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你和我爸说了什么？”纪忍冬问道。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其是能有个人被自己父母认可，短时间内不会被催婚之类的副作用也是不错，但是纪忍冬就是想知道简舟柯是怎么做到的。
　　“都几点了，你不饿？”简舟柯挑了挑眉。
　　纪忍冬发觉，她不仅不能和这个人交朋友，就连正常的对话也是一种奢望。自动忽视别人提出的问题这一点简直不能忍，难道都没人教过他尊重别人吗？
　　“你就不能尊重一下……”纪忍冬终于要提出来了。
　　“好饿，出去吃饭。”简舟柯打断她的话，微噘着嘴一把挎住纪忍冬的胳膊，拽着就往外走。
　　“哎哎哎，你别拉我！别碰我！”纪忍冬大声嚷嚷。
　　于是两人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地并肩走在路上，两臂中间却始终隔着半臂的距离，好像一对冷战的情侣，又好像是陌生人。
　　是啊，多好笑的关系。
　　走到小区门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纪忍冬偏了偏头，示意简舟柯跟过来。无声的交流之后，简舟柯跟着纪忍冬走进一家面馆。
　　因为不是正当午，所以面馆里没有那么多人，墙边的台扇还在“咔咔”地摆着头，一个小孩子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嘴里嘬着一根冰糕。夏日的高温熏得一切都是懒洋洋的。
　　简舟柯微微睁大眼，看了看四周说：“在这吃饭？”
　　听到他这种语气，纪忍冬轻轻一个鼻哼，慵懒道：“啊，你嫌磕碜就出去啊，我又没拦着你。”说着纪忍冬就落了座，靠在墙上抬了抬眼望向简舟柯。
　　简舟柯眨了眨眼睛，坐在纪忍冬对面，淡淡说：“不嫌。”嘴角向上扬了扬。
　　“两位来点儿什么？”一个小伙子从后面闪出来，额上还挂着汗珠。
　　纪忍冬仰头望了望天花板，挠了挠头说：“炸酱面。”又看向简舟柯，“可以吧？”
　　看见简舟柯点了点头，服务生小哥冲里面高声喊：“炸酱面两碗！二位稍等！”
　　“……其实我挺喜欢清汤面的，”纪忍冬望向那个小男孩的眼神放了空，“但是我觉得喜欢炸酱面的人要更多一点。”
　　“我喜欢清汤面。”简舟柯不假思索地说。
　　纪忍冬用眼角瞥了瞥简舟柯，似乎不大相信。不可能，纪忍冬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那么巧的事，不会有那么多小概率事件碰巧发生在她身上。
　　可是她不想拆穿这件事，她很懒，有时甚至懒得去打破一个谎言，而宁肯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甚至不惜自欺欺人地相信他真的是苦苦寻觅的知己。从前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纪忍冬终于正视了简舟柯，慢动作似的合了合眼，顺着他的话：“嗯，看来我们并不是完全不同。”
　　纪忍冬忽然想起了什么，收了收神问道：“我正经问你个事儿，在医院的时候大夫说你会失去部分记忆，可我看着你也没有什么异常，你到底……忘了什么？”
　　简舟柯有了万分之一秒地愣怔，但旋即冷静下来，略带忧愁地垂了垂眸，开口：“我知道，其实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记忆里有一部分残缺，可也说不清是什么。”
　　纪忍冬想要追问下去，却发现他这一番话完全堵住了自己的嘴。自己不好问他打哪来的，不猜也知道他的身份敏感，即便要谈也不是在这种地方；想问他忘了什么吧，他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完全不给对方留继续探底的机会，表面上没有跳脱话题，但实际上分明阻止了话题的深入。
　　这时候，一伙人哄笑着推门进来，小小的面馆也一下子热闹起来。这些人对小男孩视而不见，一屁股坐下来把小男孩挤到过道上，十分无礼。
　　过了一会儿，那些人的面先端了上来，一群人一见桌上的辣椒见了底，于是一个人主动起身来对桌“借”。
　　正赶上纪忍冬从台子上端了面往回走，无奈屋子太小，一转身便碰到了那个人，那人的手一斜，半瓶辣椒油不偏不倚倒在纪忍冬鞋上。
　　“啊！”纪忍冬显然吓了一跳，倒也不顾到底谁脏了衣服，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啊……”
　　越没素质的人越容易得寸进尺，当然也不排除这个人根本没注意到与纪忍冬同行的人正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皱起眉骂骂咧咧：“长没长眼啊！”
　　纪忍冬当然想把手上的面全扣在这个不知好歹的狂徒的头上，可是谁让人家人多啊，自己本身就不是这群人的对手，再加上她还带着个病号，毫无胜算可言。纪忍冬忍气吞声地道歉：“不好意思啊……”
　　这时候简舟柯站起身，轻轻推开面前的胖子，接过炸酱面，直接倒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胖子的T恤上，边倒边模仿胖子的语气幽幽地说：“会不会躲啊。”
　　眼看着一碗炸酱面顺着衣服滑到地上，这个人怒气也被激发出来，把调料盒往桌上一砸，大声喊着：“你哪儿冒出来的，干你毛事？！趁大爷我没动手，趁早滚！！！”
　　和这个胖子同桌的人有拍案而起的，这是要随时甩开膀子开练的节奏吧？纪忍冬在简舟柯身后拉了拉衣角，却被简舟柯抓住手向他身边拽了拽，差点使纪忍冬的脑袋撞上他的后背。
　　就在纪忍冬想要冒死站到自己队伍的前面进行和解的时候，那边的人竟然有打退堂鼓的：“哎，等会儿……”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莽汉明显的不耐烦，瞪向那个墙边的人。
　　那个人不时地瞄两眼简舟柯，对着自家的人劝道：“算，算了吧，这么热的天，别弄得大家都不开心。算了算了，都坐下吧，别闹了。大哥，兄弟见识少，不懂事，您多包涵，多包涵。”说着就按下身边的人，紧给那个胖子使眼色叫他回来。
　　兴许这个人在这群社会青年里还有点威信，那些人虽然不情愿倒也没说什么，一脸大写的“搞什么”，然后继续闷头吃饭。劝架的人不断地催那个丢人现眼的赶快坐下。
　　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敢死队瞬间歇菜，匆匆吃完了面条就推搡着出了门。简舟柯很自然地拉纪忍冬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两个人瞅着中间的一碗面条发呆。
　　许久，服务生小哥掀了帘子从后面走出来，手里端了一碗炸酱面。走过来放在桌上，赔着笑说：“二位，实在对不住。这碗面就当是我们赔给您的了，千万别介意啊。”
　　小伙子点头哈腰的，甚至都不敢正眼看简舟柯。纪忍冬忙说：“不用不用，和你们没关系……”
　　“谢谢。”简洁明了，简舟柯拿起筷子就吃。
　　看到自己的队友脸皮这么厚，纪忍冬倒有点儿难为情。再抬头时小哥已经离开，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回到家中，气氛又一下子降到冰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再看看狗，相顾无言。
　　“嗯……要不看会儿电视？”纪忍冬好不容易找了个话题切入点。上前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调着台。忽然一个停顿，停在了新闻频道。
　　“昨日晚间11点左右，在本市一村庄中，在一废旧仓库内发生一场爆炸事故，所幸并无人员伤亡……”
　　并无人员伤亡？开什么玩笑，那这个人真的是一名无辜群众了？那么多车，仓库里一个人没有？还是说，有人刻意虚报数字来把这件事情压下来？果然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看这些干什么，多无聊啊。”简舟柯伸手抢过遥控器，把台换到一个播放《西游记》的频道，竟然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不知道两个人到底看了多久，只是纪忍冬再次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纪忍冬揉了揉眼，起身走到阳台。
　　“Sometimes a piece of sun,burned like a coin between my hands.”纪忍冬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喃喃背出了这句诗。
　　火烧云洋洋洒洒烧红了西边的天空，而视线向东，那滚烫的光芒渐渐冷却下来，终在东方凝成一片蓝灰色。
　　东与西，冰与火，我们的世界就是由无数互逆的事物构成，少有人能站在理智的制高点，冷漠地睥睨周身的一切，而完全不陷入其中。因为无论自己怎样控制，总会有那么个人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踏入这无尽的深渊、赴一场危机四伏的盛宴。
　　纪忍冬从柜子里拿出一瓶vodka和一瓶浓缩柠檬汁，又从厨房拎着两只柯林杯才回到阳台上，发现一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正背靠着栏杆望天。
　　“你想干嘛？”纪忍冬有点诧异。
　　“喝酒啊。”简舟柯扫了一眼纪忍冬的酒杯。
　　纪忍冬歪着脑袋看了看简舟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昨天才救回来的路人，现在居然可以一块儿喝酒？纪忍冬把酒瓶杯子一齐撂在桌上，转身去冰箱里拿瓶汽水，准备调酒。
　　简舟柯不再看天，而是眯着眼观察纪忍冬调酒的动作。
　　“好了，来尝尝吧，这一把酒精不会太浓。”保险起见，纪忍冬没有调太多酒进去，这一点她还是有分寸的。
　　简舟柯踱过来坐在椅子上，挑挑眉拿起一杯浅饮一口，点点头：“手艺不错。”
　　“用你讲。”纪忍冬翻个白眼。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阳台饮酒，不约而同地望向西坠的夕阳，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昏暗中，简舟柯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纪忍冬似乎有些微醺：“什么样子？”
　　简舟柯晃了晃酒杯，言语里带着淡淡的忧郁：“谦卑的样子。中午的事，你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跟谁都那么有礼貌？”
　　谦卑？简舟柯的这些问题纪忍冬不是没想过，答案也只有自己和真正了解她的人才清楚。用谦卑的姿态来换取他人对自己温和的印象，跟任何人都有礼貌是因为要拒绝与他人深入交往的机会。这大概是现代人的通病，只不过纪忍冬的病要严重一些。
　　“呵呵。”纪忍冬当然知道，有些话不说出来就会伤自己的心，可是说出来也只会被指矫情。为什么这么清楚吗？谁都有犯傻的时候吧。
　　“为了阻止他人靠近自己吗？所以用了这样不着痕迹的拒绝方式？你真是绝了。”简舟柯灌了口酒，凝望着她。
　　闻言，纪忍冬抬起头，漾出一个苦笑：“噢，你还蛮懂我。”
　　“你说话的时候很喜欢用语气词？这样的人都比较善良，”简舟柯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比较懦弱。”
　　“是啊，但你说的不完整。我不仅懦弱，”纪忍冬把杯中的酒悉数倒入口中，“而且自私。”
　　“还喜欢骗人。”简舟柯提醒她。
　　“对，你能想到的所有缺点我都有。活该我这种人孤独终老。”在酒精的作用下，人的情绪总是来得特别快。
　　纪忍冬探过身想要继续倒酒，却被一只手抚在头上，惊愕地抬头，发现简舟柯一直注视着自己，他认真地说：“不会。……终有人会为你而来，可是首先，你必须敞开心扉。”头上的手顺着黑发抚下来，竟感受得到掌心的温度。
　　如果我们将镜头拉远，就会看到在一个灯火阑珊的夜里，两个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似乎已然在盛夏燥热的风中成木成石。也唯有凭借滴在杯中的泪水，才可略略忖度出两人此刻的心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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