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梦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卧房的门就被叩响了。
　　穆柔从一夜噩梦中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微微引颈，看到阿爹默然站在床边，将一套黑色的衣物扔在床脚。
　　“换上，下来吃饭。今天有要紧事。”黑夜叉沉声道。
　　穆柔顺从地爬起来，拿起衣服抖开，发现是阿爹他们外出会穿的那种黑衣。
　　这身黑衣，她见过多次，每次都伴随相当不快的体验。而这回，这套衣服居然送到了自己跟前。
　　阿爹是要自己也去做什么不好的事吗？
　　穆柔抬起头，发现黑夜叉早已消失。她只得换上衣服，下楼去用早饭。
　　桌上摆着一碗清粥，三四样小菜。此外没有一个人。
　　九叔呢？阿姐呢？莫非都被阿爹支开了？什么事需要避开他们？
　　穆柔心事重重地吃完了早饭。刚放下筷子，她便看到了楼下的影影幢幢。
　　这天照例下着大雾，五步以外就看不见人，饶是以穆柔的目力，也辨不清他们的模样。不过她知道，那些必定都是清一色的黑衣人，他们只听阿爹的命令，这会儿已悄然集结好，正安静地候着自己。
　　穆柔擦了擦嘴，起身缓步走到竹楼边缘，犹豫了会儿，这才一个纵身，轻盈地跃向了地面。

　　故事发生的时代，帝国南端尚未统一。在越州更南方，还有玉州和南海郡两块不受管制的疆域。南海郡全境被妖族占领，而玉州，则是玉山族的势力范围。
　　一百五十多年前，玉山族不过是独山族的一个旁支，同样聚居在越州的深山老林里。
　　独山族的卓绝蛊术，从来只有最核心的成员才能修习。玉山族在逐渐壮大的同时，对这一陈规生出越来越多的不满。也就在这时，一群来自西方的妖族入侵了越州。玉山族的大部分族人在接踵而至的动乱中归附了妖族。在妖族帮助下，玉山族组建了自己的势力，天长日久，巩固了自己的活动范围，这就是现在的玉州。
　　碍于越州的数十万大山，帝国对玉州和南海郡一直束手无策，而后者仍在日渐侵蚀越州的土地。
　　独山和玉山的仇怨，就是在玉山族不断向北扩张的过程中加深的。独山族的上一任族长，也就是黑夜叉的父亲，便惨死在玉山族现任族长凤阴手下。而凤阴的长子鹤翎，也被独山族的高手秘密杀害了。这一血海深仇，并未随鹤翎的死消散，反而较从前更浓更烈。
　　三个月前，玉山族突然动手，袭击并掠夺了独山族最南部的一个寨子，全寨九十多户人家，竟没剩下一个活口。这口气，独山族怎咽得下？
　　但在过去的近百天里，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直到穆柔出关。
　　黑夜叉意识到，报仇的时机终于到了。

　　几十年来，玉山族和妖族的联系日益密切，最主要的方式就是通婚。现任玉山族长凤阴至少有一半妖族血统。已故的长子鹤翎，其母是凡人，稍微冲淡了些。次子鸦羽则完全由妖族所生，人族的血已经所剩无几。
　　凤阴对于次子并不看重，因为妖族徐徐渗透的意图让他有些不爽。以前在他的心目中，长子鹤翎始终是继任的唯一人选。那孩子天性纯良，为人持正，将来必定会成为好的主君。然而谁能料到，那天杀的黑夜叉，竟将脏手伸向了那苦命的孩子。
　　鹤翎死后，凤阴重病一场，元气大伤。族中大部分事务，都交给长老们打理。次子鸦羽属实不成器，得着空儿便四处吃喝玩乐。凤阴实在不放心将身后事交给他。好在半妖长寿，他准备与宠姬再生个儿子，好生教导养育起来，只盼他将来能像鹤翎那般出众，那自己就是死也瞑目了。
　　算起来，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鸦羽，凤阴心知这混小子必定又溜出门去了。
　　“长弓，你去看看鸦羽，别再给我添什么乱子。”凤阴不耐烦地吩咐道。
　　“是。”大长老长弓微一欠身，领命退下殿去。
　　长弓本姓张，是中原人，没有妖族血统，法力却不亚于凤阴，是玉山族一员得力大将，同时他颇具谋略，忠心不二，因此深受凤阴器重。
　　凤阴本想派长弓扶助鹤翎，没想到还没任命，鹤翎便身死了。近几年来，凤阴常让他在修行与政事上指导鸦羽。
　　长弓离开大殿，穿廊绕宇，很快来到千岁府门前。他一眼瞥见鸦羽的亲卫之一，正掮着一只包裹往外走，左顾右盼，心神不宁。
　　“站住！”长弓一声断喝。小亲卫被吓了一大跳，扭头看到竟是大长老，忙丧眉耷脸地跑了回来。
　　“干什么去？”长弓盯着他手上的包裹，冷冷地问。
　　“回大长老，千岁爷……是千岁吩咐的，回来取点东西。”小亲卫战战兢兢，陪笑道。
　　“哦。”长弓点头，面无表情地接着问：“千岁爷现在何处？”
　　小亲卫不敢隐瞒，回道：“在兰城。”
　　“带我去。”长弓命令。
　　小亲卫哪敢说个“不”字，忙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大长老走在前面。

　　兰城位于玉州西北，地方不大，却是个玩乐的好去处。酒楼赌肆，烟花柳巷，好事之人挤满了大街，好不热闹。
　　三个月前，千岁鸦羽行军宿过此地，一下子就爱上了。这次一逮着机会，他便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在兰城这几天，鸦羽酒没醒过，肉没断过，美人更是不离身侧。他歇宿的这家“蕉兰汀”，养的尽是些蛇妖、狐媚子，害得他终日沉溺在温柔之乡，根本不想离开。一时间什么政事，什么父王，通通都忘了。
　　转眼之间，带来的几箱银钱已被挥霍一空。他丝毫不在乎，立即令一名亲卫悄悄回千岁府取银票。谁知这么巧，那亲卫正好被大长老长弓撞见。好日子眼看就到头了，他浑然不觉，赊了大笔欠账，仍然一如既往地花天酒地。
　　距兰城不远的山林里，穆柔感知到了蕉兰汀内的一应情况。她清楚对方的身份，却并不知晓三个月前的那场惨案，更不知道鸦羽正是元凶之一。黑夜叉显然认为，没必要跟小女儿解释其中的原委。大概在他眼里，穆柔只是一件顶好用的杀人工具。
　　“没别的厉害人物。”穆柔汇报道，“他是妖族，身上似乎有什么法器，蛊虫难以近身。”
　　“是凤翎。”黑夜叉冷笑，“鹤翎死了，凤阴便把这保命的东西给了他。”
　　“风铃？我好像听说过。”穆柔想起九叔曾讲过的中土风物。
　　黑夜叉没理她，只是命令道：“控制他身边的人，杀了他。”
　　“他身边的也不是人啊……”穆柔想辩白两句，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只是顺从地点了下头。与此同时，无数只肉眼看不见的蛊虫，已经朝那处迅疾飞去。
　　蕉兰汀外，或盘旋、或栖停着数十只乌鸦，这是鸦千岁设置的岗哨，也是他的眼睛。忽然之间，所有的乌鸦都狂叫起来，绕着蕉兰汀高速飞行。
　　鸦千岁蓦然睁开双眼，发现周遭的侍女纷纷现了本相，一个个十指尖尖，露出獠牙，猩红色的眼珠凶光毕露，仿佛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鸦千岁大惊。仅一愣神的工夫，他身上就多出了十余道深深的伤口，胸口那道口子差点便洞穿了心脏。
　　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刻唤出无数乌鸦幻影，护在身周。
　　那些狐妖蛇怪原本只是寻常小妖，不知为何竟气息陡变，妖力大涨。鸦千岁与她们对招，居然渐渐落于下风。
　　“亲卫！亲卫！”他焦急地大喊，楼外却无一人应答。

　　一靠近蕉兰汀，长弓就感觉到了不对劲，那是久经战场的大物天然的直觉。
　　随即他便发现，守在楼中的数十名亲卫，全都像被什么控制了似的，露出一副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蛊术！”长弓大惊。他曾数次与独山族相战，已经见识过无数类似的画面。长弓丝毫不敢耽搁，当即闷哼一声，释出磅礴灵力护住了全身。
　　可他身后的那名小亲卫就惨了，只听他“咦？”了一声，话音还未落，整个人就猛地一阵抽搐，很快变得和同僚们一般德性。
　　长弓双臂一展，袖风幻化成刃，每挥一下便有一颗头颅落地，眨眼间就把亲卫、跑堂之流全部解决了。
　　“亲卫！亲卫！”楼上忽然传来焦急的喊声，正是鸦羽的哀嚎。
　　无数蛊虫不断冲击着罩门，必须速战速决！长弓一跃而起杀进重围，护在了鸦羽身前。
　　“大长老？！你怎么……”鸦羽压根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他。
　　“殿下快退！”长弓一边杀敌一边吼道。他觉察到更危险的敌人正往这边赶来。
　　“好！好！”鸦羽在慌乱之中，完全听从大长老的吩咐，见长弓已杀出一条退路，他便立刻变回本体，闪电般朝东南飞去。
　　鸦羽本是鸟妖，来去奇快，那些蛊虫原本无法追及，但他已经受了不轻的伤，速度也受到了影响，狼狈回到宫殿中时，仍有一大群蛊虫死咬着他不放。
　　凤阴这时正在浏览全族上半年的账册，蓦地看到一只乌黑大鸟跌落在地，却是自己的小儿子。那些蛊虫虽然无形，却无法逃避他的一双凤目。凤阴怒喝一声，释出凤凰业火，将叮咬小儿子的蛊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长弓匆匆退到楼外时，看到许多黑影正陆续赶到。他擦干嘴角的血水，冷冷一笑，高声道：“独山的老族长，咱们后会有期！”
　　黑夜叉也没想到他会在这儿，终究棋差了一招，没能结果鸦千岁的性命。只可惜一座蕉兰汀，已生生变成了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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