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欢

作者:紫衣T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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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流(上)


      钟粹宫。
      夜渐深沉,霞曛亦渐黯然,万籁皆静。映月阁中镜映月,影儿清幽。红烛曳曳旁,佳人倚塌。
      侯倾晚玉手支面,痴痴望月一弯,不觉凝滞。
      她本不算绝色,黛眉浅浅,丹唇矜抿,只是那双杏眼里却宛转着摄人心魄的秋波。时而侧眸垂睫娇如水,时而滴沥灵转媚如丝。然彼时,在微弱的冷光里竟辨不清她眸中的颜色,仿佛数不尽的难言心事皆藏其底。
      或许月色的美是相对而言的,可言柔,更可言冷。她便是如月的女子,不见她承宠君王身侧的柔情似水,她仿佛没有温度,连微扬的鹅黄色衣衫似亦迷蒙地将要融化于一色冷月。
      不知不觉,她进宫竟已有三月。
      临行前那一晚,亦是这般清宁夜色。在侯府一隅碧桃深处的璇玑阁里,她见了生母最后一面。
      她的生母是侯府最得宠的吴姨娘,父亲对她自小的宠爱从不输嫡出的二位姊妹。然而,在她六岁那年,吴氏痰迷心窍一病不起,倒得突然,倒得离奇,亦倒得轻松利落,像为了寻求解脱而将女儿干脆地抛给别人,然后陷入桃花丛中永无止境的昏迷。
      侯倾晚已不记得吴氏倒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吴氏在她方年幼时反复念叨的那句“扬眉吐气”却如深碑般潜移默化之间耸立在了心的棱角里。
      于是她在过继于夫人膝下后的每分每秒都不会忘记争取。若无争取,她得不来习得诗词歌赋的机会;若无争取,她得不来稳如泰山的“嫡女”地位;若无争取,她会在及笄后被定下婚约草草下嫁,而不是如今与嫡出四妹入宫选秀;若无争取,她更会在与玲珑可人的四妹身边相形见绌,而不是得太后青睐,反能暗地笑话四妹被撂了牌子。
      今日传来吴氏咽气的消息。她面色无悲喜——这对她早已无关痛痒了。对这位望女成凤的生母,她多少是有些恨意的——或许她最初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给这位太仆寺卿的美妾巩固地位,博取荣耀。但这般恨意亦极快地冲淡了——侯倾晚很快明白自己只会为自己一人而活。
      于是她此时的怅然若失变得莫名其妙起来。是想家了?可笑。那个曾经被自己视作地狱让自己几乎无时无刻不处于水深火热的侯府,她怎会思念。
      或许只是自己渐渐习惯于深宫之中的一缕感伤吧。
      “滟嫔小主。”
      突如其来的低沉嗓音惊散了侯倾晚的恍惚。抬眸左右环视,玉荷玉俏皆不在左右。遂狐疑唤道:“谁?”
      这才见玉荷领一位被斗篷厚厚裹着的矮小妇人疾步而入。那妇人行至侯倾晚身侧,微微一福,只露出其双眼,直面其疑色,冷声道:“奴婢景阳宫掌事宫女云溪,特代奕妃娘娘知会小主,免了小主明日翊坤宫晨昏定省。”
      玉荷早已知趣退在一旁。只见那姑姑话音方落不等应答便转身要走,玉荷不待侯倾晚示意便疾步上前欲拦。那姑姑侧眸剜她一眼,竟又绕身离去了。
      玉荷见侯倾晚地头冥思不语,顾不上愤愤,便碎步至她近旁道:“小主今日方领旨晋了嫔位,如今风头愈盛,若不在德妃那儿做足面子,怕又要遭人非议。”
      侯倾晚见她忧虑老成的样子不觉轻笑,旋即又锁眉不语。
      德妃褚敬祺,如今乃妃中之首。凤位空缺,她与奕妃顾筱平分秋色。纵然她掌协理六宫大权,皇帝谅她敬她予她皇后之礼,奕妃之党又哪敢小觑?奕妃之兄銮仪使正得重用,乃是朝野间德高望重的角色,奕妃为人又一向乖戾偏激,怎可轻易忤逆。
      思索三分,侯倾晚似乎觉得奕妃的目标并非自己。
      复思索几分,又自己把自己推翻——
      自己的风头毕竟还是太过。
      “太仆寺卿侯弘章之女侯倾晚,册为正六品贵人,赐号滟,三月十六入宫。”这道圣旨就注定了她的风光。
      水光潋滟晴方好。殿选那日,纤云不染,万里长晴,她的一双妙目,便如湖光潋滟。可皇帝对她印象并不极深,是太后一眼挑中了她急着记名留用。此次选秀与上届已隔六年之久,却亦仅入选七人。当今圣上广泽帝不贪女色,先皇后仙逝后,后宫佳丽甚少。太后不满其年近半百膝下独四位皇子,三年一选秀又已搁置一届,遂不顾广泽帝推脱径自亲力亲为操办选秀,不肯让步。广泽无奈,草草了事,中选秀女位分皆偏低,侯倾晚的正六品贵人于其中已颇有面子,更何况又是唯一一位赐了封号的。
      新秀入宫,九天后仍无一人侍寝。太后急得硬将自己心悦的侯倾晚塞给广泽。侯倾晚自己亦不知,皇上究竟是着实念上自己的好了,还是乏于再对付其他新秀,又无奈于太后施压,她竟就如此接连侍寝了五天。于是,三月间就连迁良娣与嫔位两级。
      玉荷见侯倾晚思索良久,眉间神情郑重,知其所虑,又道:“方才是玉俏领着那位姑姑进来的,玉俏似是隐隐瞧出了些她的面貌,低声朝我嘟囔了句,'这人怎么有些面善'。”
      玉荷玉俏是侯倾晚的陪嫁,而玉荷更得宠信。两人皆是侯府捡来的孩子。玉荷自幼聪敏过人,善于随机应变,姿色更是丝毫不输侯倾晚。眸明齿皓,衬其蜜色罗裙鬓上绢花,自可算灼灼丽人;钟粹宫里曾在景阳宫当差的小太监甚至夸她眉目与奕妃颇有些相像。而玉俏是生性活泼的,年岁尚低,做事却算精明。侯倾晚并不十分信任玉俏,其言更如耳旁风般而过,只随口答道:“那人裹得如斯严实,仅瞧得见她一双眼,她是如何辨出面善的?”
      说罢,便欲更衣就寝。玉荷作罢,迷迷糊糊伺候着,显然仍浸于方才那云溪姑姑所言。见侯倾晚似已有打算的样子,不得不强自释然了几分。

      翌日清晨,晓雾将歇。乳雀啁啾,日色又新。
      做粗活的婢子在钟粹宫中奔走忙碌着。
      映月阁内,侯倾晚悠然坐于镜前梳妆。三千香丝如瀑披落于她鹅黄色的寝衣,在晨风轻柔的爱抚中涟漪浅浅;铅华未御,素面朝天,甚至睡眼犹自惺忪。玉荷持梳篦,玉俏则挑拣着首饰。与其言梳妆,倒不如说她只是醒后不愿待在帐中被被褥包裹着,便随意找了坐处任由自己放空——此日之晨相较这三月来着实清闲许多——她已决定不去今日的晨省了。
      玉荷忧心忡忡而立。既是奕妃安排,自脱不了德妃的干系了。侯倾晚不过入宫三月,又从不与二者中任何一派亲近,如今却牵扯其中......玉荷冥想之中便渐渐耽搁了手上的功夫。侯倾晚呆坐良久,忽望向青镜,竟仍鬟髻不成,语带戏谑轻拍玉荷握蓖白荑:“玉荷,你是少女思春了还是如何?”
      玉俏噗嗤便掩面笑出声来。玉荷思路打断,回过神来,竟是半分未听清侯倾晚方才所言,只当她不耐呵斥自己,复又埋头梳发。玉俏眼珠玲珑一转,笑靥如花道:“玉荷姐姐莫不是让小主说中了?怎羞得不说话啦?”
      玉荷自是摸不着头脑呆若木鸡。见玉俏笑意愈盛,侯倾晚不觉笑叹玉俏顽皮。玉荷似是猜及侯倾晚之语,脸颊渗出春桃般颜色,嗔道:“小主什么时候也像这丫头似的了!”
      门被骤然间推开,一女子径直而入,见侯倾晚此般模样,眉眼竟有轻蔑之色,草草行礼道:“滟嫔小主架子可真大,让德妃娘娘等得好辛苦。”
      三人笑意霎时而凝。侯倾晚识得她是德妃宫中的掌事宫女琼枝,言语便刻意含了礼:“姑姑是逢德妃娘娘之命来请我的?”
      “小主聪慧,正是。请小主快些梳妆更衣吧,奴婢在殿外候着。”琼枝说完便退下。
      玉荷虽焦急,却竟有如释重负之感,旋即加紧梳髻。玉俏惶惶形于色,方欲言语,侯倾晚便冷声道:“动作麻利些。”
      不过多时便已妥贴。侯倾晚择了一席藕荷色曳地飞鸟描花裙,衬青玉缠枝钗更显清淡可人。一路上琼枝疾步欲飞,侯倾晚多少吃不消,至翊坤宫外已有细汗密密如丝。
      终慢下步伐,莲步入殿,泰安殿金玉满壁的富丽堂皇喷涌入目。德妃端坐于正位,仪容不怒自威,鬓上金鸾以黄白玉珠花相佐,额前饰红珊瑚镶银钿。可惜盛装如斯,亦盖不住容颜渐衰的黯淡。奕妃坐两侧之首,绾墯马髻,一席水红色广袖留仙裙,略施珠玉,神色冷傲如常;对面的是与奕妃一向交好的董昭容,着一身绛紫色织锦蝴蝶裙,花容忿忿。而董昭容之后这一位则比乱花更欲迷人眼,体格风骚,肤白胜雪,姿容艳丽不可方物,海棠金丝镂空珠花配以红翡滴珠金步摇难掩珠光宝气,桃钿嫣红吸人睛,盈然便是一抹春色;无论形容衣饰,连奕妃都被深深比了下去。
      此女便是如今广泽心尖儿上的妍贵嫔上官煜昀。她人如其名光芒四射,入宫不到一年便青云直上,很快有孕夺宠于奕妃;同时又锋芒毕露,一贯骄纵跋扈,目中无人,六宫上下树敌不少。后莫名小产,她当机立断便借一盏香茗将罪责推于德妃,险令德妃全族遭殃,二人便名正言顺地交恶。侯倾晚记得她初进宫时上官氏已然荣宠极盛隐压奕妃,然而却亦仅是从三品的婕妤;她入宫并不比此届新晋秀女长许久,如此三月间竟就成了正儿八经的一宫主位。
      “滟嫔妹妹,来得可真早。”妍贵嫔罗扇掩面,笑意缱绻,短短几字媚声入骨。董昭容厌恶地剜她一眼,奕妃仅睥睨其不语。
      侯倾晚携玉荷玉俏盈盈跪下:“妾身拜见德妃娘娘,奕妃娘娘。”毫无理会妍贵嫔之意。
      德妃一时竟默然不语。侯倾晚自不敢动弹,周围众人皆窸窸窣窣冷嘲热讽,又觉德妃隐隐怒形于色,不觉寒栗。暗暗瞥向奕妃,冷面如初,仿佛自己不存在般。心下冷笑。
      “滟嫔,你可知罪?”德妃终开口,却是声色俱厉。
      玉荷偷偷牵了牵侯倾晚衣角。
      侯倾晚早知必有此问,如何答语却成了困惑。她本欲认罪再观其变,玉荷却劝她直截了当道出昨夜之事:“奕妃不过是要演一出戏,小主何不顺着奕妃的心思?”
      现下情形,侯倾晚方深知自己昨夜犯傻。
      “妾身何罪之有。”一语惊四座,诸妃皆失色,议论纷纷。这滟嫔资历如斯,便就有了这般大的胆子?
      妍贵嫔挑眉,妩媚而笑:“滟嫔妹妹当真糊涂呢。”
      德妃却面不改色,轻轻冷哼一声便厉声道:“滟嫔无故缺席晨省,目无本宫,如何不是罪?”
      侯倾晚面露惶色,又作迷惑不解之态,转首便望向奕妃,委屈道:“昨日不是奕妃娘娘传人告知妾身,妾身近日染疾,今可免了晨省?”
      满座险些炸开了锅,德妃扬袂示意众人噤声。奕妃竟是万万没料到侯倾晚的脏水会这般突如其来泼向自己,竟面色忽白,隐现愠色:“滟嫔你切莫信口雌黄!嫔妃每日晨省于德妃处,本宫有何权利免了你来向德妃请安?”
      这下子侯倾晚便乱了思绪。莫非昨夜那妇人并非奕妃之人?
      “本宫知滟嫔染疾,却不想严重至斯,竟开始胡言乱语了。还是让滟嫔的人先扶她去歇着吧。”董昭容恨恨瞪她一眼。
      玉荷玉俏二人进殿以来皆垂首缄默,董昭容话音一落,玉俏竟真有起身搀扶侯倾晚之意。玉荷暗叹她天真,紧按住其手,示意她切莫动弹。
      德妃语气果断不可动摇:“滟嫔,今日本就事小,你何必为了逃脱责罚牵扯他人。”
      侯倾晚急切道:“妾身所言句句属实。若娘娘不信,可让妾身与奕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宫女云溪对质。”
      奕妃似是松了一口气,唇角冷冷一勾。妍贵嫔却竟是骤然一怔,罥烟眉不着痕迹地微蹙。董昭容接口便道:“景阳宫哪来什么宫女云溪?景阳宫的掌事宫女分明是奕妃娘娘的陪嫁,云禧。”
      侯倾晚猛然一耸,不过一字之差,一音之差……竟不知如何辩驳。强自镇定,微顿而道:“许是妾身听错了……但景阳宫掌事宫女几字,妾身听得句句不差!”
      玉荷与玉俏此时似乎在低声呢喃着什么,只是人人皆忙着看侯倾晚的笑话,哪里有闲工夫顾及她身后两位头垂得看不见脸貌的婢女。
      德妃摇手叹道:“滟嫔你实在不懂事,便罚俸三月,叫你长个教训吧……”竟隐含失望之色。
      “请德妃娘娘明查。我家小主染疾精神欠佳,昨日那位姑姑又身披斗篷看不清面貌,着实听得恍惚。但奴婢当时在旁听得一清二楚,那位姑姑称是景仁宫的云溪,而非景阳宫。”侯倾晚正值焦灼,但见其身后婢女盈然而起,恭谨地微微颔首,语琳琅而出,字字仿佛掷地有声。侯倾晚知是玉荷,不由暗喜。诸妃隐隐看见玉荷脸貌,见其竟姿容不俗,皆暗暗忌恨。但见奕妃方轻松不久,又双眉颦蹙;妍贵嫔更激动之下拍案便起,怒喝道:“贱婢!本宫宫中哪有叫云溪的宫女?你休得污蔑本宫!”
      德妃见戏愈唱愈烈,竟兴致又浓般嘴角隐隐含了丝毫冷笑:“滟嫔,今日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人在唱独角戏。口说无凭。若你今日之言皆是戏弄本宫,罪责,便不轻了。”
      侯倾晚垂眸不语。玉荷知德妃是无意与自己搭话低了身份,便道:“那便请娘娘允许奴婢与景仁宫的宫女云溪,对质。”
      侯倾晚遂亦附和:“妾身无意滋生事端,但求娘娘能相信妾身。此事虽小,但分明是有奸人欲挑拨妾身与娘娘的关系啊。”
      妍贵嫔不悦又欲发作,德妃横眉瞪她一眼,又思索三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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