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探

　　菁燕与她爸爸江志清约好周五晚上去江家吃饭，饭桌上很自然地谈起靖凯十八岁生日的安排，他们的妈妈欧红香便像是有滔滔不绝的话，说起要亲自下厨，于是各人都很兴奋地预定着自己想吃的菜。菁燕很是高兴，今天有这么难得的气氛。
　　这时靖通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布置得好还不够，还得看有什么礼物呢。”
　　众人都习惯性地察觉到靖通又有什么话要说了。
　　欧母赶来救火，接话道，“也是，我小儿子的生日，我可是筹谋好久了。不过啊，礼物最重要是个心意，靖凯也不大在乎什么贵重不贵重的不是？”
　　但欧母应当知道她从来就压不住她大儿子要发的火。
　　“我也没说贵重的话啊，靖凯是不在乎，但这毕竟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不应该过得隆重点吗？”
　　这时江志清发话了，“生日的事情我们会办好，不劳你这位大少爷操心。”
　　“我弟弟的生日，我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也是，我们家从来就没有我说话的份。”
　　靖凯在这种时候总会习惯性地出场，此时便以关切而又略感无奈的语气问道，“哥，你又是怎么了？”
　　靖通偏过头来看向靖凯，虽然他也知道靖凯不一定乐意听这番话，还是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激动地说道，“我这是在帮你争取啊，咱们家就不能公平点吗？要不然我们俩也几年不收礼物，然后让咱爸送一个西餐店。”
　　这是援引了菁燕当时拒绝江父那贵重的生日礼物，江志清劝解她时说的话。
　　菁燕仍旧忍着，江父先发了火，“你以为是在过家家啊？”
　　靖通回顶道，“咱们家不就是在过家家吗？什么时候像过日子啊？”
　　欧母自知多说无益，只管往回拉扯着靖通的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说话了。江父倒是被气着了，若是没有菁燕在场，可能又已经发起怒来，但或许，也是因为这话触到了他的痛处，所以他才无言以对。而靖凯只是无奈地看着他哥，知道靖通要是发动了倔牛脾气，谁也劝不下他来的。
　　这时菁燕说了话，“我刚去Rossland那天就开除的那个女服务生，是你安排进去的吧？”
　　靖通因为惊讶而看向菁燕，他今天的确是因为这事才有此一举，此时不免有些心虚。但他看见菁燕仍是若无其事地坐着，反而更加生气。他几乎愤慨地回答道，“没错。不过当时做主的可是我爸。”
　　菁燕强装淡然地冷笑之后，才又平静地说道，“我就知道，做这种事还要瞒着我的人就只有你。”
　　“什么时候我做什么事都要向你汇报了？”
　　“这是尊重。你当真要让自己显得这么没教养吗？”
　　“是啊，谁比得过你呢？”靖通早注意到了菁燕手上的那枚戒指，这时觉察到自己没占多少理，便想着要把事情闹大，于是说道，“你看看你手上那枚戒指，再看看妈手上的。”

　　菁燕此刻右手中指上戴着的，是一枚很大的方形黄宝石戒指，宝石界面足有她中指指盖那么大。戒座则是方形拱起状，拱座四周是精致的镂空花纹。戒身是琉黄金色，拱盖上围着黄宝石是一圈很小的碎钻，挨着戒座的戒身两侧各镶有四颗大约半克拉的钻石。
　　而欧母左手无名指上所戴的，是一枚绿宝石戒指，相形见绌是真，但单看那枚戒指，也是十分美丽精贵。那椭圆形宝石也有小拇指盖那么大，而且色泽光润，配搭上周围一圈小圆形钻石，也显得十分大气优雅。更重要的是，这是在前阵一个拍卖会上江父特意为欧母买下的，而靖通也是知道这点，才想拿此说事。
　　可巧的是，菁燕这枚戒指也是她第一次在江家人面前佩戴，因为这也是她刚从姑姑留下的东西里找出来的。菁燕并没有完全继承她母亲那白润的肤色，而是偏向杏黄色，这枚黄宝石戒指正好极配她的肤色，所以这几天她都戴着，也是在吃饭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戴着这枚戒指来的。
　　菁燕这时才真正发起火来，对着靖通大声喊道，“你整天除了抱怨还有什么？我拜托你在抱怨别人得到了什么之前先想想你究竟有没有资格得到！”
　　连菁燕也被自己吓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竟会这么敏感，但她的确已经憋得太久了。
　　靖通听到这话也显得十分激动，即刻站了起来，像是憋了好久，终于一吐为快，“我早就知道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靖凯，包括爸爸。你，是一句话就能拥有所有的人；我们，是你一句话就能变得一无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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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菁燕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失落？或者悲伤？都不尽是。想来想去，她想到了勉强可以拿来形容它的词——寒心。没有足够的温暖的爱，来温暖她的心。
　　靖通所说的那句话便是她在江家听到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她气愤之下是立刻转身离开了江家的。那时大概也有想拦她的人，但谁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能留下她的话。菁燕一边开车一边在想，有什么话能将她留下呢？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傻气，这样的夺门而出之后，她居然想的是这细枝末节的事。突然她意识到，她又害怕了。她实在不能再开车，所以此时赶紧将车停在了路旁。
　　她见过很多种争吵，之前的姑父和姑姑会争执，毫无预兆，而且习惯性地压低声量，姑姑常常一言不发或者摆出很平静的姿态；外公对她爸爸的一阵责骂，总是让旁人心惊胆战，外公是不常当着别人的面骂爸爸的，但是一旦开始便是很严重的爆发，而爸爸总是一声不吭；爸爸也会大声骂两个弟弟，甚至他们的妈妈，有时候连菁燕看来都觉得爸爸的发火是没由头的，或者小题大做了，但爸爸常常顺着性子骂过了头。
　　所有的人都在争吵中，只有她，她是可怜的幼女，也是高贵的公主，所以被人保护着，也被人敬畏着。
　　这几年里，她突然就见证到了这么多争吵，当她感觉眼前的世界成为黑色的时候，她的思想也变得极为阴暗，任由灵魂坠落入深沉的夜。甚至有时候她会怀疑，她一直认为小时候她是最幸福的小孩，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幸福？这是她内心最大的秘密，能够抹杀了她所有的幸福，那就是，她憎恨着这一切让她质疑从前的幸福的现在。理智告诉她，任何人都不应当由她来恨，但她居然妄然恨着。
　　在她的思想里，外公真的很像一个有智谋而又霸道的君王，只对菁燕独家偏爱，但这种爱也是不能够让她放心的，外公那霸道的一面展现得太强，给她的印象太深了，而一直以来，外公就有许多事要忙，与她相处的时间也实在太少了，所以这份爱，在菁燕的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
　　外公以前大约有心培养她爸爸，但是据外公所说，她爸爸实在没那个资质，所以放弃了他。但就她爸爸自己来看，菁燕看得出来，他觉得自己是很有能力的，所以颇有平生不得志的感觉。菁燕见过她爸爸在外公面前委曲求全的样子，但他在自己家里又展现出另一面，有时发泄得过了火。他会不会甚至在想，他这个女儿活得太顺利了呢？菁燕这时感受到曾经她爸爸看她时的眼神，后背一阵寒意。
　　而她的两个弟弟，特别是大弟弟，总觉得这个姐姐得到了太多的关注和照顾。他们是对的，但他们恐怕不会理解，再多的珠宝，也抵不过一件棉袄来得御寒。
　　可想而知，菁燕与她的新妈妈之间，也只是照面后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的关系。有趣的是，她们之间连寒暄也不习惯时，常常能避开对方。
　　这些，本该是她感到亲近的人，却因为莫名的安排，他们的家并不是她的家。
　　所以有时候，比如今天这时候，她常常会绝望地想到，她是没有爸爸妈妈的人。她的爸爸，早在与她妈妈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另外的家庭，后来她被姑姑带去抚养时，她爸爸的父爱也正好有了另一个安身之所。而姑姑对她的爱，倾注半生的爱，她是断然不能否决的，可是如今当下，在她最需要感受爱的现在，姑姑已经离她太远了，生死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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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菁燕又习惯性地去了郑家，但嘉佩那时并不在家，她反而是看到了正在借酒浇愁的嘉仁。菁燕走近，问嘉仁是有什么事，要让他抱着酒瓶来浇愁，嘉仁回复说是天大的麻烦事。他并没有再说，好在菁燕也没有追问，他便邀请菁燕也坐在台阶上，菁燕说起她也正有发愁的事，一个酒瓶是不够的，便又起身去取酒。菁燕回来时，嘉仁不禁笑了出来，以无语般的表情问道，“也有抱着瓶香槟想把自己灌醉的人啊？”
　　两人齐坐在台阶上，正好望着玻璃门外的游泳池。那时池水已经清空，嘉仁想起往事，问菁燕，“还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玩捉迷藏，你居然藏在水池里面，害得我被一顿惨骂，我妈骂完了我爸回来接着骂。”
　　菁燕也陷入回忆，她偏着头看着嘉仁，但又偏转过头来才笑着说道，“要不是你们总嫌我小，不肯跟我玩，我至于冒那么大险吗？”
　　的确如此，嘉仁那时只喜欢和同年级的男生一起玩，而他的身后老是跟着他妹妹和菁燕这两个丫头，反而成了别人说他的笑话。
　　菁燕又说道，“我记得最深的，是那年姑姑带我到你们家来过年，除夕的晚上，我们在厨房抢东西吃，又抢着干什么来着，那时候什么东西就喜欢抢着玩，你追着我们打转转，后来我差点绊倒了，你为了避开我，撞到了橱柜槛上，你那英俊的脸上，现在还有一道疤。”
　　“看不见了好不好？”嘉仁争辩道。
　　“你们家镜子都是带雾的吗？”说着菁燕便调皮地指着疤痕所在的位置，那是在右眼下，差点就伤到了眼睛。其实那伤痕本来也不深，只是小孩子从没有见过人身上流这么多血，所以这件事给菁燕的印象很深。而疤痕经过处理，不仔细辨认的确很难发现，这时菁燕也只是明知嘉仁最在乎的就是他俊俏的脸，所以故意说这话来逗他。
　　两人碰了一下酒瓶，算是为过去缅怀。
　　嘉仁感叹道，“以前觉得长大了好，现在才觉得，小时候真好，你真好，一一真好。”
　　一一是嘉佩的小名。
　　两人就这样聊着，直到酒喝得差不多了，嘉佩才从朋友家回来。菁燕有些微醉，嘉佩埋怨她哥让菁燕喝那么多酒，嘉仁解释道只是香槟，嘉佩并不认同这样的解释，却看到嘉仁也有些失落，说话时也没有顶嘴的感觉，才没有再说，只是把菁燕扶到了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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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两位警官来到思君所在的病房。那时距事故发生已经近一个月了，思君早已醒来，也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简单问候后，两位警官提出单独与思意谈话，思意感到很不安。两个人郑重表明身份后，其中一位警官说道，“是这样，我们经过调查，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今天来是想请您协助我们，看能不能提供什么线索。”
　　思意稍微心安，表示自己会认真配合。
　　另一位警察翻开所带的笔记本，画了个草图，向思意解释道，“这就是事故现场简易图。受害人，也就是您的弟弟，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等着过马路。货车是由北到南直行，会横穿这根人行横道。轿车原本在这个位置附近，西边来的，跟你弟弟所站的位置是同一个拐口，这时绿灯亮了，受害人过马路，轿车右拐过来，大货车闯了红灯，也冲过来，轿车为了躲避货车，撞向受害人，冲击力过大，被撞到路边的树上倒地昏迷。轿车肇事逃逸，货车停在了边上，报了警，也向我们交待了当时的情况。”
　　思意听完后一脸震惊，略平复后又感到茫然，不知道是要她提供什么线索。
　　旁边那位警察见状，接着前面那位讲道，“我们来这里请求协助调查，是因为通过取证，我们发现了一些疑点。我们在调查事故因素时，查访找到了旁边店铺的一份监控录像。根据录像和旁观者的证词，我们基本确定是一辆车牌号为宁A33778或宁A33978的越达轿车。但是我们查证了两个车牌号，都不是越达车的号牌。也就是说，这辆车用的是假牌照。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项很可疑的地方。监控显示，那辆越达车在同一个位置停了将近二十三分钟，大约就是受害人要过马路时才发动的，而且那家店铺是顺数过去第三个铺面，从车上驾驶座的位置应该能清楚看到等红灯的受害人。在时间上来讲这也未免太巧合了。所以我们大胆猜测，怀疑可能是故意伤害。”
　　顿了一顿，画简易图的那位警官又说道，“所以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让受害人和家属帮忙考虑一下，看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同时，我们也会根据普通交通事故进行追查，只是这样难度就比较大了，因为越达司机一直没有露过面，监控画面并不清晰，另外，市场上的越达车实在太多了，车辆排查很难做。”
　　但思意说她的确想不到什么可怀疑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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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警官离开后，思意才追问起思君来，因为思君在父母去世之后，曾有一段时间与社会上的人有往来，但思君争辩道，他与那些人混过一阵，但没有什么金钱往来，更没有什么值得安排车祸的纠葛。思意愿意相信思君，思君也向姐姐保证道，经过这次的生死劫，他会改头换面，重操学业。
　　思君让他同学拿来了学习的资料，思意看着还在养伤期间却在病床上开始补习功课的弟弟，突然觉得这次车祸后就像是一次新生，不仅对于思君如此，对于她自己也是如此。
　　很久很久以来，思意习惯着一种自我保护，如果别人不爱她她也就不需要这种爱，如果别人不需要她的爱她也就不付出这份爱：爱和接受爱都在恰如其分的地步。思意很早就知道思君和社会上的人来往的事，应该是在父母去世一个月后。那时她和思君经常吵架，所以当思君坚持让她做他的监护人，强烈要求他的外公外婆放弃财产监护权的时候，思意很是感动，她也准备着要有更多的包容和爱给她的弟弟，让他们姐弟能够都感到幸福。只是，那时刚好是暑假，在思君外公外婆的坚持下，思君去了他们那里过暑假。而假期过后，两人就有些生疏了，她甚至怀恋起曾经吵架的时光。思意那时对自己说，她应该放手了，既然思君不需要她的关心，就不必给予关心。但现在想来，思意很诚恳地对自己说，那不就是逃避吗？她很后悔，所以也很庆幸，有这样一个重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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