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风云录

　　回忆？回忆是什么？有关成英中学的一切都回来以后，我要怎么面对故人？
　　※　　　　　　　　　　　　※　　　　　　　　　　　　※

　　第九章
　　我再也不理会我身边的一切事物。包括脸色一天比一天沉重的郎昱，包括变得整天愁眉苦脸的许颖，包括时刻一脸忧伤的水心，包括安主任和许多来探望过我的教师，包括昔日一起自戊班毕业的同班同学。
　　当时，他们不断地对我说话，不断不断地忆述当年在校时的种种悲喜交集。我明白他们说的每一个词语的意思，却无法弄懂他们的话到底有何意义。情形……就像一名正在学英文的小学生，明白许多单词的意思，却无法明白别人的一连串英文到底表达了甚么。
　　我没时间再去想！在疗养院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海云死前说的那句话。我想弄清楚她的意思，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每天对着眼前的一大片落地窗发呆。
　　慢慢地，我开始回忆昔日我们五人都在逃避的感情问题。
　　其实在高中毕业时，海云和水心的感情已经不太稳定了。水心是个定不下来的人，他永远追求他得不到的事物。得到了，他不会珍惜得太久，很快就又会被新事物吸引。
　　但即使如此，许颖对他们俩的感情还是充满信心的。许颖曾说过，如果世间有一个女人能够制得住水心、并且让他一生依恋，那么，这个女人就只能叫做方海云了。或者水心是善变，或者水心是流水无情，或者水心是个「失去方知重要」的胡涂蛋；但，海云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清楚水心是个甚么人，也明白怎样才能绑住一颗飘忽不定的浪子心。她不像一般少不更事的幼稚女孩，总是喜欢黏住男朋友，也从不会把男朋友当作向别人炫耀的「工具」。而，许颖之所以说海云是唯一能够留住水心的女人，是因为海云和水心属同类。海云知道怎样才能避免让像水心这样的男性对自己厌倦。
　　毕业后，水心曾跟许颖和我提过，他想和海云分开一阵子。可是，水心和海云一路走来，都是打打闹闹的，所以我们也没有当真。
　　到海云在旧金山别墅受伤，水心的态度又变了。他又变回了那个爱海云如命、却又偏偏最喜欢跟海云斗嘴的水心。
　　然后，在一切都当未来得及弄清弄楚时，水心、郎昱和许颖就一一先后走了。而海云，也展开了属于她的大学新鲜人生活。
　　经过三年没有了他们的日子，我想我是五人之中变得最多的一个了。当我们在竹之阁重聚时，我发现，郎昱依然是稳重沉实的郎昱、水心依然是年少轻狂的水心、许颖依然是大智若愚的许颖、海云依然是知性聪明的海云。只有我，再也不是在成英时，那个甚么都要靠别人帮忙的范祈风了。
　　后来在一切事情都过去后，我想，我之所以能够丢下一切、孤单一人渡过三年半，这三年的独立是最大主因。
　　然后是郎昱和水心的「战争」。水心又和海云在一起了，而郎昱也从没放弃过。
　　其实，我真的曾经觉得很奇怪。郎昱是一个那么沉稳的人，平常也是一副从容的神情。他哪来这么强烈的感情，让他对海云「势在必得」？我永远忘不了的！当郎昱承认他喜欢海云时，他眼中有着罕见的狂妄。当时，他看着我，彷佛能够藉由我的眼睛来想着他深深爱着的另一个女孩。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一丝对海云的嫉妒。她——是幸福得教人欣羡的。
　　◎　　　　　　　　　　　　◎　　　　　　　　　　　　◎
　　到郎昱升职之喜，水心打了郎昱。而郎昱还手，结果是被毁得差不多的竹之阁。
　　我知道水心为何出手伤人！他……其实是在吃醋，他是爱着海云的。
　　其实在打架事件发生之前，水心和海云的感情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我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在闹些甚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似乎是已经被他们卷进去了。因为，在那件事发生前，水心曾经不只一次地表示，他对海云已经「失去了爱的感觉」，而他的新目标正是我。
　　我很想相信，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水心是个粗线条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有多爱海云。
　　听着一个暗自喜欢了差不多十年的男人一声声地说爱自己，却明知自己没有希望。那种心疼的感觉，我想我到死那天也忘不了。我好想、好想不顾一切地接受水心和我交往一段日子的要求，也不必理会海云受伤、而郎昱则将会陷入和我相同的处境。可是……我做不到。我根本无法看着海云痛苦，而对郎昱，就更是如此。
　　或许……如果我自私一点，我会接受水心，然后光明正大地说我是「为了郎昱好」。因为，若水心离开了海云，郎昱痴痴的守候就会有个结果了。
　　可是，我无法做到。因为我明白，如果海云真的接受了郎昱，那么，郎昱将会走上我的旧路。而且，郎昱会比我更加痛苦。因为，他是那种不容易动情的人。一旦动了心，就是一生。若被海云接受后又再度失去，郎昱的痛苦会比我深重千万倍。
　　在水心和郎昱之间，我想，那是我无法理解的一堆混乱。海云爱水心，却又会有对郎昱动心的时候；水心爱海云，却是若即若离，似是无情还有情；郎昱爱海云，也一直不曾试图掩饰他对海云的感情。可是，在这个三角关系中，郎昱不忍伤害水心，也就再也没有更加强烈的行动。而水心对海云的伤害，又常常让郎昱气恼。
　　其实，在他们三个人之中，郎昱是最痛苦的一个。
　　水心和郎昱的矛盾，是早就存在的了。我们全都一直在逃避，但有些事情，要发生就必定会发生。无论人们加以多少阻力，它们还是会发生。事情终于爆发了，那次其实是把一切摊开来谈清楚的好机会。可是，我的受伤让波浪起伏的大海又再恢复了平静，风平浪静得像一池死水。
　　许颖后来说过，他们之所以会突然回到成英，是海云的提议和他的附议。郎昱赞成，是因为他不愿再把我牵涉进去；水心不反对，是因为他父亲和后母为他的婚姻大事着急了，开始天天想着怎么能够把水心拐出去相亲。水心不愿面对这些，于是丢下他的服装王国，跑回台湾来。
　　后来，竹之阁遭□□混混勒索，郎曜出现并帮了我一个大忙。而据事后许颖的转述，那天，郎曜是奉父母之命到竹之阁去「收集情报」的。因为郎昱一有时间就跑到竹之阁，终于让郎世秋和叶群英夫妇起疑心了，派小儿子郎曜来当「探子」。幸运的是，郎曜似乎根本不愿接下这份差事。因为许颖说郎昱的家人也一直巴望着他大少爷替郎家开枝散叶。而，郎昱的情况比水心更惨，因为郎世秋和叶群英向来没有一点为人父母的样子。如果他们知道郎昱经常到我的店里去，我绝对逃不过被他们列为「未来媳妇」的命运。
　　最后，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天了，七月六日！我的生日，竟然成了海云的死忌。
　　那一天，其实是我最不愿回想的一个特别区域。每次一联想到七月六日，我就会马上逃避，不自觉地逃避。
　　◎　　　　　　　　　　　　◎　　　　　　　　　　　　◎
　　我在疗养院足足住了半年。
　　许颖把竹之阁暂时关闭，方便到疗养院照顾我。
　　水心并没有怪我。知道为甚么吗？因为，他当年还未知道他爱的其实是海云。他一直深信，他早已「移情别恋」，转而「爱上」了我。而且，那段日子发生太多事了，我想，他根本没有分析自己感情的时间。
　　郎昱为我的情况担心极了。他请了好多精神和心理科医生来看过我，但那些医生的答案总是一样的——心病还需心药医。因为我根本不理会外界一切事物，就算是催眠治疗也不管用。
　　小徐被许颖聘来疗养院照顾我，应该是类似护士吧！不过当时，照顾我的人甚么都不用做，只是陪我一起发呆就行了，另外，就是照顾我的一日三餐和清洁卫生。许颖说，我当时就像一个两岁小孩一样顺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医生说，这与我的自我封闭无关，那些只是一些反射动作罢了。
　　他们找了好多好多人来看我。那些存在于过去的人物，全都被郎昱和许颖翻了出来。竹之阁的员工、中学时代的同学和老师，到飞云的朋友们。甚至，他们连我最久远历史中的人都找来了——那些早已没有多少印象的孤儿院同伴以及老院长。
　　但，结果正如我的主治医师所料，那些人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
　　最后，他们找来了那个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遗产代理人」。
　　那位叔叔——可笑。和他认识了近二十年，我连怎么称呼他都是没甚么印象的。其实，我本来应该有一个知道他身份的机会。因为在飞云去世时，我还未成年，需要找另一个法律上的监护人。但在那之前，那个神秘人就聪明地把这责任推给了另一位阿姨。于是，神秘人只能继续神秘下去。「叔叔」两个字，是我对他唯一的称呼。
　　后来回想，我实在是有点讶异的。虽然说郎昱人面广、许颖交游广阔，但他们竟能找到叔叔，真的有点神奇。也许……是因为叔叔正有意来看我吧！否则，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即使他的真实身份是多么风光有名，但没有人会知道，他和我的关系。
　　许颖给我的答案是：当年，他们的确曾经尝试去找过叔叔。但，正如我所料——他们找不到。放消息出去找人的一个月后，在郎昱他们准备放弃之际，叔叔却突然出现了。
　　依然是一个面具，依然是一身冷凝的气息。
　　直到今天，他当时的每字每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知道飞云为何收养你？因为你的倔强，因为你的固执，因为你眼中对生命跃跃欲试的光芒！你太像她了，她看你，就像看自己一样。我们看你，也彷佛看着年轻时的她。向来不关心别人的她一心把你养育成人，她对你有着多大的寄望，由此可见！而你呢？我只能说，飞云看错人了！飞云是最坚强的人，你不配得到她的重视，你不配！」
　　然后，我开始渐渐康复。从最初开始对自己的名字有了感觉，到认出了郎昱、许颖、水心和小徐。最后，海云也回到我的脑海里了。在之前的回忆中，那些故事中的名字，全部都是没有脸的人。但，我已能重新学会把名字和记忆中的一张张容颜重合起来。到差不多完全恢复时，医生说，我「战胜了自己」。
　　一个月后，我独自离开了疗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
　　起初两个多月，他们都在找我。但那年秋天后，水心去了法国、郎昱回到台北。只有许颖，仍然支撑着竹之阁。
　　一切一切，都在我的故意疏远中被淡化了。只有那句话，每天都会在我耳边重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