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四月，杨柳堤畔，一弯冷月，光影弥漫。
　　卫蘅提剑沿着望月湖疾行，迷朦的月光如流水泻在她风中飞扬的发上，婆娑着一旁望月湖面反射而来的粼粼波光。她的眼底生寒，眸光直直地似飞矢刺向前头不远处仓皇而逃的身影。

　　今日，她卫蘅定要叫这魔教贼人有来无回！

　　思虑间，少女纵身一跃，已是剑出。却不料未及她刺中那贼人，余光中便倏尔有一片寒芒凌厉，宛若疾雪，破空袭来。她慌忙收势，返身站定，再凝神时，那贼人已是身首两端。
　　只见银光一闪，“锵”的一声，剑已入鞘。
　　卫蘅抬眼望去，恰有流云徙过明月，投下一片阴翳来。她微眯了眼，昏暗的夜色中，只瞧见那人挺拔的背影。
　　“足下…”刚打算出声询问，对方却是先一步回过了身来，看清对方面目的卫蘅一滞。
　　当适时，流云已过，刹那间，银色的洋流好似破闸汹涌自天际倾泻。月光笼在眼前这人的周身，恍若点点萤火，一个美丽的镜花幻影。他一袭月白长衫，几与水月混融，清冷的让人觉得有如鹤渡寒塘般得寂寥。

　　“是你？”他问。
　　“是你！”她呼。

　　女罗幽幽自梦中转醒，睁眼正正有一轮皎洁映入眼帘。
　　她眨眨眼，撑手从柔软的青草地上起身，稍稍拂袖便抖落了一地紫藤萝花瓣。夜间山林静谧的唯有花草虫鸟的呼吸，伴有沙沙风语呢喃。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女罗都在怔忪地看着环绕着自己的串串紫藤，思考着自己要做些什么。

　　一林堆锦映千灯…照眼牵情欲不胜…
　　迎日似翻红烧断...临流疑映绮霞层...

　　哼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小曲儿，她最终打算明日去镇上再转悠转悠，看看自己是不是能想起什么。她已经在人间兜兜转转找寻了几百年，不成想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小镇，这让她很是挫败。

　　更挫败的是，其实女罗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处。

　　这几百年间，她本能的靠着捕食年轻女子的精气苟延残喘，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但因网罗女子的时间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人们便给她取名叫女罗。她非人非鬼，在这世间不过一缕无处可归的执念，没有记忆也忘了原来的名字。她只记得，几百年前，她弄丢了她最重要的东西，而她一定要找回它。

　　但她始终想不起那是什么。

　　“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你有看到吗？”她问人类，也问花草，只要每次碰到谁，她都会这么问。不过可惜的是，跋涉过五月山雨热，腊月霜雪寒，她仍旧没有找到答案。
　　而时间，便在这么一年又一年的徘徊中，寂静无声地湮灭。

　　“阿念，你猜这次试剑大会谁能拔得头筹？”卫蘅依着阑干，指着楼下人群簇拥着的擂台中心，挑眉问身侧的年轻男子。男子一袭月白长衫，迎光而立，把玩着手中精致的骨扇，他美如冠玉。
　　“凤凰城谢二启玉，庆和山庄莫月二人倒是有些看头，其他人嘛，都不足一提。”被称作阿念的男子浅笑，不甚在意道。
　　“哎，是吗，那真是可惜了这把顶好的剑了。”闻言，卫蘅叹了口气，目光遥遥落在那柄哪怕在初夏暖阳里都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宝剑上，颇有些情绪低落。
　　“……”男子默默注视着少女的侧颜，也不知道在思虑什么。许久，他轻轻笑了，将目光转向了楼下擂台，道，“卫蘅，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少女懒懒偏过头，仰头却撞进着男子含笑的双眼。
　　“就赌谁能拔得头筹。”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建议，但是卫蘅还是没多想就点头赞同了。
　　“...那，便他吧。”目光搜寻了一阵，卫蘅漫不经心地随手一点，便偏头看向了男子，正等对方决定，却见他忽而勾唇一笑，伸手揉乱了她额前的碎发，道，“那你输定了。”
　　“什么？”
　　不及卫蘅作出反应，只听得“哗啦哗啦”的衣袂翻飞声，身侧男子便已然轻轻松松跃出了阑干。
　　“阿念！”卫蘅惊呼，连忙探身向下寻去，脑海中却在不断重复片刻前耳边传来的男子不疾不徐的声音——因为我赌苏念呢。

　　今日又是人间的元夕了，女罗坐在半山处一座名唤问渠楼的檐角上远眺山下小镇的长街灯火，有如火龙艴然焚烧了原来青灰的夜幕，美目轻垂。山风吹过，带来了林间紫藤花的清香。于是她偏过头，伸手从一旁崖壁的藤木上摘下一片绿叶轻轻卷起，凑近了唇畔，想要奏上一曲。
　　但，吹什么呢？
　　她抿着朱唇想。
　　纤纤捋过耳后，别起一缕碎发。肘间广袖，便也随风猎猎。

　　“苏念，你当真要把这把剑送给我吗。”
　　夕阳如醉，长堤上一对璧人的身影在西天辉煌的落霞中被长长地拉扯开来。云霭沉沉地落在山头，混融的蔷色便愈发浓重了。
　　“去打擂本就是为你，这剑，自然也是送你的。”苏念笑道，抬手轻轻拂去卫蘅髻上的一片落英。卫蘅双手紧紧握着剑身，掌心便有丝丝寒凉渗透入肌肤，沿着她的血脉簇拥着流进心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她的脸颊烫的似是被火燎着了。
　　“多谢…”她呐呐道。
　　“不必。”苏念被她这幅难得的羞涩模样逗笑了，兴味顿起，道，“不是说了，你赌输了么。”
　　“你不说我还忘了…”适才还拘谨的少女顿时哼哼唧唧了起来，“说吧，要什么，可不许狮子大开口啊。”
　　苏念笑而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卫蘅。
　　暮色里，归家的燕雀喳喳叽叽，在江面船影绰约中，听渔歌飘渺。晚风吹过杨柳湾，传来“簌簌”酥软的回音，在游人渐淡的嬉笑中，安静而舒畅。
　　“你…”终于，卫蘅先沉不住气了。只是话还未说完，便听苏念不疾不徐地开口。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深邃的有如宇宙星辰的浩渺，宁静却也在熠熠发光着。

　　少女杏眸微瞪，鼻尖酸涩。
　　苏念凤眼低垂，心如擂鼓。

　　此生仗剑江湖，共我执手天涯，可好？

　　…
　　…
　　…

　　...好。

　　一曲《相思引》罢，女罗已是满颊泪痕。她有些疑惑地抬手抹去腮边那些湿润，眉峰轻蹙。近来总是有些记忆在不安分的涌动着，尤其是这个“卫蘅”的记忆，可她分明不记得自己何时曾吸食过这个名叫“卫蘅”的女子的精魄。
　　将手中被自己揉碎的叶片顺风撒了出去，她甩开了残梦的阴影，纵身跃下檐角。
　　她突然有点怀念人间的元夕了。

　　四月，杨柳堤畔，白日倾城，光影弥漫。
　　长剑没入胜雪白衣，鲜血如红莲洇开，朵朵绮丽而妖冶。

　　少女双目含泪，提剑的手还在颤抖。

　　微风是清浅的涟漪，拂过那人泛白的脸庞，和他鬓角青丝微漾。少女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呼啸翻腾着冲入她的心脏绞得她无法呼吸。他惨然苦笑，烙在少女眸底，灼眼而生疼。
　　“也好。”他吃力地说，“用我赠你的剑。”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涌入她的脑海，喧嚷吵扰让她无法思考。

　　“好！卫女侠杀的好！这中原武林的叛徒！十恶不赦的魔头！”
　　“魔头苏念总算死了！”“叫他魔教还敢否入侵我中原！”
　　“好！卫蘅真乃我女中豪杰！”

　　她听见所有人的声音，也听见自己胸腔某处跳动骤然枯萎的声音，却唯独听不见他的，直到很久很久，她才缓缓想起，那时他微笑着用右手缓缓拔出刺透他心脏的刀刃，温煦的眼神却是依旧在安慰着她。
　　他在说，不要怕。

　　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好似绽开的烟火，划过天际四散有如星芒坠落，染红了她的眼帘。恰有一阵风起，桃花便片片旋落，做那片刻的微雨，化这场无解的局。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就是，谁能想到他会是魔教的人…”“我早就奇怪，怎么江湖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个不知来历的岫玉公子。”“这魔教贼人居然嚣张到如此境地。”“真是可惜了…”

　　“叮当”掌中的剑脱手摔落却不自觉，卫蘅僵直地站在原地，听耳畔重重叠叠回响着那残剑发出的嗡嗡悲鸣。她缓缓仰起头，感受着暮春的阳光带着昨夜新雨的馨香，在繁花似锦的丫杈间渗落，氤氲出她此刻眼前的虚影，光影迷离。
　　阿念。
　　她在心底轻声细语，缱绻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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