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梦

　　这次任务虽没杀死鸦羽，但重伤了他和玉山族大长老长弓，到底是件大喜事。
　　回到寨子里，黑夜叉穆夜部署好防卫后，便备下一桌酒菜，叫来了九叔喝酒。
　　九叔就叫“九叔”，似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一如没有人清楚他的年纪。穆柔记得自己小时候，九叔便已经是这副模样——前额高高隆起，须发皆白，却仍是少年面貌，终年穿着一套绛红的衣衫。
　　穆柔相信九叔一定很长寿，不只是因为他的额头，更是由于他知道一大堆很古老的事。
　　“阿柔，你可知道，咱们的寨子原本不在这儿……”
　　“阿柔，你阿爷小时候，跟你现在一般长相……”
　　“阿柔，说起来你肯定不信，村口桃花潭里的那只大龟，还是我年轻时亲手养的咧……”
　　每段故事大抵都是这样开头。起初穆柔觉得他一定在吹牛，但是经过多方求证，才发现他讲的都是真事儿。
　　于是她明白，九叔原来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家，至少比村口深潭里那只几百岁的大龟还要老一些。
　　大多数时候，穆柔都把九叔当作爷爷，或者曾爷爷，或者曾曾爷爷。她喜欢九叔，胜过其他任何人。
　　在九叔面前，穆夜总是毕恭毕敬的。穆柔也喜欢跟九叔在一起时的阿爹，只有在这时候，他才多少有了些人味。
　　桌上摆着上好的妖蛇酒。九叔一盏接一盏地喝，面色渐渐染上桃花般的绯红。对于穆夜的所为，他从来不予置评。在这漫长的一生里，包括少年时候，他都从不插手宗庙之外的其他事务。九叔见证了不知多少代族长的出生和死亡，每任族长都把他当作最亲近的人。
　　“叔，听说你经常去看那个卫国商人？”穆夜不甘沉默，随便找了个话题。他和穆柔一样称九叔为“叔”，却不认为乱了辈分，因为族里向来都是这样叫的。
　　穆夜提到的那人，是前几天俘获的一个行径可疑小子。这大夏天的，他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却在溽热的越州山林里鬼鬼祟祟地闲逛，还自称是来自卫国的商贾，不经意间在林子里迷了路。穆夜觉得他要是没有鬼，便是自己大白天的撞了鬼。
　　最近族里事情不少，穆夜一忙起来，却把料理那小子的事儿给忘了。
　　“唔……”九叔喝完又一碗酒，搁下酒盏，笑吟吟地说道，“那小子啊，有点儿意思，算是个妙人吧。”
　　至于他怎么个有意思，为什么是个妙人，九叔却不接着说了。要不是他很快退席离开，穆柔非得抓住他问个清楚才行。
　　吃过了饭，穆柔回到房间，琢磨起了白天的事。她觉得那个叫鸭什么的着实有点可怜，一个人好好地在那儿玩，突然就被自己攻击了，要不是那个厉害的老头拦着，他肯定没法活着离开。
　　还有那些亲卫，那些蛇啊狐狸啊，他们甚至更惨。
　　阿爹为何要杀他们呢？为什么大人之间非要杀来杀去呢？穆柔想不明白这些问题。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即使她变得这么强了，还是没有拒绝阿爹的勇气。

　　这天晚上，穆柔又做了同样的噩梦。梦里她被丟回充斥浓雾的鬼谷，回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梦里的时间似乎和过去几个月一样漫长。她孤身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四周全是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眼睛：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竖瞳，复眼，小点，微眯的线……它们或是虎视眈眈，或是成群结队地涌来。它们咬噬她的身体，却被她的血液毒死，被她的骨肉所吸收。它们不计其数，但来犯的终于越来越少。最后它们都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最终她看到了出口。山谷里的雾浓得像雪，也像一堵墙。雾那边站着一群黑衣人，为首的是一双阴冷的眼睛。那是她的阿爹。黑夜叉看到她，眼神冷漠得像石头，转身便走了。她忙跟上去。她只能努力跟上。父女二人之间，隔着不长也不短的距离，无论她怎样赶，也追不上阿爹的脚步。
　　到这里梦就醒了。夜还是一样黑，西边极远极远的天上，挂着两颗暗淡的星。
　　穆柔睡不着了。她又开始和那些虫子玩耍，但是已不敢像昨夜那样恣意。她心里有了忌惮。
　　百无聊赖间，她想起了九叔说的那个“有点儿意思”的小子，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长什么样子？有趣在什么地方？穆柔很信任九叔，他是不会骗人的。
　　听九叔说，族里犯了事的人都被关在后山地下的水牢里。穆柔从没去过那里，不过现在，可爱的小东西们一定能带她去看个究竟。
　　夜色如墨，一条由蛊虫缀连的细线在沉睡的山寨里穿行。绕过几座大竹楼，躲过守卫的眼目，沿着巨大石板的缝隙钻进地下。水牢的甬道高而且窄，仅容一人通过。
　　这里没有光，但不妨碍穆柔的视线。她循着水声，经过一间又一间牢房。这些小小的房间多是空的，她看到了一些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他们各有各的丑陋。其间只有一个中年女人，以及一个清俊的男孩。
　　是他吗？穆柔想。她仔细打量这个男孩，只见他盘膝坐在草垫上，双手按着膝头，似乎正在修行。男孩的头发扎得很高，因为被关在牢里，难免有些散乱，但竟因此产生了另一种独特的美感。他身上穿着有些泛黄的白色囚服，和其他囚犯并没什么不同。但奇怪的是，穆柔就是觉得他很特别，好像这身囚服格外适合他一样。
　　这世上哪有人适合穿囚服呢？那么丑！可这男孩偏偏是其中一个。
　　更让穆柔心中一动的是男孩的面容：英气的双眉，又黑又长的睫毛，笔挺的鼻子，薄削的淡淡的嘴唇，这些共同组合在一张白皙的、轮廓完美的脸上。这一切多么赏心悦目啊，教她一见就心生欢喜。
　　隔着木栅栏，穆柔静静地看着，像欣赏偶然落在林中的一朵洁白的花。——他美好得简直不像这个世上会有的存在。穆柔渐渐瞧得痴了，竟没发现男孩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你在看什么？”
　　男孩忽然开了口。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接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即便身处黑暗，他的双眼也依然明亮，像天上的星辰

　　穆柔震惊极了。
　　“唉？！能看见我？！”她不由轻呼。
　　对于她来说，这很难理解。自己可是借蛊虫的感官来看他的，他能发现蛊虫就已经很稀奇了，竟然还能寻根溯源，追查到自己身上？
　　“这不可能呀！”
　　穆柔惊慌失措，正要撤回蛊虫，却看到男孩又是狡黠地一笑，说道：“什么不可能？我不单能看见你，还能听到你说话呢！”
　　男孩撑着草垫站起来，拍净了身上的草屑。他仍然盯着彼处女孩惊慌的眼睛，坏笑道：“你刚才是不是在想，‘这不可能呀’？”
　　这下穆柔不得不信了，她满是疑惑地问：“你真能看见我，听到我说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还不简单啊。”男孩一副“不值一提”的表情，“洞若观火，缘气寻根。”
　　“啊？什么？”穆柔把头往前伸了伸。她从来没听过这些古怪的话。
　　“你连这都不知道？”男孩反倒愣了。他以为但凡修行者，都应该知道这些东西。开始修行的第二年，他便已经把这两个法术练熟了。眼前这女孩可是独山族千辛万苦培养出的蛊女，怎么会不知道呢？
　　其实男孩哪里清楚，自己在师门中所学的一切，哪怕是最为基础的法术，对于外界也都是不传之秘，毕竟“归墟”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看到穆柔眨巴着两只水灵灵的、黑玉般的大眼睛，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男孩只得解释：“都是很简单的法术，有机会我教你？”
　　“哦？真的吗？”穆柔瞬间由好奇转为兴奋。她听九叔说过不少妖族的事，还有神仙们的传说，于是又问：“你是妖怪吗？还是神仙？”
　　“都不是。”男孩摇摇头，谦虚地说，“我只是一介凡人，学过一点法术而已。”
　　“你不是商人吗？为什么学法术呢？”穆柔接着由问。
　　“呃……”男孩噎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儿被拆穿。本来商人的身份，就是他拿来应付了事的。他虽然不通商贾之道，但尘世间最名贵的东西，他都曾见过。
　　“法术嘛，并不是谁能学谁不能学，就是乞丐学了，也可以防身啊。”男孩故意把坑绕了过去。
　　“哦……”穆柔咬了下指头，若有所思。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法术这东西，学来当然是好的，但并不是谁都能学到吧。就拿玉山族来说吧，独山族最纯正的蛊术，他们连碰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男孩接着诱惑她，“但你首先得放我出去。”
　　“啊？这……不行的……”穆柔连忙摇头。人是阿爹他们抓的，她可不敢背着阿爹做这种事。
　　“姑娘你看，我就是个小小的商人，放了我不打紧的。”男孩继续鼓动她，“行行好吧！不然等天一亮，你阿爹就要派人来杀我了。你若是不救我，我就只好去死了。”
　　说着，他故意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什么？阿爹要杀你？！为什么呀？”穆柔瞪大了眼睛。
　　“这我怎么知道。”男孩一摊手，“我听到他是这么跟人说的。再说了，他要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穆柔想，也对。那个叫鸭什么的，不就平白无故的，差点被杀了么？阿爹想杀谁，从来也不会先给理由的。
　　穆柔讨厌杀戮。她想，自己或许真能阻止这事。
　　“可是……我该怎么做？”她终于试探性地问道。
　　男孩听到这便知道有戏了。他高兴地连声说：“这个简单！这个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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