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

作者:春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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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州


      随州,州府正堂。

      高照的烛台下,太守尹申焦躁地来回快步行走。背上大汗淋漓——却不是走热了的。他走了一阵,停下来问垂手立在一旁的长史:“看清了真的是他?他不是在西北领着军么?这个时节,来随州作什么?”

      长史低着头一声不吭。尹申见他一副死样活气的样子,恨恨骂了声“饭桶”。骂完这句,才觉得脑子稍稍退了凉。这些消息,他不知道,长史又从哪里知道。

      尹申停下脚步望着堂外黑沉沉的天发呆。他感到自己走上了一座独木桥,四周是万丈深渊,偏偏前面又是云雾缭绕,看不清方向,这一步踏出去,就是立判生死的事。

      烦乱到了极处,突然平静下来。

      前面是虎,后面是狼,当初来这个任上,便知道看守这块肥肉是提着脑袋玩命的事。如今既已逼到跟前,欲求全身而退可不是痴心妄想?当此之际,唯有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赌这一把。

      一念及此,转头问那长史:“看清了是两个人?没有带兵?”他想若是有军队随行,从西北一路过来定然惊动州县,不可能探不到消息。果然长史答道:“确是只有韦参赞随行。”

      尹申长出了一口气,“去找伍总兵,让他别的事一概不用管,立马护送东西上路,要他亲自跟着。越快越好,去!”

      长史一愣:“货可还没齐……”抬头看到尹申的眼色,立刻转口应了声“是!”一溜小跑地往偏门拐了出去。

      尹申一手撑着桌案,另一手拭了拭额头的汗,慢慢踱回案后坐下,揭开茶盅呷了一口。

      他已想得通透。穆行归权倾朝野,若是单要整治自己这个小小的州太守,又何必亲自跑一趟?他不辞奔波悄没声息地来到此处,表面云山雾罩,其实仔细想想便知,若不是为了那百来万两银子,又怎请得动他这尊大神?嗯,只怕不只是为这笔银子,灞里道这只能生金蛋的鸡,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但盯着这只鸡的,可不止他穆行归一人,又哪是那么好独吞的?两年前,自己不也是被他亲手安插在此处的么?刚来的时候,自己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终归还是被人下了套子,把柄拿得死死的,不得已认了两个主子,两边都要讨好,两边都要服侍,薄了哪一个都是要命的事。可地盘只有这么大,东西只有这么多,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凭空变出一根草来。这些年自己也早想明白了,这便是一潭浑水,既然人进来了,哪有不湿身的。紧要关头也顾不得这许多,该撕破脸的,还得撕破脸。

      僖王那边,可是拿实了要命的把柄,行事又心狠手辣,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只要把那批银子送到,让僖王知道自己能办事,也能为他办事,自然不会为难自己。穆行归拿住了自己什么错处还不知道,但想也知道,这几年自己所做的,无外是压榨百姓酷烈了些,可那些钱全是明路过给了朝廷,自己并没往口袋里落上一分,论起来也是为朝廷办事。加之穆向来行事留有余地,丢官是免不了的,好歹留条性命还有七分把握。只要逃得此难,今后再慢慢想法不迟,说不定过了这阵风头,僖王又会找个由头启用自己。

      他慢慢地把这些利害关系由头至尾细细又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料得不错,心情顿时舒畅,呷在口里的茶水,也渐渐有了味道。

      尹申又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在此呆坐也是无宜,小儿今年刚刚起蒙,却甚是聪明,现在已学到百家姓了,每天考教的功课都是自己来做,可不能落下一天。

      正打算转到后堂,前门影影绰绰跑来一个人。他心中一紧,奔到堂前去看。那长史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看到尹申,叫道:“大,大人,不知哪里来了一队禁军,将伍总兵拦住,东西全,全都给劫走了!”

      “哐当”一声,茶杯掉在地上砸得粉碎。尹申跌坐在台阶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禁军,难道不该是僖王的人吗?”

      城郊,一座白墙青瓦的庄园点起了灯火。

      穆行归在园中边行边看,夜色昏暗,景物模糊不清,他走得也就很慢。凉风里一股糖醋鲫鱼的味道袅袅飘来,他微微皱了下眉头,顺着香气的来路往几间矮房走去。

      伙房里,韦佛官挽着袖子,将切好的姜葱等物往油里一倒,嗤地一声,火苗从锅里冒了出来。右手铲子下去翻炒几下,左手一箕土豆丝也跟着下了锅。

      “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韦佛官转过头来笑道:“我和爷不同,从小家里穷,五六岁时就围着灶台转了,到了七八岁,家里十来个人的饭菜都是我的事。味道不敢说,总算能吃就是了。”

      穆行归也笑,“不过会做几个菜,就敢在我面前卖弄!我小时什么不会?挑柴担水,锄花种菜,你却不知道,连这间伙房门上的漆,也是我刷出来的。”

      韦佛官将炒好的土豆丝盛到盘子里,略有些讶异,“听说这间庄园,是爷的故居?太爷这么大家当,也舍得叫您做事?”

      穆行归点点头,指着对门一间矮房,“不错,从七岁到十二岁,我便住在这间屋里。”听他如此一说,韦佛官便不敢接口,只听他继续道,“我是穆家的长工,穆延贵穆老太爷,那时对咱们下人还是很不错的,可惜那一年突厥人打到了随州,乱军之中,穆老太爷一家人都被杀了,后来朝廷的军队夺回了随州,我便跟随先帝从了军。”

      韦佛官自是知道当年的战事,他自己的往事倒是从未听他说过,听他提到先帝,更是不敢插言,只站着静静听他说。

      穆行归却不再说话,慢慢走到对面矮房前,轻轻摸挲门上已经生锈的铁环。

      算来是十八年前,可在记忆中仿佛已是上一辈子,又好象就在昨天。

      十二岁的少年双手捉紧了他的砍柴刀,狠狠瞪着模糊视野中走过来的几个人。

      人来了一拔又一拔,突厥兵,朝廷的兵,强盗,流民。每来一拔,庄里的人就会再一次减少。到这时,已只剩下他一个。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加入茫茫的流亡人群,靠着老天爷的眼色,或许可以活命。但死去的人还没有下葬,他力气不够大,一天只能挖三五个坑。

      粮食早就被抢光,野菜也很难再挖到,连老鼠也不容易见到一只。好在还有树皮和无处不在的蟑螂。

      脚下好象踩着棉花,四周的房屋东倒西歪,空气在急促的呼吸中变得滚烫。

      他抬头看看正午耀眼的太阳,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清晰,令人眩晕的清晰。

      为首一人昂首阔步,征衣上有鲜血的痕迹和尘土的味道。他至今记得他漆黑的鬓发在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眼里也有同样的光芒,是生机勃勃的光芒。

      他捉住他的手,连着柴刀一起。

      “会用刀?那就跟我走。”

      他握着柴刀跟了上去,紧紧地,生怕掉下一步。这一走,便是十八年,直到现在。那个人已经死去,可他的幽魂还在前面,所以他也只能跟着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灶台上爆起一个灯花,伙房内陡然一亮。往外望去,穆行归一身暗色衣衫,似乎下一刻便会淹没在夜色中。韦佛官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心上一块石头,压得人难受。

      扣门声随着寂静的夜风远远传来。穆行归抬起头,“李思坚办事倒快。我在偏厅等他。”

      一进偏厅,李思坚便见到一张微微含笑的脸。他立时单手扶地,行了个半跪礼。

      “参见穆将军。将军交待的事已办好了,现下东西在末将军营中,那姓伍的总兵我带过来了,请将军吩咐。”他一派武人作风,说话行事皆爽快利落,绝无多言。

      “辛苦你了。”穆行归作势一扶,李思坚顺势站了起来。那边韦佛官将饭菜一样样摆上桌去,然后静静立在一边。

      “点过数了没有?”

      “末将亲自督着人翻点过了,一共九十三万四千八百五十两。”

      “溪山办事素来稳重,我是信得过的。”穆行归点头意示嘉许,“现下还要再辛苦你一趟,你连夜起程,护着这批银子去怀晋,袁磊在那里等你,你将银子交与他,也不必回离都了,把你的兵都带着,直接便去北落等我吧。”

      李思坚大喜。他做十夫长的时候,是在穆行归账下,之后进了禁军,一路升迁,凭的全是自己的能力。如今禁军早已成了僖王的地盘,却是人人都记得他是穆行归的旧部,日子过得分外艰难,每日里所思便是重归穆行归的麾下,便是再做个十夫长也痛快。在刑阳时穆行归提了一提,没想到他说办就办,更连自己的兵也能一起带过去,如何不喜出望外。只是将两万禁军私自调去西北军,此事闻所未闻,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穆行归看出他的犹豫,笑着拍拍他肩膀道:“皇上那边,我自去说,你不用操心这个。”

      李思坚对他素来服膺,他既说不用操心,那就一定不用操心,立时大声答应了。

      “你这便去吧。”穆行归说了这句,忽又想起一事,“那个伍总兵,出去放了就是。”

      李思坚一愣,“放了?尹申替僖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不用留着他作个人证?”

      “嗯?你想到哪里去了?倒是你这禁军统领私自挑了厢军的大营,难道还想留个人证不成?”穆行归说到此处,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韦佛官在一旁看见,低声地笑了。李思坚似懂非懂,也云里雾里地跟着笑了起来。

      待李思坚走了,韦佛官推着穆行归坐到桌边。“天凉,菜冷得快。”

      “这里没有外人,你也坐下一起吃。”

      韦佛官便在下首坐了。吃了两筷,忽道:“李统领想的也有几分道理,籍着这机会,就算扳不倒僖王,也够叫他收敛一阵的了。”

      穆行归摇头,“你不知道皇上的性子。若是闹到他面前,他必说这事是他的旨意,动不了僖王什么。”韦佛官听他公然非议皇上,自是不敢接口。又见他用筷子敲敲碗沿,“况且,这百来万两银子如今真是比天还大,我不想在这个上头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韦佛官心道一声惭愧,与僖王相斗的心太急切,却叫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上个月突厥传来的消息,今年塞外天旱,牛羊的头数减到往年的五六成。这一阵子,边境的侵扰比往年尤为猛烈,灌城至虎关一线屡屡告急。眼瞅着库房里的钱又快见了底,等不到这笔银子补给,西北的防务那便危如累卵。他带着自己从北落马不停蹄地急驰十天赶到灞里,便是为了此事。如今虽是银子落了袋,但若是闹到皇上面前,就算能叫僖王吃个大亏,难免横生枝节,不如悄悄劫走了事,即便皇上心里清楚,也难再向他开口要钱。

      这时穆行归已推了碗筷起身,站在窗边向外看。李思坚走的时候留下了一队兵,如今花前柳下插满了岗哨,看上去便少了几分冷清。

      韦佛官一愣,“爷就吃这么点?”

      穆行归看他一眼,“还说做的菜能吃,什么味道。”

      韦佛官不信,他平时从不挑食,哪里就嫌这嫌那起来了。心中担忧,走上去握住了他的手。穆行归没防到他会如此,呆了一呆,缓缓抽出手来,道:“我没事,你不用想那么多。”

      韦佛官低了头道:“我出去一趟。”

      穆行归挥挥手,由他去了。

      韦佛官向校尉要了一匹马,一路扬尘地往城里去了。天色已晚,随州城里虽是繁华,这时候还开着门的也只青楼酒肆而已。转过几条街,见一座大店檐下挂着“济仁堂”的金字招牌,铜锁链把着门。他跳下马来,几步跨上台阶,也不喊门,使内力拧断了锁链,径自跨了进去。片刻工夫,店堂里的灯都燃了起来。

      这边有人看见,忙跑去报知掌柜。等到几个伙计抄着棍棒赶到,就见一名面带剽悍之色的青年正将分了堆的药打包,见几人进来头也不抬,劈面扔过来一锭黄澄澄的金子。为首的伙计慌忙接住,掂了一掂,怕不有五两重,那是百多两银子了,顿时笑花了眼,点头哈腰地嘘长问短起来。

      韦佛官哪里与他罗嗦,沉着脸飞也似地绑好了药,上马提缰便行。

      三丈宽的青石板路那一头也过来一匹马,与韦佛官错身而过。马上的人看到韦佛官,“咦”了一声,掉转马头跟了上来,道:“想不到这么快便又碰面了,倒真是有缘。”

      韦佛官回头匆匆一瞥,原来是刑阳城见过一面的文士。此刻他眼里全是笑意,不紧不慢地随在后面,问道:“贵主人可在近处?在下有心上门打扰,不知是否方便?”

      韦佛官冷冷应了声:“你遇见的是我,不是我家主人,说什么有缘?”狠鞭了坐骑一记,远远将那文士抛下。

      文士一呆,慢了下来,自言自语地道:“怎地如此冷淡?”

      刑阳一见,韦佛官对这文士就莫明其妙地有些戒备之意,此刻心中烦闷,说话更不留情面。他纵马急驰,片刻便回了穆庄。冲进书斋,见穆行归好端端地坐着看书,这才透了一口气,又匆匆叫了两个兵士去伙房,吩咐了半天。

      这一晚,韦佛官在穆行归门外不合眼地站了一夜。

      尹申迈出穆庄的大门口,身子一歪,长史忙抢上来架住他,用袖口替他擦去满额的汗,问道:“大人,怎样?”

      尹申两眼发直。昨天晚上他就来过一趟,却见李思坚的兵堵在门口,吓得他躲到杂树从中,被不知什么虫子咬了一头一脸的包。好容易熬到李思坚走了,顾不得狼狈叩门求见,里面却传出话来说穆相已睡了,请他回去安歇,明早再来。

      可他又哪里睡得着?绷着神经辗转反侧了一晚上,一大早又挣命似地爬起来往这边赶,换来的却是穆行归轻描淡写的几句斥责。

      他瞪着前方,元神出窍似地道:“说我罔顾朝廷严令,私增赋税,至激民变,让我自己告罪请辞。”

      长史喜道:“大人,这是好事,可算把这劫给躲过去了。”

      尹申呆呆站着,心中殊无一丝喜意。这一头是唬过去了,可那一头呢?丢了银子,僖王能不恼了自己?更有甚者,现在银子在穆行归手中,以僖王的性子,指不定还会倒打一耙,反栽在他的身上,自己当初又是穆行归举荐的,牵丝扳藤分外容易。那两尊大神就是上下两层磨盘,自己这颗小谷粒,总归只有粉身碎骨的份。

      相对呆立了半晌,尹申长叹一声:“回去吧,上辞呈,交印信。”

      韦佛官望着尹申摇摇晃晃走出去的背影,摇头道:“尹太守也有几分可怜。”

      穆行归将几粒米饭撒进池塘,塘底的鱼围了上来,他索性将手里的全扔了下去,搓搓手走下小桥,拍拍桥边站得笔直的一个黑壮兵士的肩膀,“别再攥着拳头了,再攥也不能让你打他。这个官不好,我替你换一个。可你得体谅我的难处,明白吗?”

      幸大奎红了眼睛,大声道:“是!”

      穆行归绕着池塘踱了两步,又道:“这个官原不好当!可他当得如此艰难,便是因为不能信我。但话也说回来了,敢把命全交到我手上的,又有几个?这个位子,还得找个这样的人才是。嗯,佛官你算一个。”

      韦佛官吓了一跳,转过来瞪牢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穆行归也看住他,“这可是天底下最大的肥缺,多少人盯着我还不给呢,你倒不愿?”

      韦佛官也红了眼圈,连嗓子也有些哑了,“不愿!”

      穆行归讶异地往后一仰,“怎么今日犯红眼瘟么?一个个眼红得兔子似的。”忽然噗嗤一笑,“你想去,我也不许你去,我这里可也离不了你。”

      韦佛官被他一搡一扯地激得狠了,竟刷地掉下泪来,忙用袖子擦拭干净。穆行归别过脸去,顿时生了几分后悔。

      这时一个兵士走上来呈上一张拜贴,穆行归看过,咳了一声,转头问韦佛官,“猜一猜,来的是谁?”

      韦佛官心里还没平复,顺口道:“没头没脑地,怎么猜?”

      “你不猜,好,我念给你听,这上面写着:晚生江希年拜上。”

      这名字让韦佛官小小动容,“越国新晋的那位同平章事?”

      穆行归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位江平章,只怕是早就见过面的了。佛官你去酒窖瞧瞧,把最好的酒挑一坛过来。”

      ***

      江希年一见穆行归,竟执弟子礼,穆行归慌忙搀住了。

      “那日我便诧异,贵国何时出了这等青年才俊,居然没想到江平章身上,也是糊涂得很了。”

      “糊涂的是学生,见了穆相海内无双的凌虚步,竟也没认出来。”

      二人对视片刻,一齐笑了起来。

      这时韦佛官将酒送了过来。穆行归挽着江希年坐下,面带春风,“我长你几岁,托老便叫你希年了。那日欠了你一顿酒,我这人心眼浅,竟弄得牵肠挂肚的,来来来,今日正好将这账了结。”

      二人又是一场笑。轻言笑语中,转眼酒便过了三巡。韦佛官见穆行归双颊微微染了红晕,顾盼间眼底流波,颇有逸兴横飞之致,忍不住担心地上前,俯身贴着他耳朵道:“这两天还是小心些好。”

      他话声虽轻,但座上都是什么耳力。穆行归也不掩饰,向着江希年笑道:“我这个部下管我,比皇上管我还厉害些。难得有机会喝个痛快,也不让人耳根清静。”

      “早听说韦参赞是穆相的左膀右臂,如今一见,果然是忠心耿耿。”

      闲聊一阵,慢慢入了正题。

      “希年这次来,可是有什么事端?”

      听他提起话头,江希年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了道:“奉敝上之意,仍是为了边赋而来。”

      穆行归仍是斜斜倚着椅背,笑道:“若是为了这事,那可找错人了。征赋课税历来便是户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

      江希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幸大奎的方向扫了一眼,“穆相何必过谦?贵国朝廷上下无论大事小事,还不都是穆相说了算。这几年贵国的边赋,实在是征得重了些,如今两边的客商都难做生意了。若是能够减得几成,于两国的民生都有大利。何况赋税虽是减了,生意必会多起来,如此一进一出,只怕收上去的税,不减反增。敝上说了,若是贵国肯减赋,贵国减多少,我们如数奉陪一倍。”

      穆行归听了更是笑:“你也不用藏头露尾地跟我打机锋,我也实话讲给你听。你们从我这里进的全是盐铁茶米等紧要物事,别说现在这几个税,就是再加两成,只怕你们也不得不进。我们同你买的那些丝绸瓷器古玩之类,你也只管加赋,看还有几个人买你们的货?不过你既开了口,这事也不是不可商量,我回头同户部说一声,你找人和他们谈去。”

      江希年听他口气松动,大喜之下,赶紧谢过了。

      这时一名校尉上来,向着穆行归行了一礼,却不说话。江希年见了忙站起身来告辞。

      穆行归点点头,道:“佛官,你代我送送江平章。”

      ***

      穆行归引着校尉转入内堂。那校尉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札奉上,道:“皇上的密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穆行归点头接过,打发那校尉走了,拆开信札一看,只写了“着平章军国事穆行归即回京议事”几个字。

      他揣了密旨往书斋慢慢踱去,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这样的旨意已经收到不下十次了,起初是明谕,后来变成密旨,一概被他压着不理,如今离京也有半年,本也该回去看看了。何况随州太守的委任需得亲自去办,否则僖王定会横插一杠。越国的事更是马虎不得。

      念头转到越国,心中更是一滞。淮山以东,越国这几年崛起得好快。新君段广手段了得,他原是皇室宗亲,于内乱之中斫平一切对手,坐上了皇帝的龙椅,短短几年之间,平余孽,起沉苛,将个越国整治得好生兴旺,已隐然为淮东五国之首。段广不过二十七岁,风华正茂,手下一班青年臣子,个个锋芒毕露。如今厉兵秣马,虽尚未能与大燕比肩,竟颇有雄视天下之意。他早就隐隐担心,适才一见江希年,觉得自己这几年拔擢的官员,竟没一个及得上他的,更觉得自己的担心已成了现实。

      而这个大燕,虽然据了中原的半壁河山,突厥进犯之心一向未死,西北便如一道老迈的堤防,承受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随时可能一溃千里。朝内,皇帝行事无定,僖王与自己争个不休,官员欺上罔下,贪墨成风,时生民变。如今若越国真有什么动作,这个日薄西山的大燕,不知要用什么去承担?

      减征边赋,哼,这意图也实在太过明显。越国少铁,一向从大燕输入,如今他要添置兵器,这十成二的边赋可要了他们的命了。这几年边赋征得多了些,也是该稍稍与民休息,不妨便乘势与他减些,但这禁铁令,回去便要颁了下来。

      主意已定,他一边细想奏章的措辞,一边从笔挂上摘下笔来,蘸了墨,往摊开的书简上写下去。岂知这第一笔怎么也落不下来,他又试了试,啪嗒一声,笔掉了下去,蜡黄的笺纸上顿时污了好大一团。

      ***

      韦佛官陪着江希年往庄门方向走,一路闭口不言。走到半路,江希年笑起来,“韦参赞对我好象有点成见,不知下官可有什么行事不周之处?还望赐教。”

      韦佛官冷着一张脸,“岂敢。”

      “哦?下官可有些诚惶诚恐。”江希年仍是笑盈盈,故意放缓步子左右踱了两步,“嗯,庄子里有谁病了么?好浓的药香。”

      韦佛官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几个兵士受了风寒而已,倒有劳江平章动问了。”

      “哦?”

      二人又再无言。一片沉寂中,身后隐隐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江希年眼见韦佛官脸色乍变,朝着自己匆匆一拱手,疾如流星般朝庄子深处掠去,竟是使上了轻功。

      他转身出庄,身后,手指轻轻叩击着掌心。这庄子里有股秘密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得小心压抑自己的兴奋。

      ***

      韦佛官闯入书斋,就见一个笔洗在地上摔得粉碎,几本书散落在地,被水浸透了书页。

      穆行归蜷伏在地,大汗淋漓。他一只手死死抓住前胸的衣襟,挣命似地抽气,唇色已是一片乌紫,衬着全无血色的脸庞,尤为触目惊心。

      韦佛官顾不得地上的碎瓷片,两步抢上去跪在他身后,将他折起来靠着自己半坐,一只手从他胁下穿过,以“六合指”的指法从他喉间往胸腹抚下去。四五次后,穆行归猛地呛咳起来,胸腔起伏仍是剧烈,却是能吸进气了。

      这时兵士在外敲门:“韦参赞,都准备妥了。”

      韦佛官提声让他们退下,将穆行归打横抱起,伸脚勾开书斋的门,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偏房。

      窗户闭得严严实实,屋内雾气蒸腾,一只敞口的大锅架在火炉上,药液翻滚。屋正中一只长形的大木盆,也是装满了深棕色的药水。

      韦佛官替穆行归除去外衣与鞋袜,和着中衣将他浸在木盆内。木盆的一头垫高了,将他的头脸托出水面。

      穆行归进了这屋子,呼吸便慢慢平缓,片刻之间,眼中重新有了神光。他享受着微烫的水温,失去了力气的四肢百骸一动也不想动弹。

      韦佛官提了张矮凳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看。穆行归心中感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佛官,多亏有你在。”

      韦佛官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将目光收回,贯注至他那依旧冰冷无力的手指上。片刻,他将脸缓缓地别到一边。

      穆行归闭上眼睛,沉入了梦乡。睡梦中,他见到多年来不曾梦到的先帝的样子。

      他躺在营账染满血污的残破皮毡上,头发和眼睛都失去了他所熟悉的光芒。替我守着这个江山。他说。

      二十二岁的穆行归跪下,深深亲吻他没有温度的手。我会的,用我的全部生命。他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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