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

作者:春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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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 章


      行至离都城郊三十里处,前面有人来报,皇上亲自于城门迎接凯旋大军。如此天寒地冻,天子竟然不辞辛苦,众人皆怀感奋。

      穆行归便领着位阶较高的一班将官走在最前,疾行一阵,至离城门约三里处,下马步行。

      远远便见巍峨的天子仪仗,皂纛庄严,金吾肃列,兵部、龙墀、六军齐备,当是动用了最高规制的黄麾大仗。

      至步辇前,穆行归率众拜伏,行礼如仪。

      一片肃静中,有人从步辇跳下,轻快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是少年人的清脆声线。

      “老师快起来,地上凉,冻着怎么办?”

      衣袂带风之声渐远,柴珧携穆行归离去,竟是全不顾地上跪着的一众将官。众皆愕然。

      最后是僖王出来替皇上迎接众人,引去宫中宴饮。

      韦佛官站起来时忍不住偷偷张望一眼,瞥见辇内无人,披白狐裘的小小身影伴着穆行归步行。

      突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分明是一片拳拳赤子之心。比起极至的荣宠来,这要让人安心得多了。

      **************

      年关将近,城内远远传来一两声零星的爆竹。下了多天的雪,这两日终于放晴。

      “老师总算是回来了。”淡薄阳光下,柴珧脸上笑意深浓,仿佛春日提早来临。

      化雪的天气比平时更冷,柴珧将手搁在嘴边呵口气,搓一搓,眯眼望着穆行归一笑,双手往他胁下插去,身子自然贴近。这动作原是做惯的,再早些时候,穆行归会将他双手拢在怀中焐暖,后来大了,改成现在这样。

      穆行归看看柴珧,三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一截,眉目间稚气更淡,隐隐有了点大人的感觉。

      某些总在心头缠绕的不安再次铺延开,冲淡了重逢的喜悦。

      贴这么近,早已不合适了。

      他轻轻松开臂膀,不露形迹地滑开,甚至略略堕后半步。

      柴珧似未察觉他有意的疏离,又扯住他手臂。

      “听说老师受伤,伤在哪里?现在还疼吗?”头微微仰起,皱着眉,眼角有些发红。

      心中暖意升起,穆行归没再挣脱。

      按了下心口位置,微笑,“早不痛了。给人拍了一掌而已,那人功夫太差,歇两天就好啦。”

      柴珧转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抚摸他指过的地方,跟着身子前倾,脸想要靠上去。

      一双手扶住他肩头,将二人隔开一段距离。

      柴珧抬头,眼中满是不解。

      穆行归欲言又止。

      要说吗?是否不必说他也能够慢慢明白呢?

      这些年大半的精力花在西北那边,如今边境初定,另一桩日日悬心的事,也该着手去了结。

      刚刚的一刹那,他差点又如往常一般,随他贴上来厮磨。

      然而超出应有限度的亲密,过于强烈的依恋,随着年龄的增长,将会一日比一日更危险。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独自前行,没有谁会陪谁到永远,哪一方面也是。他必须学会放下依赖,他得习惯孤独一人。

      且况他是大燕的天子。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

      心中有阵难受。但已经放任得太久,已经不能再拖。

      硬起心肠开口,一些思量过千百次却从未出口的说辞,“皇上……”

      手腕微微一沉,少年牵住自己的袖口往下扯,“老师,”眼中泪光莹莹,“瘦了好多。”

      不觉又收回话头,再次微笑,“哪有?臣在外面走动得勤,又打了胜仗,心头高兴,每餐饭也多吃半碗。前日还在笑,腰带也紧了半寸了,再这样下去,怕这锦带上面,还要再加层肉腰带。”

      柴珧“噗”地一笑,伸手擦了擦眼睛,“老师骗我,我才不信。让我看看。”按向他腰间。

      真的……不能再拖。

      手刚动,被对方架回,动作轻柔,态度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皇上不要如此。”

      笑容凝固在脸上,二人对视一阵。

      步辇停在身后丈许处,长长的队伍安静等候。

      穆行归退后一步,伏地。

      “皇上请回步辇。”

      好一阵静默,最后柴珧转身上了步辇,起驾,穆行归步行跟在后面。

      一路,竟是无话。

      ************

      步辇停在嘉德殿外,柴珧下来,立了一会,方道,“老师进来。”

      一前一后进了殿门,一群内待备了热水锦帕等物正自等候。柴珧只扯下狐裘扔过去,有些烦躁地打发人都走。

      殿内有些空落。柴珧对着铜炉内烧得正旺的火发了阵呆,这个长乐宫,处处都藏着些往昔的记印。

      他向后招招手,穆行归趋前两步,站到他身侧。

      “老师还记得这只炉子么?”

      “记得。”

      一人多高的铜炉,宫里有好几百只,他不记得是哪一只。但确有一只炉子有个故事。

      那一回也是快过年,宫里张灯结彩,有些忙乱,不防就被柴珧看到架在梁上的长梯。

      六岁的小皇帝头一回见到梯子,兴奋之极,一个闪神,就被他爬到一半。见一群内待惊惶失措的样子,更是开心大笑。有人大着胆子跟上来,他就愈爬愈高,到头了见下面手伸过来,抬腿便踢。脚一滑,小小身子往下坠落,眼见要撞上下方的铜炉。

      一片惊呼声中,穆行归及时赶到,飞身迎上,手往铜炉上一按,稳稳接下肇事者。

      真正惊险刺激好玩过瘾,柴珧乐得拍手顿足。

      穆行归狠狠瞪他一眼,在脑中拟了遍笋条炒肉。回头却觉得手掌痛,摊开一看,燎了一串泡,原来那炉子是烧着的。

      “给我看看你的手。”

      打开手掌递过去,还留着些淡淡的白色瘢痕。

      “那时候你都让我吹。”

      坐在膝盖上,一下一下仔细吹。温暖有力的手臂揽在腰间,身后是熟悉的气息。

      又安心又满足,一辈子下去最好,为什么非要改变呢?

      ************

      究竟是,为了什么?

      柴珧手肘支在案上承住上身重量,托着腮,睫毛一闪一闪。

      “知道了,老师又要先说事,对不对?”

      穆行归反倒有些难以开口,被他这么一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讲起。

      倒是柴珧先提起话头,他手指掀动案上一叠奏章,“这里有份参老师的折子,老师要不要看看?”

      一份。是那边在试探上意。

      穆行归接过来一看,果然首当其冲便是用驳山十二州换人的事,有“以圣上之天下为穆氏天下”等语。

      立时后退两步拜伏在地,“此事属实,请皇上治臣的罪。”

      柴珧走过去蹲到他身边,“老师知道我不在乎这个。”

      父亲在乎的天下,老师在乎的天下,但不是自己在乎的天下。

      “那个监察御史宣缪,我已叫人廷杖三十。”

      “谢皇上恕臣死罪。”

      “怎么会?”柴珧捉住他手臂轻轻摇晃,“我怎么会治老师的罪。”他扯着他起来,恢复惯常仰视姿态。

      “我什么都听老师的。”

      一切顺他的意愿,一切都可以让步,如果是这样,是否还能继续?

      “还有什么要说的事吗?”

      ************

      名单在柴珧手中缓缓卷动,目光扫到纸张末端,他抬起头,眼中全是喜色。

      “老师真打算歇下来了?”

      穆行归略有些意外,“臣是这么想的。不知皇上是否准臣躲这个懒?”

      “西北那边,你也不去了?”

      “正要和皇上说这个事。恭喜皇上,这次我燕军大败了突厥,又收伏了铁勒,如无意外,我大燕便可有几年安宁了!”

      “也不做大将军了吗?”

      “臣这领军之职,眼下还不能一并交卸,但也不必总往外面跑……”

      话头被打断,柴珧扔了名单,一把抓住他的手不住蹦跳。

      “真的?那你现下可以常常陪着我了?”

      “是。”穆行归微笑。

      一声欢呼,柴珧踮起脚去搂他的脖子。

      指尖没碰到人,他搂了个空。

      柴珧愣愣看着穆行归,他仍是往后退。从什么时候开始,始终不住地往后退。

      现在他跪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臣还有事要对皇上说。”

      “……”

      “皇上现下已成人了,臣看在心里,实在欢喜。臣以前有些举止甚是不当,今后不敢对皇上再行僭越。”

      “……什么不当?哪里僭越?”

      “皇上对臣亲厚,臣心中感激。然而君臣之间自有分际,皇上是九五至尊,行止当具天子威仪,不可对臣下过于近昵。”

      “老师!”

      柴珧胸口起伏,在地上狠狠跺一脚。

      “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个!”

      “臣教训有失,是臣的过错。”

      “臣臣臣!”柴珧狂怒,将案上物件扫落一地。他执拗地逼近前去,揪住他胸前衣襟,“要象父皇那样,就没有不当,没有僭越了吗?要那样是不是?我也可以!”

      穆行归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他站起来,将柴珧抓得紧紧的指头一根根扳开,推回去。

      “皇上今日累了,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臣先告退。”

      *******

      身后器物碎裂的巨响此起彼伏,夹着含混不清的哭喊。穆行归只当没听到,径自离开。

      止不住地发抖。

      震惊,失望,挫败,羞辱,夹带着恐慌与愤怒劈头盖脸砸过来。一点点,再多一点点便会失控。他低头急走。

      穿过几道宫门,有人在后面连跑带喊:“穆平章请留步!”

      阮福年纪大了,适才一阵急奔几乎要了他的命,见穆行归终于站住,双手撑住膝盖不停喘气。

      “皇、皇上请穆平章别走,等、等下还要去仁恕宫庆功。”

      穆行归静默一阵,心内慢慢平复。

      毕竟他也才十四岁,自己或许太急切了?

      日子还长。西北那边花了八年,这里再花上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

      再回嘉德殿,地上的狼藉仍未清扫,柴珧却已更好了衣,脸上泪痕也已洗净,只剩眼中的微红尚未褪尽。

      “老师别走,我以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咬着嘴唇,眼内水气又渐渐漫上。

      心中顿时柔软,放低了声音,“都是臣的不是,皇上不要生气。”

      柴珧展颜而笑,“我才不会生老师的气。”

      穆行归亦开始微笑,对望一阵,殿内气温回暖。

      内待送上两份参汤,柴珧端起一碗,“老师也喝吧,等一下要饮酒,参汤养胃。”

      二人饮毕参汤,柴珧领头走在前面,这一次,没再拉着穆行归。

      穆行归跟在后面,心头最后一丝阴霾也化开。

      忍不住轻轻吁出一口气,笑自己刚刚把事情想得太糟。真不是个称职的老师,耐心信心全都不够。

      步出殿门时头有点晕,向空中望了一眼,阳光亮得出奇。他闭上眼。

      地面扭曲下陷。

      似有一条极细的铁线自骶骨向上倏然贯穿脊柱,直达颈椎。身子弯折下去,铺天盖地的眩晕中,感觉两条细弱的手臂支承着自己的重量。挡不住,一齐倾向地面。

      铁线开始游走于全身经络,途经每一处穴道,都在意识里迸出硝石遇火般的爆响。想要撑起身子,却连根手指也难动弹。不消片刻汗透衣背,整个人如在水中过了一遍。

      柴珧蹲到身边,不住用袖子擦拭他额角滴淌的汗水,另一只手僵硬地抠着地缝,留下道道血痕。

      “老师,很快就好了。”他喃喃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穆行归什么也没有听到。

      无法思想,无法动弹,亦不能发声。

      只有巨大的疼痛,抽髓剔骨地,一轮紧似一轮。

      想要呕吐。似在大风暴的天侯被抛进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五脏六腑颠得翻了过来头顶一阵阵惊雷滚过,冰凉的海水不断兜头泼来,无休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黑沉沉的洋面终于整个倒覆,将他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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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讨厌晋江的排版,凡是多于一排空行的地方都自动取消了,只能用*隔开,真烦。。。而且有的地方可能会忘了加上**,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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