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过了一会儿，纪忍冬直起身来，这才发现纪南纬已经走远了。她向后退了一步，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事。”然后转身望了望被护士推远的纪连胜，垂了垂眼帘，终是没有再落下泪来。
　　我这样是不是不孝？纪忍冬轻叹一口气：随便吧。
　　“你妈那边你打算怎么说？”沈棠柯双手插兜，“对了，陈观刚刚打来电话，她已经送去抢救了。”
　　一听这话，纪忍冬突然一激灵，舔了舔嘴唇：“长痛不如短痛，先等她醒过来再说。”
　　一个小时之后，纪忍冬在病房里见到了母亲，听医生说，虽然就医时间拖延了很久，好在病情不算严重，总算是抢救过来了，不过以后要更加小心，不能再有大的情绪波动。
　　纪忍冬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拎着饭的手紧了紧，推开门：“妈。”
　　半晌，门内传出一声筷子掉落的声音：“啪！啪！”
　　“你爸……”有眼泪在郭佳云眼底颤抖。
　　“妈，你别着急，我……”
　　郭佳云深吸一口气，捂住嘴，摆了摆手：“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儿会。”
　　纪忍冬抿了抿嘴，默默地离开了。
　　一出门，纪忍冬差点跪倒在门口，颤颤巍巍地坐到椅子上，揪着心听郭佳云的呜咽声，簌簌地落泪。令纪忍冬意外的是，没出一会儿，郭佳云便又叫她进去，红着眼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置办葬礼，还交代了一些其他事宜，方才躺在床上睡去。
　　纪家在与合作伙伴沈家商议之后，决定发布纪连胜逝世这一消息，并举办了葬礼。老天爷很赏脸，前一天下了一场少见的暴雨，葬礼当天也是风雨如晦。
　　纪南纬披了一件翻驳领的羊绒大衣，白色的Burberry围巾上露出雪白的脖颈，一头银发扎成一个低马尾，再配上一顶贝雷帽，整个人看上去时尚而不失庄重。她眼角微红，活脱脱一个西施下凡。
　　纪忍冬胸前的紫罗兰已经凋萎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来攥进手心。这时，沈棠柯走过来：“你去歇会儿吧。”
　　纪忍冬摇摇头，没有说话。沈棠柯便只好给她围上自己的围巾才回到沈海峪身旁。纪忍冬低头看了看围巾，伸手将它裹得更紧了些。胃部隐隐作痛，她按了按肚子，皱起眉。
　　不想，这不起眼的动作却被沈念之尽收眼底。他和姜流风本共撑一把伞，附在姜流风耳边说了些什么，姜流风便点点头独自进去了，经过纪忍冬时礼貌地点点头，柔声道：“节哀顺变。”
　　沈念之将手揣在大衣兜里，在纪忍冬面前站定。
　　纪忍冬抬起头，一见是他，也是一怔，微微启唇。
　　“你……”沈念之垂下眼，再抬眼时眼神清亮，嘴角略扬，颇有一副当年翩翩少年的样子，“不去歇会儿？”
　　还以为他是来嘲弄自己的，纪忍冬不由得舒一口气，但是没有放下肚子上的手，暗暗地用力压了压：“不用。”
　　沈念之瞥了瞥她，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突然问道：“胸花呢？带条男士围巾算什么，你的品位已经差成这样了？”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问题，尤其是他故意强调了“男士”一词，弄得纪忍冬有点懵：“什么？”
　　可是沈念之没再说话，扁着嘴，摇摇头离开了。
　　没过一会儿，陈观一路小跑过来，怀里抱着塑料袋：“二小姐，您先去吃药吧，这里我来看着。”说完将药盒塞给纪忍冬。
　　纪忍冬十分奇怪陈观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体不适的，再看看药名，还是自己一直吃的那种！来不及细想，纪忍冬就把药吞了下去，腹痛总算缓解了一些。
　　让纪忍冬想不明白的是，陈观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胃炎，更何况腹痛是刚刚才察觉到的，一直在大堂的他是怎么发现的？再有，普通的胃药对纪忍冬不起作用，陈观又怎么会知道这一点？
　　纪忍冬首先否定了沈棠柯，他与自己认识不算很久，并且在交往过程中自己从未犯过病；母亲吗？母亲一直在内室，也不可能。那会是谁呢……
　　丧礼结束后，纪家人又到纪连胜的墓前守了一会，方才与沈家的人一起去饭店就餐。
　　郭佳云以抱恙为由，在陈观的陪同下提前离了席；沈海峪也称有要务在身，不便参席。于是本来的七个人缩减到五个人，成了年轻人的专场。不过对于纪忍冬来说，她最不想看见的还是沈念之和姜流风，看着他们两个人含情脉脉、情意款款，心里总是不舒坦。
　　众人落座后，沈念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从菜单，毫不犹豫地递给沈棠柯。要知道在以前，宴席上都是他沈念之来点单的，因为善于观察又心思细腻，他点的菜从来都让来宾满意。
　　这边沈棠柯一接过来，扭头就“甩”到纪忍冬面前：“挑吧。”
　　如果这种行为放到一般人眼里，人们都会觉得这是霸道总裁对小女友的无限宠溺，即便还有其他人在场，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可是纪忍冬是一般人吗？绝对不是。她的脑回路出奇的复杂——
　　难道我不知道饭桌上点菜那可是块烫手山芋吗？点好了算你能耐；要是点不好，呵呵，等着吃的时候吐槽你吧。虽说桌上都是些有素质的人，可那也保不齐有人背地里翻白眼。叫我点？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就在纪忍冬迟迟不动时，纪南纬发话了：“不如让大家各点各的吧，省得闹意见。”
　　长这么大，这是纪忍冬第一次真正认为纪南纬帮了自己一把，于是她立马把菜单塞给了纪南纬。
　　“嗯……”思考了很久之后，纪南纬的指尖终于叩了叩西冷牛排的图片，“就这个吧，五分熟。”
　　“西班牙海鲜饭，谢谢。”
　　“忌廉汤？”
　　“那个口太重，还是意式蔬菜汤吧。”
　　“海鲜水果沙拉怎么样？”
　　……
　　光是点菜就用了将近半个小时，大家都有点意兴阑珊。不过尽管刚刚结束一场葬礼，点单环节还是多多少少活跃了气氛。
　　在纪忍冬饿得要在桌底下撕桌布的时候，一道海鲜水果沙拉就端上来了，一道沙拉被人们一扫而空，几乎没怎么细尝它的味道就吞进了肚。
　　一道道菜端上来，大家进食的速度渐渐变慢，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纪小姐，”沈念之一看两个人同时望向他，便笑了一下，“纪南纬小姐。”纪忍冬遂低下头去，莫名有些失落。
　　“您打算什么时候公布伯父的消息呢？”沈念之认真地问道。
　　纪南纬喝了口水，答：“我打算近期就公布消息。”
　　纪忍冬低头划拉着牛排，一点要吃的意思都没有，沈棠柯二话没说，把自己这份切好的牛排放到她面前，嗔道：“好好吃饭。”
　　纪忍冬面上一烧，顿时觉得自己这样就像生活不能自理了似的，于是想把盘子推回去，连话里有了些撒娇的意味都不自知：“你干嘛，你还给我！”
　　“闭嘴。”沈棠柯把她的那份肉切开，放进嘴里。
　　“呵呵，没想到忍冬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啊！不过你也不用这么在意，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一旁的姜流风笑着揶揄。
　　纪忍冬忽然羞赧难当起来，强装淡定：“没有没有，还早着呢！”
　　“人家小两口还没急，”沈念之眉眼弯弯，“阿风你急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纪忍冬总觉得沈念之的笑容不太真实，好像除了调侃，还有些别的情绪在里面。
　　纪南纬这时候才感到自己在桌上显得有点突兀，自己独自坐在两对情侣中间，简直就是一个明晃晃的大灯泡。自己当然不能吃这种哑巴亏，于是把矛头对准了纪忍冬。
　　纪南纬叹口气，说：“就是说啊，爸才刚走，现在还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屋里的气氛似乎又沉闷了起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埋头吃饭，不再提那些事情。
　　又过了一会儿，纪南纬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听她的语气，和她通电话的人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至少可以控制纪南纬。因为她很少那么唯唯诺诺地说话，而那个人就好像一直在给她下命令一样，只听见南纬不断地回答：是、是。
　　“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沈棠柯瞥见纪忍冬实在吃不下去了，便开了口。
　　“是不早了，阿风，我们也走吧。”沈念之把大衣搭在小臂上，“一起吗？”
　　“免了，不顺路。”纪忍冬牵动嘴角，拒绝道。
　　沈念之走后，沈棠柯接到沈海峪的电话，称公司临时有事，需要他赶过来，便给纪忍冬拦了辆出租车，方才离开。
　　纪忍冬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叹了口气。
　　纪忍冬在夜市下了车，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份章鱼烧，搓着手背对门坐到店内的角落里，戴上了耳机。没过一会儿，另一个人同样掏出钱包，深咖色发丝在灯下闪亮，光洁的额头显得愈加饱满，成熟的面孔上隐约透出少年般的青涩纯良。
　　那个人站在店门口，扫视一圈。这时候，老板把章鱼烧递过来，热情地招呼他：“小伙子，坐嘛坐嘛，来，清汤面。哦呦小心烫！”
　　纪忍冬隐约听到那个男生清扬的声音：“谢谢。”
　　半晌，纪忍冬摘下耳机，扒着椅背，冲老板喊了一声：“老板，麻烦来份清汤面！”就在她想要回身坐下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正好也直勾勾地盯着她。
　　纪忍冬在看清那人面目之后，心脏为之一振：沈念之。
　　起初纪忍冬认为自己瞎了眼，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双盈盈动人的桃花眼。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曾经，纪忍冬这样形容沈念之的眼睛。真的，直到现在，纪忍冬都没有再见到那么灵动的眸子了。所以才会不时忆起当年吧，当年他眼神清亮，立在走廊尽头等着自己的日子。
　　纪忍冬愣在那里，秋风纷飞了思绪，鼻子一酸，竟红了眼眶。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点局促不安，纪忍冬半跪在座位上皱着脸，大写的懵逼；沈念之嘴里咬着两根面条，一脸愣怔。
　　都是有身份的人，刚刚在高档餐厅里结束了晚宴，这大晚上的，又在小吃店里撞见，实在是心塞。
　　“额……”
　　“额……”
　　两个人干笑两声，异口同声：“真巧啊。”
　　“哟，你们认识啊？”老板端着面条进来，一看两人这反应，就干脆把面条放在沈念之的桌上，“认识就坐过来嘛，你们聊你们聊！”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那份被放在虎口里，更糟心了，可是总不能就浪费掉，再说有什么好怕的？对，有什么好怕的？！
　　纪忍冬给自己鼓了鼓气，眯眯眼，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刚端起碗想要转身，就被他抓住了手腕：“你连这点胆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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