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尽时

　　老区的路面要狭窄得多，巷道蜿蜒而幽深，地砖铺的还是旧式的青石板，被磨得黑亮的板缝间长出厚厚的苔藓，偶还有几丛蔫蔫的小草，生在闹市都难免有些荒色。

　　沿街开着各式各样的小店，夜至而未深之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摊面正热闹。煎炸炒炖的油香味和着吆喝叫卖的人声，满是鲜亮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

　　这条道离云间家近，走到底拐条巷子就到住宅小区，就是巷子隔壁有个半废弃的建筑工地，造一半老板卷钱逃跑，没人愿意接摊，市里的重点在建设新区，这就废弃了有些年头，有人看准漏子在这建了不少三无危房，难免鱼龙混杂，要不是身后跟着人，云间也不敢走。

　　小区楼下三三两两都是纳凉的邻里，云间一路招呼打过去，苏姐姐直把她送到楼上，看她锁好了门才掉头走。云间笑笑，换了拖鞋，随手把书包甩到沙发上，弯腰把肥肥放到地面，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可算是够累，蹲下来：“那么，香煎小黄鱼？”

　　肥肥眯着眼，脸颊上的肉挤成一团，尾巴倒是欢快地摇摆了下，明确彰显出它的美好心情。

　　云间起身进厨房，肥肥亦步亦趋蹭在她脚边。先在水池里洗了把脸，散散去夏夜也抹不开的燥热。这么一想又感念起苏家的中央空调，哎呀，由奢入俭难么。

　　打开上层冰柜取出个长方体塑料箱，然后在墙壁上挂着的工具袋里拿下个小锤子，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小黄鱼中小心翼翼敲出两条，放在一边，肥肥忽然叫了一声，云间转头看看那对瞪得圆溜溜的无辜的猫眼，笑了笑，又敲下两条。

　　塑料箱封好，放回冰柜。把小黄鱼放在水池里拿自来水泡着解冻，云间擦干净手，俯身把在脚边窜来拱去的加菲猫抱起来，温柔地挠挠它下巴：“我们先去玩一会儿。”

　　从茶几下扒拉出一只蓝色纸盒，抽出来，里面满满的都是肥肥落下的玩具。包括毛绒线团猫爪板弹力球逗猫棒等等，云间找出个电动小老鼠，肥肥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来劲儿了，尾巴一甩，两眼都虎虎生威。云间笑眯眯按下开关，把玩具放在地板上任它乱窜，眼看着肥肥跟个球一样随老鼠滚过去了，起身走到阳台，拎起喷壶看自己种的瓜果。

　　阳台上葱葱郁郁好不热闹。比起人家阳台上的菜蔬或者花草，这一块方寸之地堆的是可多的水果“盆栽”。鲜红玲珑的草莓像次第的灯笼一样垂在花盆边，晶莹剔透的葡萄一串串挂在结实的果干上，桃子正长到婴孩拳头的大小，挂满火龙果的植栽个头最大，三年的植本已是阳台的老房客了……云间像与亲人打招呼一样，笑眯眯挨个儿问候，摸摸土，浇点水。

　　很长的时间里，料理这些植物就是她生活最大的乐趣，当然费心，但是看到它们安然成长甚至开花结果的欣慰与满足，会叫她多感觉到一点自己生存的价值。

　　她在阳台上逗留的时间有些久，爪子上扣着电动老鼠不肯放的猫大爷，只能在客厅仰首叫唤了一声，催促自己的小黄鱼怎么还没上。云间乖乖进厨房料理鱼。

　　进食完毕之后肥肥蹲在窗口例行思考猫生，云间回房做家庭作业。

　　临近期末，课业越发繁重。文科的科目还好，数学物理就足够叫她头疼了。云间把头发高高盘起，一把小电扇侧对着她呼呼吹着，在她与风扇间还有个小托盘，里面是大块的冰，很是凉爽。她是不容易招蚊的体质，但毕竟开着窗，所以脚边也就点了蚊香。

　　做个作业跟入定一样，等她终于把头从物理试卷里拔-出来，夜已经深极。连肥肥都玩儿猫爪板累了，蹲在墙边懒洋洋发呆。

　　收拾好书包，揉揉猫咪脑袋，去洗了洗关灯上床。躺在床上云间有些发愁，下个学期就是高三了，马上就要分科，她的数学学得越来越糟糕，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可惜的是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而是在这种时候，才恍然想起，自己孤身一人。

　　第二日云间特意起了个大早，果然，猫大爷毫不犹豫掀了猫食盆，既然不肯老老实实吃猫粮，只好敲冰块拿小黄鱼给它煎。索性塑料箱里它的口粮还多得是，不过大清早吃那么油腻好么……唔，晚上路过菜市场给买点鸡胸肉什么的吧。

　　赶在值日老师读表关门之前冲进校门，早自修铃声还有五分钟，云间稍稍松口气。拜同样爱迟到的英语老师所赐，每次英语早读会有一半时间清闲，她略微迟些不要紧。

　　教室在一楼，云间穿过花坛跑进走廊，来来往往学生不算少，她绕过两个勾肩搭背聊游戏的男生，掂着书包要往教室里冲，跑了两步倏然止住。甚至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两步。

　　那个慢吞吞走在前面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止步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哥们让让！”最后一桌的胖墩同学毫不客气擦着他的身体挤过去，进门就喊，“快快，谁的作业借我抄抄！”——那力道擦得他在门框上撞了下也没在意，扭过头，慢吞吞进了教室。

　　云间紧紧抱着书包，看他人影进去了，才缓步跑进去。

　　教室里一片窸窸窣窣。英语课代表站讲台上无聊竖着课本掰手指，大部分同学都在奋笔疾抄作业，偶有前后桌左右桌兴致勃勃小声聊天。

　　云间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才悄然松了口气。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她总是能过分敏锐地感知到旁人的情绪。死气沉沉的少年，眼瞳里满满都是不耐烦，并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简直是通身都弥漫着低气压，并不仅仅是因为睡眠不好惹起的愠怒……云间能清晰地感受得到，那种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漠。

　　——对任何事物都无所谓的冷漠。

　　可是云间怕死。很怕死。她总是害怕别人会伤害她。

　　所以这样的人，光是存在就叫她感觉到威胁。

　　中午苏雨柔下课早，蹦蹦跳跳跑下来找她吃饭。云间晕头转向地从各种算式中扒出思绪，进度赶不上，落下的知识越来越多，到现在连题目都有些看不懂了，不免情绪低落。

　　苏雨柔也是个理科废，她就没那么多压力了，爱学学，不爱学也没人逼，苏爹苏妈只要她不学她姐就万事大吉。她看着云间有些心疼：“也不用那么急……反正要分科，文科简单点……物理什么的，过了会考就好了，不用在意那么多啊。”

　　云间还在犹豫：“可是……听说理科，以后好找工作。”

　　“哎呀，为了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强迫自己学不喜欢的东西也太痛苦了吧。”苏雨柔拉着她的手甩了甩，难得认真道，“这要看云间以后想做什么的吧……哎，我还不知道呢，云间喜欢做什么呀？”

　　云间愣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

　　她喜欢做什么呢？她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吗？

　　苏雨柔清澈又好奇的眼睛望着她，眼角带笑，很是期待的模样。有时候云间也会羡慕她，有那般保护着她疼爱着她的亲人，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想自己这样孤独的自由也没什么不好。

　　“我想……”云间小声说，“想做一个医生。”

　　“哎呀。”苏雨柔很是惊叹。

　　怎么说呢，这个小伙伴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模样，笑起来美得连风都像是忍不住要停留，真的难以想象她拿上手术刀的画面啊。

　　“什么医生啊？”苏雨柔对此了解不熟，只是绞尽脑汁想了想，“外科内科？中医药？临床什么的？还是说护理？好复杂啊这些东西……”

　　云间手指头绞在一起，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就像个梦一样……这本来就该是梦吧。

　　她笑了笑：“你说得对，真的太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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