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为了缩短工期，所有场次都被打乱顺序。能分开单独拍摄的，就绝不拍对手戏。现场增设了提词器，即便演员来不及背熟剧本，也可以跟着提词器把表演顺下来。

　　看起来难度降低了，但实际操作时却往往更麻烦。表演不是朗诵，如果追着提词器上的台词，那么应该有的情绪常常就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用提词器用得比较熟的比尔，可以在表演过程中游刃有余地转移视线，连看提词器都俨然是剧中人物的情绪转折一般。孟熙很快就放弃了盯提词器的想法，背剧本再怎么辛苦，背下来的就是自己的语言，就不必在表演的过程中不断分神。

　　扮演迪伦的是一个孟熙并不认识却莫名觉得眼熟的青年演员，他在提词器和自己的记忆之间摇摆不定，有时反而拖慢了剧组的进度。不过他的确很努力，进棚从不迟到，拿着剧本走来走去，除了话多没有别的毛病。

　　“你的台词记得真熟练。有什么记忆技巧吗？”

　　“你比我年纪小啊，和比尔对戏不会觉得有压力吗？他可是我偶像啊！”

　　“其实我搞不懂导演为什么让我来演这个坏蛋……你看我长得像坏蛋吗？我从来没有演过反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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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确不像坏蛋，当他这样抱怨的时候，孟熙仔仔细细打量他的外形，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他眼熟了！金发、碧眼、高鼻、厚唇、方腮，修得整齐的鬓角和胡须，过度膨胀的胸肌和宽肩，让他的头显得稍稍比例失衡——换而言之，会被认为更适合戴上橄榄球球帽——这是极为方正、标准的“美式帅哥”，有点像是迪士尼的王子从动画片里走了出来，也更适合穿着古典军装出现在公园巡游的花车上。年轻的男孩子哪怕有只是接近他所代表的这个标准，都会被视为“魅力十足”的校园偶像。

　　他的经纪人介绍他用的是一个欧洲风味的名字，但他希望大家都可以称呼他为“威尔”，这才是他的真名，经纪人甚至连他的姓氏都不准他说出来。为此，剧组里喜欢他的女孩和讨厌他的男士都在偷偷猜测，他一定有一个令人脸红的的姓氏。但是孟熙对西方姓氏的可笑程度缺乏评判力，很多这里习以为常的姓氏，只要联想到单词的本义，她都觉得挺可笑的。

　　威尔就是威尔，有没有可笑的姓氏都一样。

　　她对他的名字不感兴趣。

　　但他似乎对她的名字很感兴趣。

　　“CC是个英文名字，但你说这也是你的中文名字。中文里也有对应的单词吗？”他兴致勃勃地问，仿佛下一秒就要拿出笔和纸来要求她教会他写法。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你打算学中文吗？”在他提出“你能教我”之类的老套请求之前，孟熙先一杆子把责任推给别人，“洛杉矶的语言培训很发达，你可以报名学学看啊！”

　　等等，哪有这么聊天的？

　　威尔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仿佛在感叹“啊，被你发现了”的笑来：“熙熙，不要这样快就拒绝！给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吧！哪怕你只是需要我帮你气气别的小心眼的女孩也行。”

　　“我拒绝了什么？拒绝了谁？”孟熙有些好笑，一抬眼却是威尔凑得越来越近。这样不好，年轻的男女之间，总是少不了一点点化学反应。只是那么暧昧的气氛，有人享受，有人抗拒罢了。

　　孟熙也不肯退，五指并拢往前一横，挡住了威尔的面容。威尔和女孩们玩惯了，顺势往她掌心里送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吻，还想抓住她手腕再亲上那么一亲。

　　可是这样甜美的女孩，声音却冷得沁入骨髓：“给再多机会都没有用的，我不喜欢！”

　　威尔预感自己攻无不克的约会神技踢到了铁板，却仍是不甘心：“你不喜欢什么，告诉我，我都能做好的。”

　　女孩收回了软绵绵的手掌，于是他可以看到她了，黑眼睛十足真诚，笑得也十足讽刺：“真的吗？可是我不喜欢的是你的外形啊！”

　　威尔嬉笑的表情凝固了，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孟熙坦然地看着他的动作，知道他是担心被别人听到。足可以被白人女孩打五星的标准帅哥大概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过这样恶毒的拒绝，他的慌乱渐渐变成愤怒，从脖颈间一直烧到脸上。

　　“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公司喜欢、导演喜欢、观众喜欢……”孟熙想做的并不是伤害对方，她只是希望威尔可以换个目标，“但我们做演员这一行，不可能讨所有人喜欢。有多少人坚定地喜欢你，就肯定有人坚定地不喜欢你——你就把它理解成审美差异好了！”

　　威尔抿了抿嘴唇，轻蔑地瞟了她一眼：“你知道吧？约会一个女孩，并不等于喜欢一个女孩！如果你没有这身肤色……”

　　孟熙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但我们还要心平气和地工作，这就是职业态度！”

　　威尔深吸了一口气，他控制住自己了，能够点点头，不情不愿地说：“抱歉！”差一点，他就要说出什么侮辱性的语句来；在这里，他还没有这样的权威和力量。

　　孟熙面色郑重地回答：“我接受。”她甚至不想再多看这个风度尽失的家伙，权当他是幼稚吧，不然能怎样呢？她又不想到处控诉别人种族歧视。

　　控诉的目标是寻求权威的支持与帮助。可权威从不站在弱势一方，除非出于公关目的，当权威关怀某个少数群体，并不意味着这个群体的权益真的受到重视，那是权威要做给其他少数群体一个示范，以此来积少成多赢得支持率而已。

　　如果你站不到一个更高的位置，那么所有争取来的眼前利益，都不过是别人居高临下的施舍。

　　伊万·霍尔特不知道从什么途径获知了年轻演员之间的摩擦，他单独和威尔谈了谈，于是威尔私下里再次向孟熙道歉。这一次，他简直可以称得上风度翩翩，早已准备好的表示歉意的句子不断从他漂亮的嘴巴里讲出来，仿佛孟熙不心软他就一刻不停止似的。孟熙一边听着一边走神，注意力从威尔带来的道歉的花束间偷偷溜走。威尔的表演结束，就是威尔经纪人站出来和稀泥的时间，经纪人的演技和威尔差远了，很难说出什么感人至深的效果，但道理是没错的：

　　“你们都还年轻，有更长的职业道路，必须要谦虚谨慎地走下去。谁都不可能永不犯错，谁都需要得到一个获得原谅的机会，今天是你给别人，也许明天就是别人给你。”

　　逻辑是正确的，如果听起来不那么像威胁或者诅咒就更好了。

　　威尔拉扯了一下经纪人，他显然也没想到鼓动自己来道歉的经纪人会把话讲出这种意料之外的效果。

　　孟熙的注意力随着这个动作收回来，她客气地笑：“啊，我会记住您的经验分享，也包括威尔这束美丽的花。”拼演技，谁不会呢？她只需要一个诚恳而无辜的表情：“威尔是一位善良的绅士，虽然我已经忘记了有什么曾经发生的事情值得他这样郑重来道歉，但是我乐于接受这份诚意。”

　　威尔和经纪人很满意得到了这样的回复。然而经纪人还是硬着头皮再问了一句：“那么孟熙小姐可以做出承诺吗？”

　　“什么？”

　　“如果将来被媒体问到，您不会说威尔有种族歧视的倾向……或者更严重的措辞吧？”

　　“您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威尔是一位优秀的演员同行，没有谁会以毁掉他的名誉为乐！”孟熙正色表态，“面对这样一位绅士，我愿意当面表达对他的指控，而不是私下透露给媒体。”

　　她的态度坚定、不容质疑。威尔得到了解脱，整个人都开心起来。经纪人也不再说什么，他要的不过是威尔能保持完美先生的形象。经纪公司对威尔的发展道路有明确的规划，他宁可现在多向几个小姑娘道歉，也不想等到有一天自己的客户功成名就了，还要被年少无知时的蠢事拖累。

　　这就是和经纪公司签长期合约的好处了。你的事就是公司的事，你的麻烦就是公司的麻烦，而你付出的代价不过是经纪合约与抽成——威尔经纪人很讨厌，但孟熙相信他绝对会把威尔看得死死的，因为他看威尔不是在看合作者或者朋友，而是在看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这点不愉快不过是一段小小插曲。威尔的生活中少不了投怀送抱的粉丝，他先是勾搭了剧组的化妆师，后来又和来探班的女粉丝同进同出。在工作中，威尔和孟熙的确说得上是合作愉快了。威尔没有那么多出人意料的想法，戏份完成得中规中矩，就连那场劫持人质的戏中都过分小心翼翼，以至于伊万·霍尔特连吼了他几次，才算拍到他狰狞的表情和疯狂的动作。

　　一场戏拍完，孟熙嗓子就哑了。威尔连连抱歉，孟熙不得不再三解释自己并不在意。有了这个契机，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威尔的试镜很多，若是觉得机会难得，也会专门打电话告诉孟熙。一来二去，孟熙也认识了威尔的朋友们。他们都生活在洛杉矶，租住在市中心的最昂贵的城区、最便宜的公寓中，每天早出晚归，为了得到一个进入好莱坞主流制作的机会。威尔戏称这个圈子为“试镜俱乐部”——哪个公司要开哪个项目，哪个制作人喜欢什么样的演员，哪个导演有与众不同的嗜好……没有“试镜俱乐部”成员们不知道的。他们就像是一个信息集散中心，真真假假的消息飞来飞去，大家饿着肚子梦想一夜成名。

　　“试镜俱乐部”的主要成员都是男生，成双成对的好基友比比皆是，反而女生要相对少一些。威尔说，最早这个圈子是由几个女生组建的，成员中也是女多男少，不过“漂亮的女生有更多选择”，很多人放弃了毫无希望的一次次试镜，进入其他领域，还有一些“被好莱坞大人物挑走”，自然也脱离了这个底层圈子。最朴素的友谊与互帮互助，无法让人一飞冲天，能保证失意者不饿死就很不错了。

　　现在，威尔是“试镜俱乐部”中发展得最好的演员，隐隐有成为领导者的势头。孟熙几乎是被威尔作为“资源”，介绍给所有人的。不论俱乐部成员有没有看过她的《影像遗失》，大家都对参演续作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孟熙和琳达组织一场临时“面试”，把档期合适又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都定了下来——他们可以扮演续作中的青年志愿者ABCDEFG等等，哪怕只有几个镜头，他们也很乐意和“青年导演”搭上关系。

　　就是在威尔一带而过漫不经心的介绍中，孟熙和曾经带她去试镜“冰与火之歌”的露比重逢了。一起试镜之后，她们就没有更多联系了。然而此时见了面，露比立刻就喊着她的名字，用力地拥抱了她：“你欠我一大杯咖啡！”

　　“我记得！拿铁，非常烫，加糖浆，可可粉要非常多。”

　　“哇喔！你居然真记得！不过，我现在只喝黑咖啡了。”

　　原来，“冰与火”剧集项目流产之后，露比就去面了近年来长红不衰的悬疑单元剧，成功拿下了一个故事的女主角。虽然出场不到10分钟就死了，但大部分戏份都集中在案件侦破过程中的场景回溯中。“就算剪了一些镜头，最后还是有26分钟的戏份呢！”露比很骄傲的样子。她和孟熙的交情也帮助了她，在《影像遗失》的续作中，她不是在镜头前一闪而过的小角色了，她将扮演养老中心的工作人员之一。琳达承诺会在某个仪式性的大场面中，给她安排一个正对镜头的好位置。

　　威尔对《影像遗失》没什么兴趣，尽管他表情诚挚地表示遗憾，还发挥了流连花丛练就的本领，哄得琳达开怀不已，但孟熙还是能窥破他对实验性电影作品不屑一顾的态度。琳达私下和她谈起威尔时，大小姐飘忽的眼神和故作不屑的表情暴露了心思，孟熙毫不客气地戳穿了威尔花花公子的本质：“他连粉丝都睡，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摇滚歌星也这样啊，有什么了不起。”琳达只是嘴硬。

　　“他还想要约我，没成功……”孟熙忍不住再下一剂猛药。

　　没想到琳达反而来了兴趣：“怎么回事儿？快说说，我想知道！”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呢？孟熙觉得自己的话似乎只起了反作用，因为琳达到底还是被威尔约了出去。

　　谈电影？呵呵！电影有什么好谈的？威尔演技会比马斯特斯先生和凯特女神更好吗？还是威尔突然对《影像遗失》系列燃起了十二万分的兴趣？

　　孟熙不看好这段感情。

　　但是她也没有立场多说什么了。

　　迈克尔还没能从剧组里-分-身-出来，却为她和赛·诺尔德安排了一次会面。

　　“算是邀请试镜吧！赛看过了你的表演，没有意见。你要做的就是念段台词，找找感觉。其实，就是走个过场。”

　　果然投资人发话就是不一样，会面很顺利。

　　赛·诺尔德和照片上一样，总是挂着两个黑眼圈，年轻的时候他的样子有点吓人，但上了年纪之后反而变得有些滑稽可爱了。孟熙原本很紧张，她对于赛·诺尔德到底要拍什么还不了解，甚至不知道这个角色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她没有办法做准备，无数种可以调动起来的情绪在她心里七上八下，搞得她总是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整个上午，她都在会议室里，对着赛·诺尔德念台词。台词来自于两个场景，都是简单的对话。第一段的表演太过轻松，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要面试的内容；第二段的感情略微复杂些，可发挥的余地也有限。帮她对戏的就是赛·诺尔德本人。这个并不像作品风格一样阴郁的小老头，歪在靠椅上，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念男主角的大段台词。每当她想要尽量演出不同的感觉来的时候，赛·诺尔德就会双手捧着台词页稍微低一低，头向前倾，眼睛从滑落的花镜镜片上方看过来，和蔼地看着她——

　　这感觉就像是他根本不在乎她用哪种方式表演。

　　“能请您给我一些指导吗？”孟熙被看得心虚。

　　“不要着急，还不是时候。”赛·诺尔德摆摆手，打电话叫秘书订餐。于是他们吃了一顿甜腻腻、油乎乎的美式中餐，赛·诺尔德开始闲聊，他对亚洲文化很感兴趣，问了很多各地的风俗轶事。孟熙不确定这些事情最后会不会被拍进他的电影，就捡着自己比较确定的说，不那么确定地则要补一句“这是听说的，很可能不是真的”。于是赛·诺尔德露出牙齿，呵呵地笑起来。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前辈。

　　如果他能够正经指导一些表演的技巧，孟熙会更享受这种谈天说地的氛围。

　　她简直不明白邀请试镜有什么意义。

　　直到秘书走进来，两张时间表放在桌上。孟熙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赛·诺尔德已经推了一张给她。

　　“上午那两段台词都熟悉了吧？”小老头儿把时间表拿得离眼睛有段距离，还抖了一抖，“等会儿你帮他们搭个戏！”

　　时间表上是3场面试、3个时间排序，3位男主角候选人。

　　孟熙倒抽了一口凉气——

　　应该不会错，她看到了罗伯特·马斯特斯先生的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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