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里的三生劫

　　12月22日，雪—辰，
　　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我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看下面皑皑的雪，行人都裹紧了大衣步履匆匆，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我站在医院门口不远处，看他蹲在街角的灯火通明里，旁若无人的伤心，我隔着他只有几米的距离，却觉得面前有千山万水，那种伤心翻山越岭将我裹个严实，我竟也有些哽咽，空气里，我们呼吸凝结的白气飘远，不知是否能在某一个地点相遇，总归是我一个惦念和幻想，我所希望的能够与他扯上的一丝半缕联系。
　　记忆是被一串手机震动声唤回的，我的手机号码通常也只有几个人知道，没有要紧的事，一般就是个死物，最近很烦躁，所以没打算接，当手机震动声跟催命符一样响起没完的时候，我的火气也终于达到了顶点，走到办公桌前，看了一眼频幕，竟然是未知号码，真是个找死的货，敢在这个时间烦我，我接通放在耳朵上，里面竟传出了“嘟”一声忙音，“艹！”我气急将手机一摔，滚在名贵的地毯上，跳了几跳才停下，特么敢挂老子电话，这烦着怎么教训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电话屏幕再次亮了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跟着手机震了起来，简直烦死人，我快走了两步上前捡起手机，这次毫不犹豫接听，“你特么最好给老子想清楚什么事值得催我，再开口！”
　　电话里久久没有回声，我仅剩的一点耐心就此耗尽，在我又骂了声“艹”的时候，电话里响起了清冷的声音，“泽先生，我想见你。”我一下子愣住了，并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莽撞和失礼，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人，干净清冽，千年不变，仿佛遥不可及的神祗，我感觉自己有些腿软，却只讷讷回了一句，“对不起。”对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如果弥补刚刚的无礼，舔了舔唇，突然感觉自己昨夜在刘瑾处被责打的后背更加疼痛，简直要将我这么疯掉。可是他大概理解错了我这句“对不起”的意思，因为他的声音带了丝了然，我却听出了点点的沮丧，所以赶忙解释，“我在淮海乔等您行吗？”在等待他回答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忐忑，这一世，还没有经历过如此的期待一件事，不过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说了声“好”，让我心花怒放，我知道几次相见，我的状态都糟糕的要命，这次他遭了这种变故，我愧疚到不敢再去叨扰他，却没想他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垂青于我。
　　我撇下了所有的事，开着车，很快来到淮海乔，迫不及待想与他见面，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我根本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只是满心的欢喜，包房内的等待，让我有些坐立不安，这里换了老板，却没换我要一盘米酥的规矩，很快有侍者端着米酥放在面前的桌上，我有些微微的愣神，今天的淮海乔不迎客，我只等他一个人。因为怀着期待，所以这种等待并不让人难熬，甚至觉得在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已经来了，他被引着进了包房，我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又微微低下了头，直到这种僵持被我一句话打破，我知道不该在他没有发话的时候便擅自开口，但他恨不得马上离开的神情让我慌了神儿，我害怕他再次远离我，而我却不敢拦着，“您来啦？”我有些讪讪，他却在僵了一瞬之后，轻轻点了点头，最终迈开脚步拉进了我们的距离，他走在我面前，我本能的让了一下，将沙发让在他的面前，他没有动，依旧很安静，但看得出些许纠结，我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该这样站着听他训话还是应该跪着，我习惯了那种低矮姿势的相处，此刻我比他微高的身材，让我有些惶恐，恨不得将头垂在他的脚前，我正愣着神的时候，他的声音响起，就在耳边，如此清晰，“你能买了我吗？”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只有一个朱砂手印和他的名字尧煜，“条件你定！”我犹自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只愣愣地看着白纸上的朱砂印子发呆，直到那张纸跟着主人的手轻颤，我才清醒过来，咬了咬牙，矮身于地，双手接过他手中的白纸，他却侧了侧身，躲开了我，我心里有些苦，却很庆幸他找到的是我，如果今天换成了别人，我不敢想象一张白纸将会如何改变他的命运，幸好他愿意选择我，幸好我有能力还他一片净土，一切都是那么幸好……我将纸好好地沿着原来的折痕折叠起来，“您需要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因为我的在这个社会里“不合情理”的动作而愣得不知如何反应，我只是想告诉他，我本就是他的人，他将自己卖给我，我又该是谁？我在低处，看见他的左手握成了拳，狠狠捏着，“我要五十万。”我心里微苦，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甘愿用区区五十万将自己卖掉，他明明是任何金钱权利都无法玷污的神祗……我大着胆子去触碰他，执起他的手将他的拳展开成掌，然后附在我的额头上，我微闭着眼，感觉他粗粝的手掌纹路似是掌控着我的一切，如此让人心安，我虔诚地跪在您面前，在您的手掌下，永远握着一条卑微的生命，只要您想，我不会犹豫一分一秒，我的人，我的心，我周身的一切，都将一览无余呈现在您的面前。我祭祀般的仪式做完之后，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由着我“胡闹”，我开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给他，他用受伤的手接过支票，微微有些颤抖，昨夜那种无助的悲伤再次笼罩了我们两个人，我走不进他的世界，但总有一日，我会再次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为他披荆斩棘。他拿着支票离开时对我笑着说，“从今天起，我随叫随到，”独留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包间内，还有一碟香甜的米酥……

　　12月22日，雪—煜
　　下了几天了，雪一直没有要停的意思，昨夜我站在海阳医院街口哭得撕心裂肺，我知道他一直站在我身后，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个陌生人，我安心到可以肆无忌惮的放肆着自己所有的悲伤，可是也唯独这一次我不愿再坚强，哭累了之后生活还要继续，我开始沿着街角走，慢慢地他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我，他似乎有着某种坚持，不过问，不纠缠，却让我觉得可以依靠，我自嘲一笑，真是脆弱，竟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出这般摇摆不定的情绪。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好意思肿着眼睛回寝室，何况，我的手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定是会有人询问，我不愿去解释，表现我卑微的生活，于是最终我选择住在了宾馆。当今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打开手机，几十个未接电话，全是来自爸爸和哥，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我用左手托着自己残破的右手发呆，一直这般坐在床上愣了两个小时，我想了太多，以前的，现在的，将来的，爸爸的，哥哥的，我的，外面的风夹着雪，昭示疯狂的寒冷，我无助的缩在一张一米半宽的床上，像锁了自己的世界，我是公认的医学院才子，我是导师心里最棒的学生，我是即将穿上白大褂，补救他人生命的人，可是我却失去了我骄傲的黄金右手，从今以后，我将再也握不了手术刀，我的医生梦，就此断了……我试着去弯曲自己的手指，只有撕心裂肺的疼，和一个沉入黑暗深处再也难见光明的梦想。
　　电话依旧在此起彼伏的亮着，我的心也渐渐归于平静，地球的转动不曾因为任何事变动一分一毫，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我挂了来向的电话，凭我昨夜一闪而过的记忆，播出了一个号码，我以为我会变得坚定，却没想到自己的手竟还会颤抖，电话响起来很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听，我仔仔细细的回忆，是否是记错了电话号码，我估摸着这段忙音即将结束，便沮丧地挂了电话，手机屏幕里显示，通话时间一秒钟，我愣了一瞬，看来是打通了，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打了过去，这次过多久，电话就被接通了，可是却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我从没听他说过话，所以也不确定是他，但是这种睥睨的气势，我在想，或许他真的会帮到我，我试着叫他“泽先生”，因为名片上的名字叫“泽辰”，我开门见山，怕自己会后悔，他却只是道了声歉，我猜我大概是打错了电话，正准备跟他说一声挂上电话的时候，他竟答应的痛快，用一种我很不习惯的商量语气，在我二十五年的生命里，从没有一件事是命运给我商讨的余地，这一次，我也只能是从善如流。我收拾好自己，在宾馆前台处要了一张纸，还有一盒朱砂印泥，将自己的左手食指按进了印泥中，然后深吸一口气按在了白纸上，用不习惯使用的左手，歪歪扭扭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我自嘲一笑，至少还能分辨得清，转身出去，冷风从衣领灌进来，我也不裹衣裳，身上暖了，心依旧凉着，徒劳无益。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进淮海乔这样的地方，像颗遥远的星星，看着美丽，却从没想过去摸一摸，当我站在门口，竟有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于是便在门口徘徊了几步，有侍者出现，我以为一定是来驱赶我的，赶忙站得笔直，想证明今天自己是这里的“客人”，即使我穿得如此不得体，我还带着狼狈的伤。侍者没有乱看，微低着头，“您是玄先生吗？里面请。”我内心自嘲，看，我连一个侍者的从容都没有。我被引进了一件包房，里面很大，复古的装修，是高雅的调子，他本是坐在侧面沙发里，见我进来，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以为优秀的男主应该或是沉稳或是阴冷，只需要坐着，笑看我们这种卑微的小生命在脚下挣扎。我以为我可以做到淡定从容，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纠结，所以过了很久，他不说话，我也不言语，直到他一句似老朋友见面的话语，让我鼓起勇气迈开双腿，我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无可奈何的处境让我没有资格矫情，我干净利落拿出口袋里的“契约”，一如以往，但当我说出口，竟有些后悔，我不敢想象自己是否会遇到好主人，是否从此会走上另一条路，这一刻，我盯着手中的纸张折痕发呆，越发悲凉的觉得自己像是上帝手中被玩弄的小丑，不过最终他还是答应了，用五十万的一张薄薄支票，买下了我的身体，虽然他在犹豫的这段时间里，做了些很奇怪的事情，即使他的动作看上去是跪在我的面前，我却还是觉得自己始终是矮了他，他将我的左手放在他的额前，我看着食指指节处还有点点印泥，微微发了呆，于我而言，这一切都不再重要，我只是用自己换了金钱，如同窑子里卖身的少男少女，他收下了我的无字契约，五十万换我一句“随叫随到”的承诺，我想，对他而言，如同九牛一毛，于我，却是尊严不再。可是，卑微的生命，尊严二字本就不值钱。所以，我还是赚了，我心里悲痛到无法自己，嘴角还是挂上了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笑容，不走心的微微荡起，我想，任何金主都会喜欢这样。我撇了一眼桌上丝毫未动的米酥，向他微微弯腰，离开了这件奢侈生活的房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