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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菊花宴
北宋汴梁是天子的国都,也是当时最为兴盛与荣耀之地。正如《清明上河图》中所描绘的,秀丽华美的自然风光与盛极一时的繁荣盛况,当之无愧为后世所传唱。过去的帝王之都是魏国大梁,魏惠王和赵匡胤在这里成就帝业,人们说,开封府颇有名都之象。
又是一年九九重阳,秋高气爽,大地金黄。有心人从未遗忘过孟浩然的诗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尤其,汴京的菊花因花色斑斓、养菊之风盛行而驰名天下。其中,又以吏部侍郎徐渭府上的菊花最为人称道。徐渭爱菊成癖,对种菊、赏菊之事颇有心得,故而常常自比靖节先生。
这一日,徐渭宴请宾朋前来府中品茶赏菊。徐府庭院遍地菊花,幽香浮动,说不尽的雅色清香。一大早,徐远山便盈盈期盼,代父喜迎贵宾。徐远山是徐渭的长子,他性情稳重,英俊潇洒,十七岁就高中榜眼,素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可谓‘人中之俊’。但他此刻拳拳之心殷切,却并不是真心待客,而是盼望着能早些见到心上之人。
为此,妹妹徐亚茹打趣笑道:“又不是青姐姐到了,你一大早尽忙些什么?”
徐远山笑骂:“鬼丫头,小小年纪你又知道什么?”
徐亚茹抿嘴得意地笑:“这里有人已经望眼欲穿,连地上的蚂蚁都知道了。梁鸿想见文君那是怪事,想见孟光又有什么稀罕的。难道你不想青姐姐么?你若敢说不想,我就敢告诉姐姐。”
句句说到心坎,徐远山自然无话可答,点点她的脑门,“平时木头木脑,不吭声,在我面前你倒是伶牙俐齿,都快成夫子了。”
“我才不要当夫子。”
“嗯”徐远山点点头,“夫子不会拿自己的大哥取笑,你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想来,夫子也要叫你一声祖奶奶了。”
徐亚茹一笑,“你才是老爷爷呢!门口那棵千年老槐树见了你都要叫你一声哥哥吧。”
“是吗?现今叫我哥哥的可只有你一人,原来我家小妹是老槐树啊!”
徐亚茹撒娇道:“大哥!”
话音刚落,后堂走出一人,厌恶道:“死丫头,成天搞不清楚谁才是你哥哥。”
徐亚茹立刻像一只缩进壳里的小乌龟,冷冷叫道:“二哥。”
这徐家老二名远方,与老三亚茹是偏房所出。他比老大远山只小了半岁,真因如此心中才有万千不服。他常常想:“凭什么他只大那么一点点,凭什么是正房所出就要占尽所有的光芒。爹只视他为徐家珍宝,我却被狠狠踩在脚下。外人只知道徐家有大公子,而不知道二公子。那人根本就是强盗,是他的东西要抢,不是他的也要抢。”
他对大哥的怨恨,随着心里的不平衡逐渐长大,并无数次在祖先灵前愤然起誓:“徐家列祖列宗,你们什么时候瞎的眼,就睁一睁吧!同样是徐家子孙,徐远山的命也好得太令人发指了。这不公平啊!我和娘天天给你们烧香,你们却只让他占尽好处,你们偏心成这样,会遗祸后代的。我一定要拯救徐家,我发誓我一定要让他徐远山一无所有。”
他心里无时无刻不这样想,不知道是徐家祖先显灵还是造化弄人,多年之后,他的愿望竟然真的成真了。而所有不幸的事件,所有矛盾的起源,所有造成的后患,正是始于今日的菊花宴。
徐远方满是敌意地扫了他一眼,故意教训亚茹:“不好好待在内堂,来凑什么热闹。我们是二娘生的,哪有福气跑前厅来叽叽喳喳。娘都找你半天了,她想见自己女儿一面比见菩萨还难。还不快去!”
徐亚茹撇撇嘴,全然不似刚才纯真可爱的模样,道了一声“是”匆忙走了。
徐远方强调道:“记得是你自己的娘,别没脸没皮的尽想着往高处走。”讽刺这妹妹平日和大娘亲。
徐远山始终视若罔闻,不屑与他胡搅蛮缠。气定神闲对空气说道:“人若还有点自知之明那就不算可恶至极。既然有人说自己没福气来前厅叽叽喳喳,还不有多远走多远!”
“你……”徐远方气极,“哼,我爱走便走,爱来便来。要你这什么榜眼、什么狗屁“京城第一才子”多哪门子事?只会装模作样,在爹面前装孝子的伪君子,有什么资格命令我?还是去爹面前假惺惺咏几首《棠棣》之诗吧!”他越说越起劲,一屁股坐下,“我还就坐这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叫我出去。有种就把我给打出去,杀了我抬我的尸体出去。有本事你就尽管赶,赶不走你就是混蛋。”
徐远山看惯了他嚣张敌对的样子,不屑一顾道:“今天是宏济堂和威武镖局一年一度的蹴鞠大赛,估摸着这时也要开始了。你待在家里正合我意,错过这次赛事,好叫你后悔一年我便也能痛快一年。”
“你胡说!”徐远方激动道,“别以为我那么蠢会上你的当。我早就打听过了,比赛是在明天。”
徐远山顿时得意地笑,笑声中满是轻视和嘲笑。
徐远方怒道:“你笑什么?”
徐远山道:“难怪外人都说徐家公子,大公子人中龙凤,二公子徒有虚表,我原是不信的,如今真让人不得不信。你还说你是蹴鞠行家,人家改了日子,图个重阳的彩头,大街上随便一个叫花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却还蒙在鼓里。当真可笑至极。”
徐远方咬牙切齿,但又不由得将信将疑,“不可能。”
“千万别信!你若走出这个门就是混蛋。”徐远山得意地进了内堂。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当徐远方看着他满心欢喜,好似心愿得偿一样离去的模样,心中原本的坚定就随之摇摆了。偏偏他又说了句“大公子人中龙凤,徐二公子徒有虚表”这种可以让他气得方寸大乱的话。加上他‘千不该万不该’偏生就好玩蹴鞠。还有就是那该死的宏济堂确确实实有变更过比赛的前列。这样一来,一连串的因果环环相扣,他也就鬼使神差地上了钩。
府上的人因为忙着下午的赏菊宴,不知道什么蹴鞠大赛也在情理之中。当他仿佛神志不清一般火急火燎赶到案发地点,才发现又上了大当,气得几乎当场晕倒。恨自己明明不信却信了,再想到徐远山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样的脸庞,杀人的心都有。大喊几声:“徐远山,我和你不共戴天。”
他回到府中,父亲正主持宴客事宜。见到他,反指责他大半日不见人影。心中本有气又无端被骂,而那罪魁祸首徐远山却正春风得意地和李尚书闲谈。
徐府的楼台阁榭置身于花海之中,来客落座于水榭亭台之上。各自赏花、喝酒、饮茶,毫不吝啬于对菊花及主人的溢美之词。
客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时值深秋正浓,百花尽数凋零,唯独秋菊犹能凌霜盛开,确是花中之隐士也。”
客道:“然也然也,‘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如此傲然之态、隐逸之操,也无怪靖节先生独爱菊了。”
徐渭吟道:“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我素来敬仰靖节先生的品行与才学,其高风亮节,“不汲汲于富贵”之心,正是我等引以效法的为官之道啊。”
王大人盛赞:“徐兄得仕于朝,不染俗尘,何尝不是为后世所景仰。”
徐渭捋须一笑,“岂敢岂敢,王贤弟见笑了。愚兄处世为人但求无愧于心,断不敢有此妄想。今日相约只谈菊花,不谈其他。”
酒过三巡,萧敬和父女终于姗姗来迟。萧敬和本并无赴宴之心,只因女儿青青坚持要言而有信,父女俩小小一番争论便耽搁了时辰。为这一天,青青已经盼望了许久,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轻易爽约。
萧徐两家是世交,萧青青与徐远山的祖父有同朝为官之谊,又是中表之亲。两人不仅青梅竹马,更是指腹为婚。且郎才女貌、郎情妾意,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徐远山亲自到门口接他们进府。他日思夜想,终于又见到了未婚妻子。萧青青有傲世的才情与品德,也有女人的柔弱和逆来顺受。她的容貌美得可以让任何人为之心动,高贵得可以让任何人久久难以忘怀。徐远山就常常想,此生能娶到青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妹妹远来辛苦!”
“大哥说哪里话,此番青儿自是欢喜前来。”
她一双美目含情,凝望心中的“萧郎”,徐远山心魂动魄,亦是柔情荡漾,含笑报之。
萧敬和却走来泼了盆冷水:“我此番来可并不欢喜!”
徐远山心下一凛,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萧敬和面无表情,不应不理,只管径直入府。父亲如此生分,青青也实在不明所以,困惑极了。
徐远山的母亲和萧青青的母亲是姐妹,远山原本称呼萧敬和为姨夫,三年前萧徐两家原本已请期选好了黄道吉日完婚。不想,萧母在此时亡故,青青为守三年之丧,只得红事押后。而徐远山从此也不再改岳父之称。
路过亭台,远山邀青青与父母问安。顿时,所有人都为她的美貌惊呆了。只见她娇容云鬓、腰细如柳,举手投足之间莫不是圣洁高雅的名门千金。在众人的惊羡中,映照她贵似天人的绝代风华。别看此间大多是“谈笑有鸿儒”的饱学之士,蓦然凝视佳人,都不免心旌摇曳。
萧敬和今日徐府之行本就满不情愿,一见徐渭更是鄙视如仇,恨之不及。故意对他不屑一顾,见过徐夫人之后自顾喝酒,全不给他半点情面。一时气氛尴尬异常。
徐渭有意示好:“贤弟此刻来得正好。列位或有所不知,我义弟敬和年未弱冠之时就以丹青妙笔成名,用笔之道可谓自领一代风骚。看庭中菊开正艳,文房四宝已候多时,贤弟可否就此一挥狼毫?”
萧敬和道:“菊花本是高雅名贵之花,可不幸生在这徐府园中,经某些人培植就显得俗气了。如此俗不可耐之物,可入不了我的眼。”
徐渭脸色一沉,仍谦和道:“贤弟自幼便非池中之物,眼界高远,自是与我等俗人不同。”
王大人实在看不惯,冷笑道:“徐大人乃谦谦君子,不与你这狂妄之辈计较。可我瞧你这般目中无人,恐怕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萧敬和不以为意,“虚名便虚名,你待怎样?贪图虚名之辈多如泰山土石。你道世上真有那么多靖节先生么?倘若人人都是靖节,他还算得上什么清高?”
他这话自然是讽刺自比陶渊明的徐渭,任徐渭如何掩饰,当着众人之面,难免脸上无光。其余人虽颇觉不满,但不知来龙去脉,也不好多言。徐远山与萧青青互望一眼,只想转移注意力,出面缓和。
徐远山道:“爹,岳父大人。远山近来专研院画,此间菊花独放光华,心中欲感而绘之。请容远山在此献丑,还望爹、岳父及各位叔伯指教。”
亭间早已宣纸铺就,备好笔砚。徐远山提笔勾勒、分染敷色,如轻云舒卷、神龙竞走。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一挥而就。
画上是三年前的重阳佳节,菊花台旁、篱落花间,正有两人清樽对饮、观花赏菊。其设色高雅,画花如笑,惹得众人赞口不绝。
客道:“果真自古英雄出少年呀!”
客道:“纵是画圣道玄、那吴带当风也不过尔尔。”
萧敬和看到画上人物,脸色一变,那分明就是三年前他与徐渭置酒园中、快意畅谈时的情景。心中虽感到厌恶,却也不由感慨世事变迁,三年前还敬他如兄长,如今只视他为无情无义的奸邪小人。
徐远山不知岳父与父亲之间有何误会,有意画出他二人当年对饮和乐的景象,只想以此激起他们昔日最是莫逆的情谊,盼两位父亲能化干戈为玉帛。
萧敬和如何不知他的用意,然而,想到三年前亡妻被徐渭所害,心中的怨气又怎能平息。正待发作,徒然见远山与青青均望着自己。他们如此天造地设,如此倾心相爱,如此情意绵绵,终不忍让儿女承受上一代的恩怨。况且他对远山也由衷认可,不想折了他一片心意。勉强对徐渭道:“徐兄调教的儿子果然是人中龙凤,远山的操守品行更是远远胜于上梁。”
徐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深知这义弟狂傲不羁,只怕接错话,令他一时生怒说出三年前那桩丑事。
徐夫人已抢先道:“瞧妹夫说的,远山是你女婿,就等于是你的儿子。他自幼便得到你的教诲,都是自家人,哪还有什么你我之分。”
徐渭道:“夫人所言甚是。”
萧敬和看到徐夫人不由得想起了亡妻,不意再争,又失魂落魄地喝起酒来了。
一直在看热闹的徐远方,本来最乐见萧敬和找父亲的晦气,这时见他不再说话,极为不满,心道:“这俩老东西,倒是接着咬啊!不用给我留面子。”又看看徐渭,“你一个吏部侍郎,被个酒鬼指着鼻子骂也不回嘴,你真有出息啊你?老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他平常总被父亲教训,而他也常常在心里这样那样的回击。
见没戏看,他正打算走开,但一回头,见大家居然还在称赞徐远山画的菊花饮酒图,沉下去的气又涌了上来,正巧一侍女过来奉茶,立马计上心来。待她走到桌前伸脚微微一扬,侍女登时就被绊倒,手里的茶杯“咻”地飞出,不偏不倚地打翻在画上。新画还有少许墨迹未干,又经茶水一冲,水墨立即在纸上慢慢晕开,模糊了画上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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