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欢

　　画中女子，凤冠霞帔。金翠璀璨处，伊人姽婳，粉面含春却不怒显威，浅笑澹澹唇意蔓。
　　默默端坐，案前盏盏茶香沁。她逞强不愿再凑近些，却也只得眯起眼了。
　　"儿臣给皇祖母请安。"
　　稚嫩童声至，她蓦然从恍惚中脱离，心中却隐约闪过支离破碎般的刺痛。不及她回首，盈盈少女已至其身旁。那少女左不过七八岁年纪，一席宫装，清妙玲玎。颤抖的手拂上鹅蛋脸颊，她的鬓发已无处不是白霜，肌肤亦沟壑纵横难已，何能见她年轻时的半分绰约
　　少女一声问安后便是默默而立。她兀自半是迷蒙地微笑着，尽含祖母对孙女的慈爱。
　　"皇祖母……您怎么总是盯着这幅画看呀"
　　见其不解，她缓缓转首，手持的拐杖轻轻将那画一指，
　　"乐儿瞧，这女子可美貌"
　　这少女便是当今圣上嫡出公主韵乐，皇后所出的尊贵与宠爱自是旁的公主望尘莫及的。她素不喜当今皇后，却格外疼爱这位孙女。
　　"自然。这画中的姐姐实在比顾娘娘还要美。"
　　她淡淡一笑。
　　韵乐瞧她不语，便微微嘟了嘴。少顷，随内监唱声落，一抹珠光宝气翩然入殿。韵乐霎而笑逐颜开，她却横眉。
　　"太后万福金安。"
　　女子福身请安，其声婉转而出。徒见明黄烁烁耀眼，金钗绾发凤摇窸窣，不是皇后又是谁她略有不悦，侧目冷道"免礼"。韵乐不待她阻拦便一把扑进皇后怀中。
　　皇后已二十有五，望之却仍如双九许人。只是掌管六宫多年，眉间风霜生，气质仪容更是端庄沉穆。她姿容秀丽，却亦早遭冷遇。只一位顾淑妃便足以独秀六宫，更何况佳丽三千层出不穷。
　　"皇后今日兴致极佳。"顿而目光触及皇后怀中少女，她冷笑道，"是来寻乐儿的罢。害怕哀家将她吃了不成"言毕，抚茶盖浅啜。
　　皇后疾敛尴尬之色，笑道，"母后说笑了。儿臣今日叨扰，是与母后商讨新秀事宜。"
　　她知其此行必有要事，遂亦正色。日光错落之中，她的声音清而冷，颤抖却威严，"说吧。"
　　“此次皇上除独指了那温氏为小仪，便将其余八位新秀的位分交由了淑妃拟定……”皇后踌躇三分复道，“昨日淑妃遣人将名单交由儿臣过目，儿臣觉有不妥……”
　　见其支吾，她眉头愈蹙，不悦之意盈于眼角寒霜中：“淑妃不比你老练，自须磨炼。”言毕，隐有三分会其意，心下冷笑。
　　“母后说得是。只是儿臣瞧淑妃隐有刻意栽培韩氏之意……其父仅从六品，竟却生生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之女压了下去。”皇后竟直截了当。
　　韩氏？
　　便是四年前嫁嫡长女入顾家旁支为续弦的韩家？
　　她暗暗摇头。淑妃这孩子终究稚嫩。皇后协理六宫雷厉风行，纵然欲显落魄之意，却亦未曾失了耳通八方的能耐。
　　试探亦好，敲打也罢。皇后本不简单，她并非不知——那个女人怎会于泥菩萨过河之际塞给皇帝一个善茬儿？
　　“顾淑妃的确不懂事。韩氏那孩子哀家瞧着并无甚过人之处，才人便可。陈氏父握兵权，皇帝自不会薄待。旁的，皇后就去与贤妃商榷罢。”
　　三两下终打发走皇后，她却不觉间有了倦意。春意正值，只可惜她再没了兴致观赏，没了心意驻目，没了精力对付。
　　轻唤一声，便有宫婢鱼贯而入，伺候她午睡。
　　她辗转三分便安然入梦。与其说安然，不如说坦然。她再也不用惧怕酣睡入眠时颈处忽感冰凉，就像再也不用进膳时胆战心惊不敢不随身备着银器一样。尽管午夜梦回时仍有仇人如约哀嚎索命，这样某时某地的必然相聚亦远胜于无时无地不萦绕不绝的提防。
　　她真的很累，所以如斯的"坦然"，亦是力不从心后的无可奈何罢了。
　　犹记得卑贱到富贵的颠簸崎岖，犹记得荆棘路上的步步惊心。她何尝不愿永世但懵懂无知如闺阁少女并没有人逼她，苦苦相逼的，独自己而已。
　　每每想至此，她总是欲哭无泪的。只恨她行将迟暮时有伤春悲秋蓦然回首的勇气与闲情逸致，却无决堤之泪还她血染桃花般绚丽的韶华与悲凉的心。
　　这一生，实在是辜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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