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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毛毯
凡是见过洛蒂·巴特勒的人都称赞她是个美人儿。
她拥有肖似父亲的黑发黑眸。个子高挑，身材匀称。前额和嘴唇生得尤为像父亲：高高的额头象征聪慧，而饱满红润的嘴唇则暗示情|欲——因为时常抿着，又带有一种压抑的意味。木兰花一样白净的肌肤，无论佐治亚、拿骚还是罗马的阳光都不曾使它变深一点儿。方形下颌十分精致，微翘的眼梢活像母亲，使她惯常的冷冽神情中透出些许的妩媚来。
她刚满十九岁。
“巴特勒小姐！”
洛蒂·巴特勒微微仰起头，一束阳光透过米色女式便帽的前沿蕾丝边洒落在她脸上。美国姑娘从马车上轻捷地跃身下来，将手伸给那位正快步向她走来的绅士：
“拉法叶先生。”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您真是出人意料地年轻。”拉法叶·加西亚一边连声赞叹，一边轻轻托起她纤细的手吻了一吻，“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
他热情地寒暄道：“您从前来过巴黎吗？”
“非常遗憾的是，那是我四岁时的一次行程。”洛蒂·巴特勒微笑着回答道，“陪伴我的父母们一起，然而可惜的是那没能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的印象。”
拉法叶先生露出惋惜之色：“那真是太可惜了。”
“但能够带着新的审美观回来与她进行交流，同样是一件幸事。”洛蒂莞尔一笑，“相信您一定能帮我弥补记忆缺失的遗憾吧？”
拉法叶先生连声答应，笑道：“当然！我一定会是您最称职的导游，小姐。”
他用充满赞叹和自豪感的语气说道：“巴黎是座充满魅力的城市，您的确应该好好看看她。”言语里是满溢的热烈激情，“对了，我能先请您吃个饭吗？”
“她的确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洛蒂，这位来自美国南方的少女回过头，向着巴黎明朗的蓝天投去遥远的一瞥，“您的邀约是我至高无上的荣幸。”
——————
事实上，洛蒂一直有着去巴黎看一看的念头。
自从十六岁那年离开在亚特兰大的家外出闯荡，洛蒂·巴特勒曾经很多次打算游历巴黎，却总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最终未能成行。而这一回，她刚刚在拿骚谈完一笔大生意，准备按计划去巴黎走一趟的时候，却偏偏又突然地得到了罗马市价大跌的消息。
冥冥中仿佛总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去往巴黎，去寻回在那里遗失的记忆与梦想。然而对于商人巴特勒而言，有关巴黎的那一点执念实在太过莫名其妙，又显得虚无缥缈，这些显然不足以让她放弃眼前的利润。她追逐利润，果断出手，正如她的父亲巴特勒船长。
如果没有意外，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改道罗马，并趁机出手大赚一笔。但这仅是一种未能成真的假设，前提是——她不曾在旅馆门口碰到过那个年迈的吉普赛女人。
那是一个非常苍老的女人，有着枯槁到起皱的褐色皮肤，脸上一道一道都是被岁月刻上风霜的皱纹。她包裹在一张已经非常破旧、但看得出原本颜色十分鲜艳的肮脏毛毯中，口边若有若无地淌出白色的雾气。生命在这里已经近乎凋零，平静又悲哀。
洛蒂在她面前放了一张二十巴哈马的纸币便准备离开。
她并非什么虔诚的天主教徒，也从不信奉神明，渴望通过善行升入天堂，但她却有着施舍穷人的习惯，或者说这是他们一家子的习惯。母亲是很倔强高傲的女人，平生最讨厌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饿肚子。而她的父亲经历更是传奇，当了十几年的浪荡子，最终“改邪归正”，迎娶了行事做派处处出格却还算个大家闺秀的母亲。
这两人仿佛都有一种奇特的观念，认定双方的婚姻来之不易，值得吃斋念佛感谢上苍成全，母亲的这种思想尤甚。自小洛蒂便见过她矛盾的种种行为，但她觉得日行一善倒也没什么不好。
但实际上在她放下那张纸币的时候，内心少有波动，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抵触之情，在叫她快快远离——洛蒂不喜欢吉普赛人，非常不喜欢。
这种不喜欢仿佛是一种本能的情感，无需思考，也和来自狭隘观念的歧视无关。这种不喜欢直接发自内心，来自不可探究的神秘领域。洛蒂从未探究过这种情感的来由，正如她从未深思巴黎，从未深思和那魂牵梦萦之处有关的一切。
似乎这也是一种本能的抵制，出于保护自身的因素。
是为了什么呢？洛蒂不知道。
然而，在她即将举步离开的时候，那披着褪色鲜艳毛毯的吉普赛女人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抓住了她墨绿色的裙踞。
“小姐……请等一等，小姐。”
那声音十分虚弱，仿佛下一秒便要消逝在风中。洛蒂·巴特勒停下脚步，尊重的是苍老还是生命已经说不清，但她在克制地等待着吉普赛女人的下文。
那名吉普赛女人又艰难地咳嗽了好几声，抬起头来。
她年轻时候大约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透过她那双漂亮的绿眸子便可窥视一斑。出于某种不祥的直觉，吉普赛人的绿眼睛在洛蒂心目中时常扮演一种邪恶的角色。然而眼前这名苍老的女人，从她翠绿色的双眼里，洛蒂看见的是一种非常深远的纯净。
仿佛那就是命运。
“您说吧，我等着呢。”她温和道。
“咳咳……咳咳……小姐，您……您的命运在巴黎。”
这个女人十分费力地说出了这句并不长的话。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那对像是铭刻着命运的绿眼睛里，魔力的雾气顿时散去，留下的只是苍老湖水的波纹，平淡无奇。
她向洛蒂行了个像是古代的礼节，佝偻着身子，又披着毯子慢吞吞地挪开了。
但洛蒂却停在了原地，她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刹那的惊讶，连素来挺拔坚定的背影都透出几分被迷惑的犹豫来。
吉普赛女人的话就像是一个开关，或者说一把钥匙，通向记忆里的神秘之门。
在洛蒂身处的十九世纪，命运仍然是为大众所津津乐道的话题。甚至直到几百年后的今天，有关命运和神秘主义的探讨仍然是经久不衰。许多人都相信，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正如此刻的我敲下这行文字，决定着洛蒂的命运一样。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否真的存在一个早已写就的脚本呢？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假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那么吉普赛女人对洛蒂所说的那句话无疑是非常正确的。“你的命运在巴黎”。洛蒂本人非常清楚，多年前在巴黎发生的一切尽管早已不存于当时年幼者的记忆，但的的确确对她的性格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一直持续到了今日，也在某种意义上写下了她的命运。
从小到大，洛蒂一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中有一段必须记起来的东西。那是一块遗失的拼图，无论对于她的性格还是人生都至关重要。
据说大多数的人记忆都从五岁开始，洛蒂对此存疑。她始终觉得，被抛弃在时光里的那段、四岁时在巴黎的记忆，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当时无法承受的缘故被强行中止和遗忘。但是无论如何，按照“五岁记忆始”的说法，此前的记忆便是融入了习惯和性格，这也可以解释许多事情了。
只需要找回那段四岁时的记忆，她便能够弄明白许多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东西。
比如她为什么在听人提起巴黎会感到难受。
比如她为什么抗拒所有小女孩都会喜欢的布娃娃。
比如她为什么在看见猴子的时候想要流泪。
再比如说，她为什么会那么厌恶吉普赛人。
四岁那年的洛蒂曾和父母一起去过巴黎。对她来说，巴黎并非一座活在记忆中的城市。构成她对巴黎破碎印象的，只有父亲提到的两件事。
第一件，母亲在巴黎怀上了她的妹妹波妮。
而第二件则是，她在巴黎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布娃娃，并且大哭了一场。
而洛蒂明明从小到大最不喜欢布娃娃。从来就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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