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春意暖流苏

　　在章通的记忆里，二十五年前的平安城与如今的汴城一样，都是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只是这热闹的背后隐隐浮现着一丝血腥，可十五岁的章通正值少年，如何也体会不到。
　　彼时，章通随父亲刚到平安城，只觉得这座城市好大呀，比家乡阜埠城大了不是一点两点。人们衣光鲜亮的在街上走着，街道两边小贩清亮的吆喝声，这一切对于章通来说，太过新奇、太过惊喜。
　　宋宅门楣、门框皆用白纸缠绕，大门立着丧榜，高约5尺左右，宽3尺，中间裱糊着白纸上写着：宋家秉城，字行之，不幸猝于顽疾，订于光绪二十年午时大殓，特此奉闻。
　　爹爹双手奉上祭幛，领着章通进了大门。隐隐约约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章通不由缩了缩，爹爹回头瞥了他一眼，说道：“都是大小伙子了，怎的还怕娘们的哭声。”
　　章通小小声回了句嘴：“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哪能怕这个，不过是不耐听罢了。”
　　爹爹含笑看了他一眼，转身不再搭理他。
　　走近大堂，远远看见一群穿白衣的人两排分而站立，有一女子跪在棺木前面，一面哭泣着一面往铜盆里面送着纸钱。
　　爹爹领着他往里进，主家来人迎住了他二人，恭敬地说道：“这位爷一看就是远道而来，我宋家感激涕零。这位小哥儿....”话说一半顿了顿，又说道：“小哥儿就别进了，免得沾染不吉利，门房备有席面，小哥儿就去那里候着吧，可好？”
　　章通看了爹爹一眼，见爹爹无声的点头，遂转身离去。走出大半，转身回望，只见爹爹持香对着棺木鞠躬。
　　章通每每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总是不寒而栗，总觉得那其中似乎潜藏在无形的危险，眈眈冲着他招手。
　　出了门廊，有人上前询问，章通回了句：“随爹爹不远千里上门祭拜。”主家的人客气地将他领进了一件厢房，里面撑起两桌宴席，尽是如他这般年龄的半大毛头小伙子。
　　章通也不言语，落座便吃。
　　一路奔波劳累，确实腹中饥肠辘辘，章通也顾上许多了。
　　不料，一旁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这是哪里来的土包子，是没吃过好东西还是怎的，跟个饿死鬼似得。”
　　章通明明听见了，却故作未闻，继续吃着桌上的饭菜。
　　有人过来踢了踢他的座椅，说道：“小子，说你呢，你是聋了还是搁这装糊涂呢？”
　　章通抬头一看，是个敦实的小伙子，年龄与自己相仿，于是故作茫然问道：“你是在跟我说话么？”
　　小胖子满脸肥肉一抖，说道：“对，就是在跟你说话。你是哪家的，也不报上名头，坐下便吃，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
　　爹爹出门交代，忍得一时万事安，章通不愿惹事，遂回道：“你说对了，我就是从乡下来的。”
　　小胖子嘿嘿直笑：“果然是乡下的土包子，还是个傻包子。”满堂哄笑，章通却不怒、不恼，一如既往安静的坐在那里。
　　一拳头打在了软棉花上，好生没劲，小胖子不由没了兴头，说道：“既然是乡下土包子，想来也没见过这些个精致的菜式，小爷开个脸，让你继续吃吧，傻帽。”
　　一帮子小哥们笑的开怀，章通不以为意，不过是嘴上得了便宜，自己又不掉半两肉。
　　吃了一会，有个身形瘦削的男孩撺掇着小胖子喝上一口，小胖子一声吆喝，几个仆从凑到他身边，小胖子豪气的说道：“拿酒来。”
　　几个仆从有些犹豫，毕竟是白事，喝酒多有不宜。小胖子一瞪眼，双眼犹如铜铃儿一般，喝道：“我的话没听到么，拿酒来！”
　　这就是个小霸王，仆从不敢有悖他意，拿了一坛酒，又给他放上一盏小酒盅。小胖子眉头一簇，骂道：“泥腿子，给每人都摆上一个。”
　　仆从唯唯诺诺的在每人面前摆上了酒盅，待到了一个身材矮小、愁眉苦脸的男孩面前，小胖子一摆手，大声说道：“给他换上大碗。”
　　这次仆从学乖了，没有多言语，速速奉上了大碗。
　　小胖子起身走到男孩面前，双手捧着酒坛，笑嘻嘻的拿过男孩面前的大碗，酒香四溢，直至满溢出来，顺着桌子流到了男孩裤子上。
　　男孩眼光犀利，双拳握的紧紧，丝毫也不顾及被酒浸湿的裤子，却没有说话。
　　小胖子一声令下：“宋铭城，今日可是你的场子，要不是你那病秧子老子升天了，我们也没机会坐在一起。怎么样，好歹得表示一下吧，你就把这晚酒喝了，哥几个就当见过你的诚意了。”
　　叫做宋铭城的男孩勃然变色，怒视着小胖子，沉声说道：“宋天镜，你别欺人太甚，今日可是我爹大殓的日子，我如何能吃酒。”
　　宋天镜当下不愿意了，挥舞着肥嫩的拳头，骂道：“呦，怎么着，不愿意。宋铭城，让你喝酒是给你脸，知道不？就你爹那个熊样子，早死早升天，省得一家人被他拖累，他死了，是救了我们宋家于水火，他早就该死了，死......”话还未说完，宋铭城赤红的双眼，揎拳捋袖一拳向宋天镜砸来。
　　在宋铭城身边就做的两个小哥儿将事不好，赶紧拉住了宋铭城，口中劝慰着。
　　此时宋天镜见宋铭城要动手，反手一巴掌扇在了宋铭城脸上，破口大骂：“宋铭城，反了你了，你一个庶出的儿子居然敢打我这正房嫡子，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宋桥、宋平、宋林给我好好教训一下宋铭城，我们正房为他那死鬼爹的丧事费心巴力的，他却敢在这场上打我，动手！”
　　三个庞大腰圆的男孩围了上来，将宋铭城困在了中间，那两个本拉住宋铭城的男孩慌忙松开了手，退得老远，生怕招惹了瘟神，麻烦上身。
　　四人对宋铭城挥拳相向的，宋铭城起初还奋起反抗，但终究难敌人多，被人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最终是抱头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周围的小哥们默然的注视着这一切，好像这件事本身就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可惊奇的。
　　一旁的章通看的火冒三丈，且不说这是人生父的丧礼，就说人多欺负人少，就够令人义愤的，他拉了拉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一个男孩的衣袖，悄声问道：“大家伙怎么都看着呀，也不上前拉架？”
　　男孩子对章通的问话嗤之以鼻，嗤笑道：“拉架？平日里一向如此，我想大家都是习惯了吧。”
　　习惯？章通眼眸一缩，顿时阴云浮面，看来今日这个场面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这个叫做宋铭城的男孩到底遭受了些什么。
　　十五岁的章通突然觉得无比的愤怒，双拳紧握，嘴唇紧抿。
　　回话的男孩子见他这幅神情，不由哈哈一笑：“你是外地来的吧，第一次见识这种事情么？我告诉你，大户人家，不受待见的庶子受欺负那是稀松平常的事，你看那些人。”男孩说着，用手指了指站在一旁正惊恐的望着这一幕的几个孩子，嘲讽道：“诺，他们就是宋家的孩子，且都是庶子，你看他们可有出手阻止？避都来不及的呢，说不定心中还幸灾乐祸呢。”
　　章通自小备受父母宠爱，从未想过会有这般虎狼环伺的世界，不由问道：“那你是？”
　　呵呵呵，男孩子又笑了，道：“我是平安城张府的，家里人嫌参与白事不吉利，这种事才轮到我这个庶子，这就是我们的命，不认都不行。”
　　男孩的声音无尽的苍凉与悲哀，是一种对现状的无力，对未来的迷茫。
　　“啊！”地上的宋铭城发出一声惨叫，几个男孩停了手，章通通过缝隙看到地上的宋铭城被打的鼻青脸肿，头上有鲜血汩汩冒出，看上去分外凄惨。
　　小胖子喊道：“怎么停手了，给我接着打，今日就算是把这小子打死了，也没谁敢说上半句。”
　　章通一听，血往上涌。这还得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还有王法么？
　　这是章通从未见识的黑暗世界，今日就算宋铭城被打死了，随便找上一个理由，草草埋了了事，这事都越不过宋府大门，官府自然不理事。
　　“住手！”章通大喝一声，把那几个半大的刽子手给镇住了，纷纷停住了手，朝章通望来。
　　章通一个箭步，上前把几人推开，将地上的宋铭城扶了起来，安置在条椅上坐下。众人目瞪口呆，往往这种事最后的结果，不是打人者打的累了停手，就是被打者不经事翘了辫子，哪里有人敢插手。眼下凭空冒出来这么一位，众人有些缓不过神来。
　　小胖子见状，扯了嗓子嚎了起来：“呦呦呦，土包子，莫要逞英雄，我们宋府的水可不是你一个外乡人能趟的，把人给我好好送到小爷的脚下，兴许小爷能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这冒失之举。”
　　章通冷笑道：“这水我便趟了，你奈我何？不过是些仗着人多欺负人的脓包，何所惧！”
　　小胖子脸上肥肉一颤，感觉犹如二两肉挂在脸颊两侧，配上一双小豆眼，说不出的滑稽，偏就摆出一副凌厉的气势，一望便知内在纸老虎的本质。
　　小胖子嚷嚷道：“土包子要替宋铭城出头，宋桥、宋平、宋林好好招呼一下这位爱管闲事的大--英--雄，让他也长些见识，不白来一趟平安城！”
　　三人闻言向章通招呼而来，一拳照个章通面门而来，章通一矮身轻松避过，把脚轻轻一抬，把其中一个男孩打个大马趴，只听得四周一片哄笑，说不出的解气。
　　人就是这样，现实的不公不曾想过反抗，总会期待英雄的诞生，荡平不平事，换一个清平的世界。
　　另一个男孩朝章通小腿提来，紧接着第三个男孩砰又是一拳照着章通小腹而。
　　这是要下狠手了，章通压着火起闪到一边，拳脚皆落空了。三个男孩将章通围在中间，又是拳打，又是脚踢。章通左躲右闪，三人忙活半天，也没碰着章通的衣角。这时，一旁的小胖子喊道：“你们这些宋家的庶子，就在这看热闹是么，小心我一会告诉了爹，你们看着自家兄弟受欺负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爹爹怎么收拾你。”
　　那些宋家庶子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小胖子见状气恼道：“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呀！”
　　七八个男孩畏畏缩缩凑到跟前，宋平三人一看人多势众，不由得底气大增，卯足了劲朝章通打来。
　　俗话说的好，小鬼难缠。一味闪躲也不是事，章通不由提气，手上带了劲，不一会将宋平三人打的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小胖子一看，这么多人也占不了便宜，不由火冒三丈，冲着章通冲去。他肉墩墩的，如同一枚肉炮弹，硬是将没防备的章通撞出一段不小的距离。
　　章通撞到了一个男孩的身上，也是宋家庶子，见此机会，向章通头顶抓去，一把将章通带的瓜皮小帽给扯了下来。
　　众人抬眼望去，不知是谁噗嗤一笑，小声说道：“居然是个秃瓢！”
　　章通锃亮的光头，在众目睽睽下显得尤为夺目，那庶子望向自己手中抓着的章通的瓜皮小帽，一条乌油油的黑辫子用黑线缝在帽子上边，不仔细端详决然看不出端倪。
　　众人豁然离章通八丈远，犹如他是一个怪物般惊恐的看着他。
　　只听得小胖子高喊着:“好呀！你个土包子，我说你怎么有这么大底气呢，原来是个叛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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