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樱枫][枫岫/拂樱]飞雪回廊

作者:金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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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华故人


      很多流动的绿色突兀兀地涌入眼底。
      这是在枫岫与那暗邪略影第二次交手后,一束诡丽慑人的金光如奔流途中急漩不止的搅涡,裹食着生命活物盲流而去,他漂浮着被挟揉,被卷带,除了心跳如重锤敲打着胸骨,唱和着一个人的存活体征,无法触摸到任何真实。
      好似行空飞絮无力可坠的轻盈,悄无声息地飘到无人可察的渊谷,恍然间手臂有拉拽之劲,身子才有了沉重的体积感,那坚硬分明的骨节,不可挣动的力道,他心中一震,轻声惊呼,“拂樱,是你吗?”
      自是无人回答。
      他急遽迈出一大步,试图向前方伸出另一只手接应,如同茧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幔,骨骼四肢被一股骇然巨力禁锢,似是有意不让他靠近,这时才觉察不太对劲,那一只手竟只剩四指有名,一截中指完整缺失。
      手臂僵硬如雕,任由那个人引领方向,只有掌心温热的温度,愈发衬得指隙中流过凉意森然。
      直到双足落地之时,手臂忽而一轻,眸光渐转清明,并无一丝人影。

      一片青幽幽的竹林,郁葱丛翠,参天之势可销暗金,少有人迹的草茵中,青石板上苔点斑驳的小路,深曲盘入一副遗世画卷。
      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动,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啼歌婉萦绕,安静传来回声,枫岫抬头望去,玻璃盅也似的透白碧空,哪儿曾见到半分掠枝鸟影,修竹高节,仿佛茂密而孤寂地长了很多年。
      顺着小径行得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抵达竹林的深处,一处平坦的地形乍现,大片白色细卵砂砾铺地,这白茫茫如荒海的沙纹上,高低大小不一的五座苔藓小山轻筑如天成。
      枫岫微微有些愣神,却也瞧出这明显是一个石阵,半路设伏多半是迷津误导之意,却又不知是什么人在此地刁难。
      破阵都要讲究章法,他略一参详,弯腰捡得脚边四个石块,踏上沙地,驻足苔藓山组的南面,参差排定摆放,手指以石组为中心,模仿着四周沙纹伸展方向,划开几道同心线缕。
      那弧形水纹如篆伸展,同四周的条形细縠互相交融,明丽光影映照中,似水波潋滟的流动着,营造出没有风暴的浩渺海洋之态。

      蓦地一串笛音平地而起,悠扬鸣咽,又似有拂钟无声针针丛棘之纤利,落下冉冉竹叶纷织如笼,竹枝却未见纤毫曳动折损。
      一阵湿润的芳香化了雾,是强毅而不带杀气的上乘内力,刚柔以合体,互不涉入又牢不可解,只能有一种可能,内力是精粹至臻的极为纯净,最高至成境界。
      摸不透此人用意,枫岫暂时守住丹田鼓荡的真气不得松动,越听却越是觉得熟悉,猛地想起一件事,二十五年前就读秀士林时曾目睹故日师者鼓琴,对此曲有些记忆,这原本是一支遍及十三个泛音的古琴曲,如今音律笛孔相当,需得调整变动个别音节,方以和谐笛子吹奏的七声音阶。
      原本沉郁深远的古琴曲势,被此人演绎得堪似明灯万盏的玉堂,通明透亮,天籁乐音一照灵犀,又借内力之势自如冲融,恣横酣畅,满盛清雄凌云之气,吹彻九万里尘埃。

      古琴谱改编笛奏古皆有之,这一首却说不上来的奇怪,枫岫心念只一动,脑中闪过仙梯路上那只残缺的手,当即有了主意,朗声道,“仙者一臂之力引路之恩,枫岫敬谢。”
      他长身立定,神清自若地作了个深深的罗圈揖,抬起头来,“仙者布下的竹林阵法,五组苔藓象征着西方仙境中的五山,我放上的石块则是蓬莱、方丈、瀛洲、壶梁等四座仙岛,以沙纹荒海为基,组就了长生不老之境地,仙者对我的考验,是得升天之道的缩影,长生可以化形,与天地一同旷代悠久。”
      那匀整流畅的音色不减穿透力,却略有迟滞地漏掉了半拍,枫岫知此人藏伏附近静僻之处,越发穷耳目之明地沉着着。

      “只是长生化形也未能超出天地之外,我大胆猜测,此阵法乃“无极”之阵,无边无极,无昏无黑,方成大化之道。仙者以复归无极才能真正长生久视,意在告诉枫岫,何为大道无形河与山,心一执着,万事不得自然。”
      四顾而看,竹林寂寂,依然杳无人迹,他慢慢又道,“可我既然以殊异之法来到此地,已经是悖离自然大道,仙者这番枉费心机,难道不也是至愚至庸,不得自然?”

      似水长流的笛声,没有亦快亦痛的宕跌,亦像水沉淀了不必要的情绪,浮动得一草一竹都是笛声。
      空气也变得稀薄寡淡了,未散尽的雾充满了清凉的慰藉。
      笛声戛然而止。

      石庭变幻着异彩壮观,白色的砂砾化作了绿色的水珠,滚动着翠融滴混,苔藓石块的组山沉没灭迹,翻涌上来的水面一圈圈澜漪渐复光生匀净,在越来越浓郁的湖色中,枫岫的眼睛也转为温和明亮。
      此时忽有一阵清风灌袖,栖息草间的光虫哗然飞起,瘦玉参差摇动,竹林成行成列地散开。
      琉璃镜也似的水面,映出一座临水而筑的三层砖造小楼,举头见楼匾书着赫赫鲜亮的“琼华台”三个字,那白砖砌的垣墙,金色的瓦堆出举折平缓的歇山屋顶,富丽轩昂,一生所未见。
      隔着湖把玉宇琼楼尽收眼底,枫岫抬手一揖,“枫岫拜见琼华台主人。”

      “瑶池露重,人世路远,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深褐色的门两旁一开,飘然而出一道蓝色人影,轻袍缓束一缕纨素,温雅淡泊似月似雾,置身幽篁之间更是浓淡相宜。
      几经波险婉曲,所求之人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枫岫心中大石落地,可初次见面,这人言辞中便藏了几分疏离,不禁奇道,“侥幸际会,我与仙君才得这琼华仙台一晤,我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就是正确的路,又何妨天寒露重,路远马亡?”
      “你幸赖神器之威,自径仙梯攀了仙台,那罗喉戒玺经此消耗,邪天御武被封印的精气残靡渐散,再无任何神力。”
      蓝衣仙者立定湖畔,双手笼在袖中,温温的目光刮着他,“此物是当日罗喉付畀于你,你为了来此地,倒也不惜一切代价。”

      枫岫道,“昔日武君寄属之意,谨防此物被凶者利用,那邪天御武再度厄临尘世。一个邪气妖魔,封印于他物始终留了隐患,穷尽功力开升仙路,罪孽恶灵得遇仙氛净化,才是最理想的善途。”
      他借势作事,事必有因于前,若是那暗邪略影的洪威一如以往,也就随着戒玺之境灰飞而散了,又何来仙梯之缘,这琼华台一晤的机会?
      枫岫抿着唇又道,“戒玺之能的今日一劫,早在三年前的鸾仙海一战,凯旋侯拂樱借此物之力打击无衣师尹时便已经种下因,这些年,我做的一切不过是阻止他妖邪乱世。”
      蓝衣仙者面色稍霁,“荡除孽鳄,利物济世,谓之正道。”
      “我虽历经世情嵯峨,一身和泥渥漉难堪重负,也没有纵容它在我的手上殃祸苍生,武君之托未有辜负。”
      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生死分离尽是拜此物所赐,无数的不圆满竟是成全了另一种圆满,将过去未来说毕而去,枫岫垂下长睫,隐约藏有几分怅然迷惘,“因为它我失去太多,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有求而来,蓝衣仙者倒也直接,“说出你的来意吧,为什么执意见我?”
      “请问尊者名号?”
      “琼华台主人,琼华真君。”
      枫岫的眼神一刹那亮得慑人,“听闻琼华台上有往生镜一面,可循前生,通今世,愿借此物一观,寻故人萍踪。”

      “得于传闻曲说,或重复,或虚诞,多是讹言难信。”
      琼华真君并未一口答应,含煳着反问,“一个道路之言里莫须有的东西,你凭什么认定会有这般通天彻地的力量?”
      “慈光之塔秀士林师者亲述,也算是道路之言吗?”
      枫岫平静地反驳,“昔日师者弦音,一位百年前的慈光旧人谱写的琴曲,旋律同仙君于林间之奏乐啐啄融合,只不过年代旷久,旧歌新和,已成变音定笛之调。这天上仙音,遍十方界,却再无那宁静致远,哀而不伤的意境。”

      琼花真君沉默了一瞬,从袖子里抽出手来,一管象牙白的长笛灵蛇游洞也似地钻出了掌心,抵着食指悠悠一转,手肘弯曲,横在腰侧前方,一个普通寻常的动作,轻巧而流丽,道不尽的优美雅致。
      神色一派坦荡,毫不掩饰那只残缺得很刺目的手,白皙如瓷,骨肉均匀,依然瑕不掩瑜。
      枫岫眼底有尖锐的锋芒一闪,“不知这位彼时谱曲者,是否记得一百年前的慈光竹林,也同这孤标秀出的琼华台一般气象,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知音律,猜得吹笛人谱写了这支练古雕今的琴曲,知引路人手指残疾,不得荐于徽轸桐丝,寄情横玉长枝,由此做出精准迅速的推断,核对匹配身份,又见这琼华台上一展幽篁嫩绿终不见天,更是大胆猜测此间仙主与慈光的渊源关系必是颇为久远。

      “深林人不知,只怕有心人。”
      本以为来者是一届凡俗莽夫,谁知其心思细腻一流,抽丝剥茧之间,竟是白雪地里滚乌炭一般犀利得毫不含糊。
      琼华真君面色沉静,坦然承认,“秀士林是我百年前的俗尘修行之地,如今仙台净土,义归清旷,同一个明月,相似的竹林,景依稀,情狼藉,空空寂照,一片清凉,那片月光已经无法回归。”
      如飞鸟游鱼之间奢望的一眼,慈光之塔和他,是天地间最没有交汇的距离。
      得道者的出尘之心,枫岫无法感同身受,但是慈光之塔亦是自己同样回不去的故乡,同是天涯沦落人,倒是觉得他看着亲近了不少,“仙俗迥隔,仙者不愿轻涉俗务的原则我明白,可既然我破了宫外阵法,也通过了对来访者心智见识的双重考验,难道算不得仙缘有份,没有这份幸运,令仙者破例?”
      他这一路举手/雷霆,所向披靡,颇值一赞,琼华真君也不吝惜,“两个阵法都拦你不住,秀士林的后辈子弟,倒也并非寡拙庸人。”
      略略一顿,“只是仙缘相机造就,所需所求皆要顺其自然,所想偏重,所看多离败。”

      修仙者主张随缘自适本真自然,对他登仙门求私欲虽是仁慈接受,本着教化众生的态度布施道诫,诤恹之词实在不怎么好听。
      所想偏重,所看多离败,枫岫低头琢磨了一会儿,这难道不是在说,但凡索求,都是不得,犹自痴心,偏逢负心,所有盛大的希翼侈望,注定落得一场华美而悲壮的梦境?
      他心头微妙的一动,隐生警兆,“仙者言下之意,就算我千方百计攀上这琼华仙界,那往生镜里会发生什么,也未必依从我个人的意愿。”
      琼华真君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神色,却不明着点破。
      枫岫微一皱眉,那又如何,难道顺从着不索取,就会一定拥有?凭什么该做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是强求?
      “我不惜一切来到琼华台,不光为这镜子里一份虚无缥缈的真相,而是如果不求,不想,全无作为,我也是不得,念念不忘,活死人一般苟存于世。世事于我已经是一场漫长而重复的噩梦,只要还有一天如此,我永难醒来。”
      枫岫道,“等待太折磨了,我已经等了三年,我必须要去做一些事。”

      整整三年因无能为力而逃避着,才是他对顺其自然四个字,最切肤之痛的体会。
      “再落空一次,又能怎样呢?”
      枫岫微微眯起眼睛,陈说事实,却又似暗蕴莫大的幽情蓄念,“不会再有比现在更糟糕更绝望的结果了。”
      琼华真君沉吟良久,道,“你执意如此?”
      枫岫抬起眼睛,神色冷静而坚定。

      琼华真君衣袖轻振,手掌一扬,修长的食指贴着笛管,向那湖面一拂,风落霓转,一挥而成,清透澈浑无底的湖心中央,登时谪现一幕灯火辉煌的人间嚣尘。
      鳞次栉比的屋宇,商船云集的河道,流连街巷商家的行人,连小贩的每一帧表情都光鲜深刻,如临其境的栩栩眼前。
      这往生镜原是与湖水一体而观,枫岫恍然,这仙者的巧思妙设,天道轮回,周而复始,正是无极。
      琼花真君收回手指,看向他时已是万事俱备的淡然,“见者何人?”
      枫岫凝神敛容,道,“第一个人,昔日天都武君,罗喉。”

      话音一落,刚才行人如梭的街市扫地一尽,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不被任何尘埃污染的白色,覆盖了阳光的阴影,明晃晃地刺痛着双眼。
      雪花漫无边际地飘落,无色透明的天空与近乎寡欲的白色地面交映相对,苍茫远景并皆收作一条细线,有种浮夸窒息的末世感。
      只有抖落簌簌的浮雪露出的树杆,还是生命一诉衷肠的迹象,雪地上扁平的一长串动物足印,深浅不得同辙,大小有序的尺隙码列出一条发着光的长链,路标也似地指向零落寂寥的远方。
      脚印在一个山洞前戛然消失,偶尔有高低交错的呜咽声,几道紧密依偎的黑影,四肢纤长,头部立着长且直立的耳朵,瘦小的体态上皮毛光亮地缀满铜钱大小的花斑,枫岫定睛细看,原是一处梅花鹿栖息的洞穴。
      忽闻一声鹿鸣刺破山洞,尖利似含痛楚,一只母鹿身下探出一颗幼小滚圆的脑袋。
      正逢幼鹿诞生之际,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通透灵动的仿佛夜空下的宝石,异于寻常鹿眼的水蓝色,瞳孔外廓竟是沁着一圈火红,透着些成了精也似的妖冶。

      他心中一咯噔,“难道说......”
      琼华真君点点头,认可了他的猜测,“罗喉生前杀业至重,打入孳生六畜道偿还苦果,梅花鹿人畜无害,可积功德,忏悔前愆,消除宿现杀业。”
      枫岫脸色微变,“就这样吗...杀业宿业...只有这些了吗?”
      曾经挥斥万仞的战神,剥脱了坚硬孤傲的黄金铠甲,变得赤/裸了,柔脆了,一度征战寰宇的王者,尽自己赢弱卑微的体态向自然界乞讨,被杀死和掠夺成了唯一的宿命。
      难以置信却是真实发生了,枫岫不知是震惊还是难过,“他是铁马横戈,拯救苍生于水火的盖世英雄,他属于荣耀和掌声,不该承受这样的一生。”
      那些道路上开满蔷薇花香的流金岁月,那些伟大崇高的事业,原来也不过如此。
      金剑沉埋,永不复归!

      “罗喉建造天都,为流离穷苦的百姓施以乱世中的庇护,又为了巩固战果而牺牲自己,这才是他一生事业终极的归宿。”
      琼华真君道,“你不必为他的现在而质疑他的曾经,前世的意义只存在于那个时空当中,你看到的,是他也不是他,现在的罗喉,只属于自己。”
      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脱下了耀日璇光的金甲,也就同时抽身了那些扰人自扰的欲望恩怨,反而拥有了真正的自在。
      梅花鹿幼崽匀净微弱的翳动鼻音幽幽飘来,枫岫心头颤颤的一痛。
      “何时功德圆满?”
      “十二年了,这是他第四次转世,径生安乐之处,时不远矣。”
      枫岫微一斟酌,自己尚且困在四魌迷局里道梗难行,也想不出什么立竿见影的解决办法,喟叹了一口气。

      “第二个人,佛狱凯旋侯拂樱。”
      略停了停,“去者三年矣。”
      有了罗喉畜身悟道的前鉴,枫岫做足了十二万分不堪设想的准备,拂樱一生历经两次热战燹劫,十指侵染的血铺红了走过的路,绝不会这般容易便广修善果升辅神明了。
      恶业果报必受不差,他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当他变成鹿,马,或是一只朝生夕死,如夏日之潰春冰般脆弱的虫蛇虬蟉,哪怕是一棵不能人语的树,自己也要找到他,凝望执守,为他风露立中宵,用这一生每一次植入骨血的亲密去倾诉,每一个未曾来得及实现的诺言。
      我还没忘。
      我还在等。
      待繁枝蓊郁,苍劲纠结,在一个飞雪染得两鬓青霜的下午,依傍而坐,也许,青春乱离尚能相见,所幸,白首相逢终必有时。

      白色异景轩然消散后的湖面,却无一丝波荡可动,竟成了一沟冷寂的等不到什么的死水。
      墨倾一池鸦浓一树的黑色,无底又实在的黑色,填满了不负责任的猜想,忽然漩涡搅动,把一切扑朔迷离的未知推向极致。
      富丽美妙的琼华仙台,好似浸没了一把慢慢熬制的药,连空气都弥漫着恐惧辛涩的味道。
      枫岫若有所感,舔了舔嘴唇,喉咙唇舌都发苦的滚烫着,“为何变成这样?”
      琼华真君乌浓的剑眉微微拧起,轻声道,“往生镜毫无反应,六道无此人。”
      枫岫不得其解,目光茫茫然落得对岸,蓝衣仙者清俊的眉眼深深地闪着,说出口的话却像是空华起灭间总也悟不明的道理,极悠极远,跟自己没什么干系。
      “许是游/行天地,许是自散魂魄,不入轮回业障。”

      枫岫不说话,眼神凝而不动,脸颊线条因绷得紧张而略显僵硬。
      琼华真君察觉到自己的不严谨,想了一想,格外补充了一句,“根据此镜力量逆向的推测,这是其中一个可能。”
      枫岫恍若未闻,自顾跟着说明了一遍,“游/行天地,自散魂魄,不入轮回。”
      并非亟待确定的疑问句,语气轻巧的如柳底飞花,如这满池湖水中不起眼也带不动方向的涟漪,所有的情绪都不翼而飞。
      剩下的只是一种单薄的一吹即破的空洞,不是第一次无法回避残忍生猛的现实而训练出来的平静,平静的自己都害怕,他艰难地想深呼吸一口,琼华台的风,淡到了极处,却也不堪肠断。
      心里明白,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将只会更加折磨。
      琼华真君凝目而观,略感满意他的反应,“不轮回者古皆有之,圣贤仙佛不入轮回,无间地狱不得轮回,无罪无福或福罪抵消之人,不受地府衙司羁束,形坠魂游,放身于四海八荒,余气未尽则存,余气渐消则灭。”

      他解释得简洁,枫岫也听得懂了,拂樱八成是在府狱处做了了结,魂游无方,去住无常。
      无常走到尽头,是朝云无觅处的一缕凉风,花丛中空濛轻慢的一抹薄雾,甚至只是一粒一念即落的微尘,无从捕捉美丽,感觉不到疼痛,穿过他的肩头衣角,在一个寻常夜晚的死寂时分,冰冷无情地消亡。
      倾尽一切也不言后悔,拼向一个新的开始,风终于都吹到了同一个方向。
      他喃喃道,“原来,还是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结果。”

      琼华真君薄唇微启,“人之生于天地间,一点真灵秉造化生息,一点真灵又归散于天地,所有形态的消亡都是另一个重生的开始,未尝不是轮回。”
      三言两语便是开导的意思了,仙者通达的生死观,或化风而去,或是同于草木,灵魂总是要回归自然。
      他恍恍惚惚地摇摇头,“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说到底,就算通过往生镜追觅有迹,下世,下下世,三生三世都能微笑相见,也不及一个血肉活色,在两个人的记忆里悠久缠绵的拂樱,一个走出灿烂的前程,满心欢喜迎接他的拂樱。
      一个岁月安稳山河无恙的拂樱。
      一个此生此世的拂樱。

      宿命一事限定,便是琼华真君鼎力相助,也是微如蚍蜉撼树,往好里看,罗喉现世之身有了经纬明确到固定位置的动态,此行不乏惊喜收获,他也没有继续留足的必要了。
      此时暮色四合,天色渐晚,有侍童从白楼里出来传膳,枫岫记挂着四魌嚣事日亟,戢武王和寒烟翠都还等着回话,正要告辞,突地耳闻一声尖锐嘶鸣响起,在这林木之中,恍惚山魈木夔之音。
      枫岫微微一怔,霎时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的源头来由,转目湖中镜面,一片红花碧树,眼底蓦然有一抹蓝色亮亮的一闪,花枝清影间,一只羽色华丽的仙鸟亭亭盘卧,散条长尾翩翩搭落枝头,一荡一荡,轻盈妙曼之姿,宛若天下之奇迹。

      这鸟神通灵性,明显是认得人的,见得两人近在咫尺,发出几声迎合的低鸣。
      枫岫心念一动,这便是初入琼华台时,在那竹林阵法前偶遇的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鸟儿了,见这艳色光华绝非凡品,不知为何出现在这片照眼鲜明的林园,或者说,这个贯穿前生今世的镜中湖,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呈现一只,血肉丰盈活蹦乱跳的生灵?
      他嘴唇抿了抿,正要说话,却见那鸟儿振动翅膀翩跹飞舞,炭火如织的活力冉冉升腾,迎风搏击,连隔着湖水的枫岫似乎都感受到了羽毛的煽动,大有九万里风鹏正举之势。
      琼华真君扶起长笛贴近唇角,九指轻按慢压,一曲清越优雅的笛音袅袅回荡开。
      有那么一瞬,枫岫几乎以为它要飞出来了,如被一跟无形的丝线牵引,灵鸟羽翼鼓动的速度,却是且拍且沉慢地柔和下来,张扬骄昂的羽毛倒垂如瀑,乖顺安静的像是玩累了的孩子。
      枫岫看得目不转睛,“仙君之妙音不光使闻者销魂,更令神鸟动容而臣服,此等驭鸟高技,枫岫敬佩。”

      琼华真君摸出袖中一方锦帕,擦拭那只从不曾离手的白笛,动作轻柔爱惜的竟是如同对待自己的身骨发肤一般。
      枫岫凝视片刻,“仙君手中白笛,色泽温润,音色清越,人间有匠心者鹤骨笛,九皋声断楚天秋,堪堪与这一副的妙音相媲美,不知是何等绝异材质?”
      琼华真君并不直接回答,“此笛精工珍品确实非凡物。”
      他衣袖都不带皱一下地避重就轻,枫岫若有所思,道,“一甲子前的鸾仙海上曾出现一只青鸾,受伤掉落慈光海畔,被一位世外仙者路遇救治,仙君或许有些印象?”
      他这话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琼华真君倒也没有否认,“那时我入仙庭百余年过,偶尔下凡游历,顺手相助一只弱质生灵,修道者的仁爱,出于慈悲之心,不足道也。”
      枫岫却是追着问,“不知那只青鸾往何处去了? ”
      “去者余不及,来者亦不留。”
      琼华真君声音很是淡漠,“我与他缘浅分薄,各自天涯。”
      “各自天涯,还是各阻天涯,听说那只青鸾自爆功体而亡,血肉散尽,惟余几具零碎骨骼。”
      琼华真君有片刻的迟疑,枫岫看他一眼,道,“是那青鸾的脊骨做了这支稀罕古怪的骨笛,才会吹奏出这般驯化同类的声音。”

      琼华真君波澜不惊道,“你四十年的人间见识倒是并非虚嚣。”
      没有惊讶他的太唐突太直接,一个慈光之塔的人对琼华台的存在如绘家珍,对青鸾的传说无隐不烛也不奇怪。
      “践跻此境,耳闻之不如亲见,人间有鹤骨满窍芝香,天外更有神鸟胎仙脱胫,我四十年的人间见识远犹未及。”
      枫岫淡淡道,“我还以为它便是传说里的那一只。”
      琼华真君屏息静默了一瞬,摇摇头道,“不是那一只。”
      “观仙者动作,往生境仅在受召唤之时为现世引路,这只青鸟恐怕非是人间现象,不存在驯兽之说,它的出现,只有一个可能。”
      枫岫附身望去,阳光透过扶疏枝叶,光点斑斑的洒落,青鸟的轮廓有些似真似幻的游离,“不知月夜魂归处,鹦鹉洲头第几家?”

      他的声音清朗如金玉,这一句诗却念得冷恻暗哑,尤其是魂归处三个字,像是北邙山上的古墓秋草响,听得人心里都荒凉了。
      “往生境为白笛引魂,自然不可能是当年的那只青鸾,不过是因为往生境的开启,得以魂归现身。”
      这话说得内行,琼华真君单膝跪下,凝目那平静温柔的镜湖,漆黑眼瞳若星河倾覆于深海地变幻着,似有千言万语又不忍多言。
      倒影映在湖面上,恍惚交错着青鸟的姿容,重重叠叠的都是古老难以回来的往事尘梦。

      “一甲子前我下凡修炼,在鸾仙海畔捡到一只重伤近死的灵鸟,尽全身功力为它再肉白骨,当它康健无恙,我自己却气力耗尽,没有办法回到琼华台。在我奄奄一息时,那只青鸾竟是幻化出了人形,是我修仙前结发妻子的容颜,因为我抛家弃子以证仙道,她恨怨不散,才郁积在前世记忆里,找到了我。”
      他侧头回忆着,眼神沧桑而明透,“因缘果报,是我对不起她在前,亏欠她的还清我也与人无尤,原是我命里强求的仙缘,没想到......”
      喉咙干涩异常,实在说不下去,黯淡暮光里,脖颈上凸出几根青色的血管,突突乱跳。

      枫岫接上他的话,“没想到她不需要你这样做,反是以情报怨,将功体息数还给了你,你才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琼华台,继续做你逍遥自在的神仙。”
      “安然无恙...安然无恙....”
      琼华真君重复低语着这几个字,顿了一顿,反问道,“安然的代价又怎会无恙?”
      枫岫反应甚快,迅速地扫了一眼他的手指,手关节是全无血色的青白,和那笛子惨淡到了一处,如灵魂被侵蚀干净的枯朽草木,往那繁花辞树的黑暗里折去。
      他修仙道百余年,自问已是尘心洗然世虑谴散,喜怒绝不形于色,此刻提及旧事,却是一整排坚硬牢固的心墙被一推即倒,露出皑皑苍冷的断壁颓垣。
      疤痕并不能消解憾恨,只会令它越来越清晰,而且刺目难看。

      “她不要我的功体,不要我一还两清,只要我不再忘了她,记得她,念着她。”
      “一甲子过去,你把她的脊骨做成了笛子从不离身,你果然忘不了她。”
      “道法自然,时光总会淡褪记忆和思念,身为修道者,怎能再添上一重念念不忘的情障?”
      这如何两字来得极是蹊跷,枫岫稍一思忖,时光总会淡褪记忆和思念,消亡也是万事万物的必然归宿,除非它永不消亡。
      “莫非当日那青鸟的魂魄竟是栖宿白笛之上?”
      他恍然道,“你忘不了,也不能忘。”

      尘封的绮念情思一刹那爬满断指,琼华真君心神纷乱如丝,向着往生境伸出手。
      手指浸了湖水,凉得整只手都在发抖,青鸟低垂了头轻轻抵蹭着,人兽相殊,温存厮磨虽是望梅止津,一点蹉跎,琼华真君仍是感到了安慰,摊开手掌摩挲她的下巴。
      灵鸟点缀着细长黑羽的眼睛鼓鼓转动,非人间所拟,也自有一种摇心荡肺的款款温柔。
      一个念念不忘,一个从未离开,生与死合而为一,重新开始于结束之后,轮回之门豁然洞开。
      抬眼四周,好大的天地,相守相依,确为至乐。

      枫岫一直注视着这一幕。
      这一对聚散无常的爱侣,痴恋过,抛弃过,悔恨过,在走到尽头,命运锋利的齿轮,却由暴虐转向了爱怜,成了最令人羡慕的梦幻传说。
      想起那一年曾多次同拂樱谈及此事,心头隐有感慨,隐有不甘,情天已老,误尽苍生,有几个人会有这份千回百转的幸运呢?
      琼华真君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执于或是不执于,都不是自然之法。”
      枫岫反问,“如果是我自愿的呢?”
      “往生境里无故人,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得到回音。”琼华真君道,“以后的你,就是现在的我,没有这只白笛的我。”
      也没有情人的生死相依,更没有一切归零后换来的天心月圆。
      缱倦华年空相思。

      似乎这个提醒一点也没有威慑力,枫岫竟是笑了,“若是你见过三年前,哪怕是半年前的我,就不会质疑,因为我比你更早默允。”
      他的笑容浅浅的,有一种涩滞饴柔之味,“我也曾经,越是无为,越是放任,越是看着它肆意生长,覆盖我的生命。”
      如果说从这三年的困顿挣扎学到了什么,就算消弭了所有怀念的载体,逝去的东西也总会以另一种不可说却坚/挺维系的形式永存,热情抽离,颜色沉静,也会听见琐碎的,痉挛的,干燥而灼烫的,血溶肉澌的声音。
      月中无树影无波,他的声音好似一把清泉凉凉蔓蔓的流过,“对于所有别无选择的事情,我都欣然享用,这是我的自然之法。”
      琼华真君抬起眼睛,闪过一丝了然,“赠你最后一句话,种种因缘,相印于心,会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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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琼华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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