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子升官记

　　武平一摇摇摆摆而去，把沈蕴撂在县衙前，留下来的一干皂隶倒是十分殷勤，只是明府少府避而不见，县尉也来了个下马威，这干人殷勤又有何用。

　　沈蕴心中暗自一叹，面上却是不显，只负手随引路书吏一路过去，褚八抱剑，郑成垂手，二人都是有来头的，随侍在沈蕴身后，虽只二人，气派倒是比寻常七八人防阁随从还要足，至少从檐下屋角探头窥视的一干人，被褚八一横眼扫过去，都是忙不迭的缩头遁走。

　　“沈县尉……”褚八和郑成的气势明显也影响到了引路的书吏，不过沈蕴更觉得，这个分给她居住，所谓的西院的破败，才是那引路书吏底气不足的根源所在。

　　“尔何敢辱人若此。”呛啷一声，褚八腰间佩剑明晃晃拔出半截来，指着眼前那墙歪窗倒，荒蓬衰草的院落：“这是什么所在，也敢引我家娘子前来。”

　　褚八何等出身，何等煞气，一番作色，那书吏双腿已然瑟瑟发抖，只得将武平一搬出来救急：“沈县尉，这是……这是武县尉命某等引路……”

　　“县中百废俱兴，本官已知，衙中一时修缮不到，也是有的，况本官来得也急。”这破败院落便又是一个下马威，沈蕴倒没什么迁怒打算：“你点起衙中杂役，取水来，与本官家仆一道清扫修缮罢。”说着又道：“褚先生随某去公事房看一看，若有要修缮处，也一并办了。”

　　“这……”那书吏没想到沈蕴这么直接便进入了上官角色，嗫嚅着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褚八手手又按上剑柄，脖子一缩，忙不迭的便应了，先引着沈蕴去了公事房，交接给当班录事后，便一溜烟的跑了，这沈县尉身边侍从实在是煞气太重了些，还是躲远点，监督着杂役去砍草擦地来得安全些。

　　一县之中除开有品级的几位正式官员外，还有录事、司法、司户佐、吏、市令、不良帅等吏员不下四五十人，常在官衙公事房当班应直的也在十人以上。沈蕴命那当班录事把众吏目都点来，就在偏厢问起了平凉县中一干情形来，褚八按剑立在她身后，双目似闭未闭，但凡有人推诿时，不待沈蕴作色，便即一记眼刀甩将过去。他那等手刃县官，一县之人无一敢当的威风煞气，着落在这边陲小城的寻常吏目身上，说起来着实有些大材小用，然而效果，却是实用非常。

　　有了这等依仗，沈蕴问起话来，自是无甚阻碍，况连着经了几处下马威的她，也不会问那些过于敏感的譬如钱粮之类的问题，问到后来，干脆便说起了些日常琐事——譬如衙中公膳如何，京中乌台公膳可是出了名的难吃之类的。待得郑成来请时，已然天色渐黑即将入夜。

　　经过乌台训练的郑成，操办杂事自是无可挑剔，这半天不到时光，不但领着人将那破院勉强收拾出了点人样来，还操心着沈蕴这边十来人的晚膳，胡饼、炖肉、落苏、瓠子竟也摆出了四个盘子，还给沈蕴单加了一碟芸薹，上面淋着沈母千叮万嘱一定要带来的豆酱，也难为他寻得到理得出。

　　吏员们收入本就不高，去年又破了一回城，公廨本钱更没出息，公膳能供一碗汤饼便是上好饭食了，这一顿算是沈蕴请客，眼见大块肉摆在面前，馋得他们只差眼放绿光了了。

　　沈蕴一路行程赶得紧，肉干啃得多，油腻腻的肥羊并不想吃，只用了一小块饼并那碟芸薹，靠着豆酱熟悉的味道唤醒了沉睡的食欲，也方才明白为何母亲再三坚持要加上那一坛豆酱。

　　吏目们用了饭食各自打着饱嗝告辞散去，沈蕴甚至还见到好几人胸前袖底蔓延着可疑的油迹，再想起秘书省中那些训练有素举止有度的吏目楷书手，亦只得暗叹不语。

　　武平一指给沈蕴的院落虽是荒败，占地却是不小，正房加侧厢加起来也有十来间，就是能住人的并不多。郑成一下午集中修缮了正厅，以草帘相隔，一半做理事会客的厅堂，一半则做了沈蕴的卧房，又隔了一个小小隔间做两名胡姬起居之地，至于剩下一群大老爷们……寻个不透风的地方躺着呗。

　　“时间太急，县中采买不便，还请娘子将就几日。”郑成一脸愧疚，垂首请罪，收拾了这许久，也只到了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步。对着这种屋舍，便是寻常男官人，只怕也要大皱其眉，勉勉强强也未必肯住，更何况沈蕴这个娇贵娘子。

　　“如此便已很好了，明日你们先把自己住的地方修好，今夜也要寻个避风处，莫着凉生病。”沈蕴温言宽慰，又命郑成道：“不行便去车上挤挤，绒毯都拿出来盖。”

　　“谢娘子关切。”郑成再三谢了退了出去，沈蕴在两名胡姬服侍下洗漱宽衣后，又命她二人自去歇息：“你们也累了，我这里不用服侍，你们好好歇息去罢。”

　　“谢娘子。”两名胡姬官话都不大好，怪声怪气应了，自去了不提。

　　紧急修缮起来的屋子做不到全不漏风，不知哪吹进来的夜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沈蕴懒懒散散侧坐在案几前，面前一张白鹿笺，手上一只狼毫，砚内一汪浓墨，如是这般已然有了小半时辰，往昔倚马千言的她，对着这封将寄往长安的家书，竟是无从下笔。

　　“寄语吾夫维禹，平凉已至，诸事顺遂，一路平安，勿念……”

　　往昔收着韩奕家书，总是怪他书信简单，不肯多言，这一遭，沈蕴自己写来时，方体会到韩奕为何这般。家书千里，纸短情长，却又可说什么，可说一路风尘身心俱疲？可说这破屋烂瓦漏风窗棂？可说下属粗鲁同僚不善？说得再多，除开徒增家人忧虑，又有何益。

　　素白纸笺上泪痕斑斑，好容易写上去的十几字也湮开模糊成墨团，沈蕴手中笔也握不住，干脆扔了笔，抱着膝盖，紧咬牙关，务必不使自己哭出声来，任由泪痕满面。

　　是夜，小隔间的胡姬春娘夏娘睡得迷迷糊糊间，被沈蕴房中传来的砰砰的几声响惊醒，慌得赤着脚跳起来往外奔出去：“娘子，娘子……”

　　昏黄烛光下，跟着商队经过丝路沙漠洗礼，也算见过大场面的春娘夏娘，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娘子挥着木枕砸扁了地上最后一只蝎子，拍拍手淡然道：“我记得箱子里有一盒驱除虫蚁的香料，你们先燃了过掉这一夜，明日让郑成用硫磺雄黄把整个院子都好好的熏一熏。”

　　“还有……”沈蕴有些嫌弃的看着那个砸过蝎子的木枕：“去取个新枕头并那把匕首来，我枕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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