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不见卖花人

　　自那以后，以歌便不回来住，我倒是闲来无事，便常去清铎的寄幽居，清铎也偶尔来未央阁小坐。
　　这天清铎着了件月白色的袍子，更衬出他身材颀长。他走到窗前，看满院红枫烂漫。
　　他叹道：“枫叶开的真好。”看着那红枫出神：“忽然记起十年前，我娘还在的时候，我十四岁，最爱吃杏花茶，巷子里总有个小姑娘，卖杏花，他卖的杏花品质很好，新鲜水分多，而且味儿极佳，都是上品。只是，我买了几回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听他温柔的说话，我都会有些愣神，便自然想到只有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才会泡杏花，这等闲情，旁人怕是学不来的。
　　我道：“矮纸斜行闲作草，深巷明朝卖杏花。”
　　“碰——”莺来刚进来，手中的杯盏碎了一地。她顿下身，手指有些颤：“小姐……”
　　我忙拉起她：“莺来，先去休息。”
　　她便匆匆出去了。
　　清铎愣愣看我，我道：“这丫头儿时也是卖杏花的，我见她可怜，便央求着娘买下了她。”怕是我念的那两句诗，触到她心里了。
　　清铎点头，只叹道：“江湖秋水，造化由命。”
　　我便不在言语。
　　他忽然道：“江儿，你可会做伞？”
　　我摇头。
　　他笑道：“得空了到寄幽居来，我教你。”
　　寄幽居和清铎的人一样，清雅脱俗，竟是种了满满的翠竹，竹子修长玉立，伫如君子。有时候我会想，若是永远这样该多好，我踩着青竹去寻他，满眼苍翠碧绿，听那个人讲与我无关的故事，像竹林尽头的一角秘密，舍不得揭开也不愿揭开。
　　看他静静作画，穆家以伞业闻名，尤其是伞面上的丹青，更是别具一格。他依是白衣，左手负后，右手执笔，只浅浅勾勒，纸上便绽了一株墨兰，兰草的铮铮风骨跃然纸上。
　　“好画！”我暗叹道：“二哥，可有朱砂墨？”
　　“哦？”他温柔一笑：“江儿也手痒了？”
　　我蘸了红墨，便信笔在桃花纸上描摹。
　　“这是？”他看我纸上满是红点。问道：“这可是红梅？”
　　我道：“是红雪。”
　　“雪？”他一愣。
　　见他不解，我道：“一切景语皆情语，文人不过是给世间万物蒙上自己的色彩，我心中的雪是红的，又有何不可？”
　　“诡辩。”他笑着拿出竹子做的伞骨，将伞面装入骨上。
　　我知他是爱竹之人，如今竹子开膛破肚，他便轻叹一声。
　　“二哥，你可知为何穆家伞业不如从前？”
　　他边忙着手中动作：“你说说看。”
　　我悠悠道：“几年前，穆家伞业刚刚起步，伞面也做得细腻美丽，一时间轰动全城，有几家跟风模仿，原本的独占鳌头成了后来的分庭抗礼，自是不比从前。”
　　他点点头，依旧装着伞面。
　　我随手摘了几朵秋海棠：“二哥以为，这花如何？”
　　“很美。”
　　我一笑：“若将这花瓣镶入伞中，二哥又以为如何？”
　　“这……”他搁下伞骨，露出惊讶之色。
　　我再道：“唐代才女薛涛正是有法子将花瓣镶入纸笺中，人称‘薛涛笺’，引来各路文人瞩目，与之相会，我们正好效仿，取各色花瓣镶入伞中，再用柿子漆封好，定会轰动一时。”
　　他疏朗一笑：“江儿你记错了罢，薛涛笺中只有‘花纹’，没有‘花瓣’。”
　　我道：“薛涛没法子，江儿有法子，二哥可信？”
　　我示意他靠近，耳语了几句，他轻轻一笑：“你呀！”又道：“到时候我将样伞刚入店中，宣传一下，定会大卖。”
　　我狡黠一笑：“不必那么麻烦，二哥才貌过人，定是邺城女孩们追求的对象，不用江儿教你了吧！”
　　他先是一愣，随皆一笑：“你这丫头满肚子鬼心眼儿！”清铎只需带两把样伞，在烈日当空或细雨漂泊之时，找一女子，为她撑一段伞，临别时，将伞送给她即可，不知有多少女孩会眼红。
　　我调皮笑笑：“二哥过奖。”
　　他忽道：“江儿，既是你想的法子，给新伞取个名字吧。”
　　我思索片刻：“叫‘紫陌’如何？”
　　“好。”
　　他的目光温和清亮，直直看着我，我被他看的有些尴尬：“二哥，怎么了？”
　　“想起一些往事。”他淡淡道，脸上已染了寂寞。
　　我且不问，心道清铎真是比女人还善变，刚刚笑得开心，转眼便换了神情，看他落寞的模样，我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受，像卡进了一根刺。
　　他抛开伞骨，独自一人走着，我跟在身后，直到走到几杆枯黄竹子前，才停下，淡淡道：“这是是十五年前我娘亲手种下的。”
　　我看那几杆竹子，枯黄难看，有如龙钟老人，和周围的苍翠欲滴形成鲜明对比。
　　清铎蹲下身，轻轻抚了抚竹节。
　　“我娘在我十六岁那年没了，只留下这几杆竹子，我用尽一切法子，还是不如当年模样。
　　“娘身份低下，爹对我们母子始终不大上心，加之长年不在家，大娘待我们总是有戒心。家中的生意我是不能插手的。
　　“我不喜欢这里，我曾经想过一切办法离开穆家，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是个风尘女子，爹嫌她身份太低，陪不上穆家，便不许我再和她往来，当年我很是任性。”他说的极清淡，似在说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他自嘲笑着：“我傻，竟傻到和她私奔。”
　　我聊不到清铎会做这样的事，眼前似是出现一对少年男女，十指紧扣，不离不弃。
　　“后来，爹抓我回来，要赶我出门，娘跪在爹的书房前为我求情，那天下着满天飞雪，娘身子单薄，竟跪了六个时辰，爹不忍心见她受苦，便把她抱回房，却不料，娘身子单薄，竟冻出了一身的病，没几日，娘便走了。”
　　我听完一阵心疼，想起南宫说的二夫人的寒病，竟是这种源头，大宅子的明争暗斗，背后可隐藏着心酸的过往？
　　“江儿，”他低低唤我：“她是青楼女子，你可怪我？”
　　“青楼女子也是女子，二哥既然对她有意，一心待他便是了。”
　　他一愣：“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大家小姐，定是不屑风尘。却不料，你这般明白我。”
　　“可惜当时终究太小，我与那女孩，再也没有见过。”
　　我明白什么叫“再也没有见过”，让一个人消失，对穆家言，绝非难事。
　　“爹不久随娘走了，大娘一直忌惮我，所以，你嫁的是三少爷，却不是我这个我‘二少爷’。”他叹了一声：“江儿，你嫁的若是我，该多好。”
　　我仿如晴天霹雳，伫在那儿不知所措，想起这些日子受的委屈，眼泪便扑簌扑簌往下掉。
　　“江儿！”他见我落泪，胡乱的将我拥了在怀，我不住的流泪，为什么我嫁的人不是清铎？为何偏叫我为人妻后遇见清铎？我靠在他肩上，所有的委屈痛快流淌，眼前这个人，我只能错过，所有的肝胆相照，所有的试探不舍，那些朝思暮想的思念，支离破碎的希望，在这一刻，重新燃了起来。
　　我恨极了穆以歌，恨极了我自己。
　　我道：“清铎，我是以歌的妻。”
　　他不语，只是深深看我。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好像时间定格，此念永恒。
　　待出了寄幽居，便见一张俊俏的脸。
　　西夜冷冷道：“三少奶奶，和小叔子偷情的感觉如何？”
　　“你！”我又急又气：“你跟踪我？”
　　他好看的眸中一片冰冷：“穆以歌也就罢了，他是你的夫，可穆清铎是你小叔子！”
　　我咬牙切齿：“顾西夜，我的事，你不必管！”
　　西夜又冷笑了一声，他向来爱笑，如今这模样，实在可怖。
　　“陆临江你告诉我，顾西夜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我脑子里全是清铎，恼道：“顾西夜你够了，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
　　“好。”西夜从未有这般爽快的时候，只有一字，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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