吹过，青年将手轻轻一拢，展开，却是一片灰烬。

　　看烟火眨眼般疾，更疾如南柯一梦。

　　是梦吗？他有些怅然。垂眸却突然发现地上静静躺着的一支岫玉铃兰钗。

　　四月，杨柳堤畔，一弯冷月，光影弥漫。

　　“是你？”他问。
　　“是你！”她呼。异口同声的两人微微一愣，继而便又同时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凤凰城会，岫玉公子苏念。”少女抱剑作揖，率先朗朗道，“小女子卫蘅。”
　　“呵呵。”闻言，公子苏念浅笑，在少女惊诧的表情中不疾不徐道，“元夕初遇，佳人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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