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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海子]
**
林乐心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睁开和闭上眼睛，眼前都是一片漆黑，只在稍远的拐角处泄露进一丝亮光，让她模糊分辨出，此刻自己应该是身在牢狱之中。
李治可以破例赦免李婉青，但绝不会轻易饶恕林乐心。没有当场格杀已是极大的恩慈——王元芳、狄仁杰、童梦瑶几人，一起跪地求请，林乐心被扔进天牢，羁押候审。
生，或者死，当事人的意见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躺在天牢冰冷的地面上，左肩的伤仿佛被地上的寒气冻住了，不再感觉到疼。
她大概就像寒冬腊月的最后一只苍蝇，动手拍死，或是留着它自己慢慢僵死，并无多大区别。
但她的危害到底比一只苍蝇大了些，让有些人不大能容忍。
她听到脚步声。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这人不会死了吧？”
“谁知道呢？”另一个声音说，“听说是造反，就算现在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了。”
是两名狱卒。
“可惜了，长得倒是美。”那一个又说。
然后是桀桀的怪笑声：“你看她那一身血，八成是禁不住……别给弄死了……”
“怕什么，一个造反的死囚，还能有人找咱们问罪不成？”显然这类事是做惯了的。
……
牢门的铁锁被打开时，林乐心还处于迷茫中，直到一只令人作呕的手伸至腰间，熟练的解开她的衣带，她才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她已经毁了李蕊寒的一切，只剩了这具身体，现在也要保不住了吗？那就毁个彻底吧。
她不挣扎，也不大叫，只是睁着眼睛平静的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光线微弱，她看不清那张脸，但她的一双眼睛，在晦暗的牢房内却格外明亮。那只手的主人乍然对上一双无情无绪的明眸，被吓了一大跳，立刻羞恼的甩过来一巴掌，打得她脑袋歪向一边，嘴里涌起一阵腥咸。
狱卒骂道：“真他妈晦气，吓死老子了！”
另一个催促：“赵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先上。”
“谁他妈说老子不行？！你给我滚一边去，今晚上我不收拾死这个臭婊/子不算完！”
“嘶啦！”一声，林乐心感到肩头裸/露的皮肤接触到空气的凉意，压在她身上的那具身体让人恶心的想吐，她却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忽然有狂笑的冲动——她上辈子是种下了多大的累累罪孽，这一世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乐心！”
她恍惚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身上一轻，仿佛被搬开了一座大山，一件带着暖意的衣衫罩在身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求饶的声音。
“你们这帮畜生！”她听到童梦瑶喊，“元芳、小虎，杀了他们！”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抹深蓝色袍角，和垂在身侧泛着冷意的长剑，剑下是两个跪地求饶的人。她看到他的剑毫无缓势，立时就要将两人毙于剑下。
“元芳！”狄仁杰阻拦的声音有几分急切，“别杀他们！要救乐心，现在不要多生事端。”
他回过头来，她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目。
“乐心，”童梦瑶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样？我带我师父来了，让她来给你治伤！你别怕，你一定会没事的！”
那些话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进林乐心的头脑中——莫心师父吗？现在来有什么用？阿七已经死了啊。
另一双手代替童梦瑶的手重新扶住她，她感到熟悉的气息和暖意，可是她还能靠近吗？他们还能彼此靠近吗？
王元芳将裹在她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可是这还不够，他的手臂又代替了衣衫，紧紧的包裹住她。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乐心，对不起……”双眼灼热的几乎要滴下血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相信她，无论她做些什么，说了什么，他以为自己一直是相信着她的。可最终却没有信到最后……
郦妃是在第二天回到尚书府的。王元芳的震惊可想而知，他想起在地宫，她浑身浴血站在他面前，说，王元芳，她不是……
她是想告诉他，死的不是他姐姐吧。她早已为他做好了一切，可他是如何回答的？——他抱着她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用扫向她的一剑给出回答……
即便那个人不是他姐姐，她仍拼尽全力的去救，她跪在她面前说对不起，她没想让她死。所以，他根本没想到会有另一种可能。
他忘了，她是他们这群人中最见不得死亡的人。更何况，是为了他，她才寻了这个替身代替他姐姐，她当时该是何等的愧疚！然后……然后他又在她的伤口上补了一剑……
可是林乐心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她，若一定要说有错，错的也应该是他们最初的相遇。如果把世上的事分成可以挽回，和不可挽回两种，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属于后者？
可是为什么呢？
短短几天，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可这些事又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呢？他的家人都完好无损。屠龙堂覆灭。李承道身死。可她并不是真正的李蕊寒，甚至因此摆脱了一直以来的沉重负担。
难道不该一切都重新开始了吗？
可是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若敢活得幸福，是一种罪孽……
她静静靠在他怀里。人们常常喜欢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即便是不顺遂的爱情吧，也不过是两个人的劫难。可是，她却自私的把这种劫难蔓延到了别人的身上。
王元芳，我们若还要在一起，是不是只有死在一起这一条路了……
.
过了良久，王元芳将她扶好。“乐心，”他看着她说，“先让莫心师父帮你治伤，皇上他答应见你一面，你一定不会有事。”
“王元芳，”她又倾身靠在他肩上，终究还是舍不得吗？
“如果你们那个皇上要杀我，你会不会为了救我去反抗他？那样你就和我一样成了反贼了。”
“不会这样，”他的气息就在她耳边，“你不要担心，皇上他一向仁厚，又有姐姐求情，你一定会没事的。”
“嗯。”她像是被说服了，“王元芳，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的一缕孤魂野鬼……所以，就算我死了也没什么的，只是重新变成一缕孤魂而已，我还会留在你身边，看着你，守着你，这样好不好？”
“你胡说些什么！”
这句话不是王元芳说的，而是童梦瑶。
“林乐心，你不会死的！”
林乐心看到童梦瑶眼中带着少有的坚毅果决，命运的推手，仿佛使他们一夜之间都被迫成熟起来。
童梦瑶握住她的手，望过来的眼睛迅速聚起一抹水光，她轻声说：“乐心，阿七他没死，他还活着，你不想见见他吗？”
冬日惊雷炸响在耳边，林乐心努力维持着不惊不动，但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童梦瑶被她质疑的红了眼眶：“林乐心，我怎么会拿阿七开玩笑？！他活着！我找到我师父，她救了阿七，只是……”
“只是什么……”她的声音都是抖的。
“只是他还没有醒。我师父说，什么时候醒，能不能醒，只能看天意了。”
昏迷不醒，总好过……
“那薛娘，和……其他人呢？”
童梦瑶终于哭出来：“没有其他人了。慧园师太被一剑刺中要害，我师父也无能为力，婉青姐姐伤心的要命。还有……李承道，也是一样……他们都真的死了……”
林乐心疲惫的点点头，闭眼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没再问。
童梦瑶有些着急：“小虎说，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乐心，你那么聪明，又总是什么都知道，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林乐心没有回答，她若当真聪明，就不会让自己落入今天这步田地。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自救。
“没关系，”童梦瑶又安慰她，“先让我师父帮你治伤。”
林乐心却依旧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不用管它。”
“你！”童梦瑶气结，“你真的想死啊！”
“不是，”她冷静的说，“若要去见李治，这伤就留着吧。”
……
.
林乐心见到李治，说的第一句话是，“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是不是应该称你一声‘叔父’？”
一向心存仁厚的李治，脸上立刻显出些动容。
虽然面圣前，有人给她换了干净衣服，但是肩头的剑伤没有治疗包扎，随着她俯身行礼的动作重新渗出血，很快将身上的新衣浸湿了。
李治看着她的苍白虚弱，给她赐了座。
狄仁杰说的没错，她如果想活，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偌大的宫殿内，只她和李治两人。
李治说：“朕真的很想看看，你到底有何特别。你知不知道，朕身边所有的人都为你求情——王元芳、狄仁杰、郦妃，甚至媚娘都婉转的向朕谏言，应对你从轻发落。为了救你这个反贼，郦妃在朕的寝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李治哼了一声，继续道，“她倒是不怕给他们王家招来什么猜忌！”
林乐心明白李治的意思，当天兵变的西北军是王佑仁的旧部，虽然她和王佑仁一起演了一场挟持威胁的戏码，但西北军兵变是真，李治就算再懦弱，对王佑仁也不可能没有怀疑。
最后郦妃死在地宫，李治心怀愧疚之余，对王佑仁应该不会深究。但事隔几日，郦妃却突然死而复生，而且还明目张胆的为反贼求情，不可能不让人生疑。
以王佑仁的老奸巨猾，和王元芳、郦妃的聪明剔透，怎么会想不到这些？但她仍是这么做了……
想到这里，林乐心一阵气血翻涌，不可抑止的咳起来。她身体本就虚弱，伤口稍一震动便被扯得生疼，只得极力压低了声音，好半天才停住，整个人更显苍白单薄。
李治简直担心，不等他赐死，她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咳死了。
“郦妃她……与此事无关。”林乐心喘息着说。
“你为什么救郦妃？”李治问道，“据我所知，你甚至冒险找来一人易容成郦妃，将她换出。”
林乐心抚着心口答他：“杀人才需要理由，救人不需要。”
李治笑得好不讽刺：“好一个‘救人’！一命换一命，朕倒不知道，救人原来是这样救的。”
林乐心又是一阵压抑的猛咳。
李治不刺激她了：“你刚才说‘杀人才需要理由’，那你觉得朕杀你的理由可充分？”
林乐心忍不住苦笑：“我现在是想活，所以应该想的，是一个不被你杀的理由才对吧？”
“好，”李治广袖一挥，有几分感兴趣的说道，“那你来说说，朕有何理由不杀你？”
林乐心抬头直视龙颜，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见我之前，就已经决定放过我，不是吗？”
大殿内陷入一片静寂，端坐在龙椅上的君王不说话，林乐心便也不开口。
良久，李治说道：“你知道，单凭你这句话，擅自揣测圣心，便是赐死，也不为过。”
林乐心摇头：“我不懂你这些朝堂上的规矩，我这样说也不是揣测到了圣心，不管我说出什么理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不想死。”
“哦？朕记得，在地宫时，你还一心求死，为何现在却又求生？”
林乐心看着他，问：“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不知道你的生命中可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人？遇见他的一刻，你选择生或者死，从来都不是为自己了，而是为他。”
她这样说，自然是因为知道，眼前这个手握着她的生杀大权的人，心里就住着这样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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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圣旨传至天牢：
免死罪，流放岭南，终身不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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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空很是苍劲高远，不知是时间尚早，还是寒冬时节大家都躲在家中享受着团圆暖热，此刻，长安城门外的官道上冷清的没有一个人影，只干干净净的一条冻僵了一般的大路，深远的向着未知延伸而去。
林乐心忽然想起她独自离开感业寺时的情形，那时脚下也是这样一条独路，那时的感觉也如现在一般，茫然中带着对未来模糊的恐惧。
她一路走得那么艰难，那么吃力，回头看，却仿佛一步也没有迈出。
但到底是不同了，世事纷杂，他们留下的脚印也许很快被后来者覆盖，但时间在他们心上扎扎实实划下的痕迹，则很难抚平。
她站在城门口驻足良久，负责的差役也并不催促。
身后马蹄阵阵，她回头，看到王元芳和狄仁杰策马而来，不远处还跟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童梦瑶从车上下来。
林乐心急走了几步，却被手中枷锁扯住了脚步。
王元芳和狄仁杰走过来，狄仁杰掏金书铁卷的动作无比顺畅，差役打开了林乐心手脚的锁链。
没了束缚，她反而更觉脚下沉重，只迈出一步，就几乎平地摔一跤，王元芳眼疾手快扶住她，说道：“你别急，阿七就在马车上。”
马车帘掀开，那张熟悉的俊朗脸庞再次出现在眼前，他闭着眼，面色因为苍白更添了几分少年稚气，但是没错，这是阿七。
她所知的已知都已走完，从此以后的旅程无论长短，只剩全然未知。可是她把已知都走成了绝境，换成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狄仁杰嬉笑着告诉她，他们将继续奉旨游历，而大家这次一致将游历方向选定在了岭南。
晨曦初起，虽斗不败严寒，但带来柔和光亮。
马车摇晃而行，童梦瑶问：“婉青姐姐怎么办？”
林乐心透过车窗，看着远路茫茫：“她一定在附近吧？只是还没准备好……”
“小虎也是这么说的。其实阿七的伤真不怪她，都是那个李承……”说到一半，想起林乐心和李承道的关系，停了一下，又继续道，“还有慧园师太……婉青姐姐一定特别伤心。”
林乐心安慰的抚了抚她的额发：“放心，狄仁杰一定会找到她的。”
童梦瑶嗯了一声。
“乐心，阿七会醒吗？”
“会！一定会！”
童梦瑶歪头靠在了林乐心肩上，静静的说：“乐心，我从前并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我以前以为自己喜欢小虎，但他后来有了婉青姐姐，我觉得他们俩能在一起也挺好，那我就不喜欢他好了。现在我喜欢了另一个人，他却不喜欢我，我想也没关系，我童梦瑶还会死缠烂打不成，我再像以前那样，让自己不去喜欢这个人就好了……可是这次，为什么不行了呢？”
是啊，为什么不行呢？如果我们都能在自己心上装一个阀门就好了，想爱的时候就将阀门打开，不想爱的时候再关上。不伤人，也不伤己。
她感觉到落至肩头的湿热，听着那个从幼稚慢慢成长的姑娘说：“但是现在没关系了，我只希望他活着，只要他好好活着，去喜欢谁都没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自己坐好，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是那个爽利乐观的童府大小姐了。
林乐心静静的坐着，旷野的风吹开车帘，有一抹深蓝衣角，在她的视线内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那些风，也顽强的穿过阻碍，浸透衣衫，让周身肌肤都感受到冬日的严寒。
我们都已懂得，生于这世上，不应该有太多奢求，所爱之人都好好活着，即是最好的事。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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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结局算HE吗？
我尽力了…………
我每次看其他文的时候，看到别的大神在“作者有话说”都真的是有很多话说，但我每次都觉得有些词穷——写文，和会说话真的是两回事啊——即便这样还是在文下收到你们的留评，真的是各种感动。
感谢‘妖怪’和‘烟花再美也只是一瞬间’的长评，爱你们。
如果大家没意见，我就去填下一个坑啦。。。让我继续看到你们熟悉的身影！(*￣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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