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新年过后，她就要进组了。

　　尼克·艾森伯格已经为这个项目准备了一段时间，迈克尔和艾米莉等主演早已先后进组。

　　孟熙的戏份若是放在一起拍摄，大概两天之内就能拍完。她在第一部只是比群众演员多几句台词的小角色，拍摄日程要跟着主演们的档期走。她的戏份散落在冗长的拍摄计划中，即便桑德拉用醒目的色彩做出了标注，也只是让那一个个小小的横栏显得更孤零零的罢了。

　　制片厂连绵不断的影棚之外，是大明星们的停泊房车的专用停车场。孟熙心无旁骛地走过去，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她左顾右盼，“熙熙”这个称呼当然是属于她的，可同音的英文名字也有很多，保不齐剧组还有无数个CC呢！

　　陌生人径直朝她跑过来，开口询问：“孟熙小姐？”她点点头，你好。对方的态度有点冷淡，却很恭敬：“您要休息一下吗？”他甚至做了一个手势，指向房车的方向。

　　她好险没有随口回复：“你应该跟我的助理预约时间。”然后她意识到这样嘲讽对谁都没好处，只是摇摇头，就绕着对方快步走开了。

　　在片场享受大型房车待遇的男人屈指可数，而尼克·艾森伯格肯定没有兴趣在认识她这么久之后突然邀请她去自己的车上“休息”。她觉得不要搞清楚对方的身份比较好，免得日后再合作，太过尴尬。

　　下午晚一点的时间，当事人自己找过来了。

　　当时，她正在影棚后面的办公区里休息。担任过片场实习生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你很了解幕后工作人员的行程，片场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稳坐办公室的职务，你总能找到一个空着的椅子放松一下双腿——特别是在你的拍摄日程不断往后挤压的这段时间里。

　　迈克尔探头进来，很多人在和他打招呼，他的脸已经足够具有标志性了，声线也像大提琴一样华丽沉郁。就连正在沏咖啡的女职员都放下了咖啡壶，用双手捧住脸颊，自以为隐蔽的，一眼又一眼地偷看大明星。

　　然而迈克尔身上并不具备黑人明星布鲁诺那种一视同仁的友好，或者说他不需要那种浮于表面的客套，连笑容里的应付之意都毫不掩饰。即便他也会和熟悉的工作人员简单聊两句，但任何一个谈话对象都会自觉地捏紧嗓子，警惕不要对他说出什么冒犯的话语来。

　　其实凯特女神和迈克尔才是同一类人，都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活。偶尔对着谁流露出亲切的态度，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迈克尔看过来的时候，孟熙笑了笑，当作打招呼。导演忙得顾头不顾尾，还没有正式为他们引荐过。他们的对手戏约等于无，哪怕是第二部开拍后他才记住她的名字，也很正常。

　　然而他竟然朝着她走过来了，她只好匆匆站起来，准备客套应付一下。

　　“熙熙小姐没有接受我的邀请，为什么呢？”迈克尔一开口，整个办公室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他没有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就接着说了下去，“今天估计拍不到你的戏份了，那么明天中午我可以再次邀请你一起用餐吗？我的餐饮顾问去订了烤鸭和一些中国菜，希望你会喜欢。”他伸出双臂，在极为标准的社交距离下拥抱了她，然后带着应付媒体和粉丝的假笑，离开了办公区域。

　　几乎在他踏出门的瞬间，办公区轰动了。一些之前就认识的工作人员纷纷来祝贺孟熙，就连不认识的人也笑嘻嘻的，仿佛乐见她不明所以的表情。在七嘴八舌的交流中，孟熙终于搞明白一件事——迈克尔，拥有组内最豪华的房车，据说几乎就是一栋流动的高级公寓，他在那里和为自己工作的团队一起用餐。每当他们请到新的厨师或者有了什么新的宴会主题，就会向剧组的成员发出邀请。迈克尔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沐春风，能接到他的邀约早已成为剧组公认的、值得庆贺的幸运了。

　　迈克尔说得没错。她在进棚的第一天，戏份轮空了。据说是因为试演反派的马克·路易斯迟到而且不在状态，一个大阵仗的长镜头始终拍不下来，最终全天的拍摄日程都不得不顺延，她的拍摄时间也被调整到第二天下午。

　　她需要提前来剧组，只为了去迈克尔的房车里吃顿饭罢了。这让她觉得自己有点滑稽。

　　昨天的生面孔引导她登上房车——之所以需要引导，是因为迈克尔的房车在规模上完全超越了她所熟悉的“化妆车”或者“休息室”的概念，两辆马拉松房车尾部拓展出的空间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门窗都是单向封闭的，没有专人引导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进入，即便有外人混进来，也会被一重重的隔断门搞得头晕脑胀。穿过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空房间、化妆间和健身房，才到了开放式厨房和餐厅。然而除了迈克尔和一位直挺挺立在烤鸭盘旁边的亚裔厨师，餐厅就空无一人了。

　　长餐桌上只摆了两套餐具，很明显并没有什么“迈克尔的工作团队”。

　　亚裔厨师表演了片鸭子，又被孟熙逼问出其实是日本人之后，很快就和助理一起离开了。

　　孟熙左顾右盼，迈克尔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

　　孟熙接在手中：“谢谢！听说好莱坞的大明星吃饭……”她用手在周围比了一圈，“周围会站很多位侍者呢！”

　　“我比较喜欢亲自为女士服务。”

　　“片烤鸭呢？”

　　“如果女士非要点单的话，也请给我留一些学习的时间。”

　　迈克尔应付场面话实在太过轻松，以至于他全程都没有停下卷烤鸭吃烤鸭的手。

　　孟熙也很少看过这种风卷残云式的吃法，很难遏制惊讶的表情：“我以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只吃蔬菜沙拉和白煮蛋清。”

　　迈克尔一口就咬掉了半份饼卷烤鸭，才解恨一般地回应：“哦，因为尼克希望看到我最消瘦的状态，我已经啃了两个月青菜和鸡胸肉了。现在只能靠请客多吃一点东西，结果客人还希望参观我吃白煮蛋？”

　　仿佛是必须要身体力行一般，他这样说着，就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油亮亮、肥嘟嘟、颤悠悠的红烧肉，想了想，又用左手舀了勺白米饭。双管齐下，送进口中。

　　孟熙带很多外国朋友去吃过中餐，吃得这么专业的还是第一次看到，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我在中国拍过4个月的戏……怎么，你不知道？哇！此生住过的最糟糕的旅馆，用过的最可怕的厕所，地狱一样密集的行程……唯一能慰藉我的就是食物，太好吃了——除了‘汤’和‘粥’。”他竟然能用中文发音说出来，一边回忆一边皱眉。

　　“今天请我吃饭，也是为了找借口吃一次中餐吧！”孟熙断言。

　　“是，也不是，”迈克尔擦擦手，直起身，他的面部轮廓几乎是没有死角的，眼神也极富穿透力，“我要签三部合约，必须要知道全部拍摄计划。”

　　“你看过全部剧本了！”孟熙明白了。这位一线男星不仅知道她将在下一部电影中担任反派，甚至有可能已经在掂量她够不够分量为这个系列锦上添花了。

　　“不止，我还看了你的作品，”迈克尔进餐看起来毫无节制，但他实际上吃得并不多，此时停下来，正好可以和她聊天，“《回到小镇》？表现不错，听说要拍第二部了？希望剧本不要砸！《影像遗失》——这个倒是令我惊讶，虽然是学生作品，但是风格独特！”

　　他举起玻璃杯，和孟熙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柠檬水荡来荡去，水里连一滴蜂蜜都没有，又酸又涩。

　　“作品太少，完成度很高！尼克很重视你，他告诉我，你在斯科特的电影里露脸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他的推荐。这是导演的思维，他们总是觉得他们能掌控一切。其实呢？一个镜头而已，对于演员的职业道路没有多大帮助。你需要更多的作品，在未来的三到五年里，只有作品能支撑你走下去！”迈克尔明显是在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她。

　　孟熙点点头，又耸耸肩。她能听出来迈克尔在为什么后话做铺陈，她也很乐意耗费时间听一听——如果交流多一些能有利于他们合作下一部电影，那么她甚至愿意听他说上一整个下午。

　　“你不应该签给那种给歌手做公关的公司！我的意思是，安德鲁甚至不能算是弗里德曼家的真正成员，就算他能借助坎蒂丝的人脉，他的资源也超不过在那几家电视网。你知道坎蒂丝吧？”

　　孟熙确实听说过，她又点了点头。

　　“那还不错！说明你对这个圈子并不是一无所知！”

　　他在评判她！

　　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感觉就是有人准备为你设计前途并且即将大肆推销的预感！所有经纪人想要签下她的时候，几乎都会预设一个这样的开头，不是告诉她亚裔身份会限制你的发展，就是告诉她没有经纪公司做后盾根本混不下去……现在连同行业的迈克尔也这么说。

　　“我没打算签经纪合约！弗里德曼先生愿意帮我接下公关事宜，我很感谢他。”她先声明一句，免得迈克尔也有一个经纪人或者经纪人朋友想要低价签新人，施舍一般地松口说着可以考虑收下她。

　　“不签？”迈克尔笑得很怪，“你以为大公司的经纪合约是谁想签就能签的？对于新人，他们要逐一面试，可能一开始你就被排除了，也可能面到第3次才告诉你没有机会，还可能连合约都谈好了，他们在最后关头反悔……多少女孩打破头要抢这样的机会，你不会是怕输吧？”

　　“是，我当然怕输，”孟熙答得很平静，“我听说女演员积累资源的时间在23岁、24岁以前，过了25岁如果还没有立身之本，发展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好莱坞如果真有一家有实力的经纪公司愿意力捧亚裔女演员，无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争取。但是，很可惜……”

　　很可惜，这都不可能。

　　如果她签了经纪公司，面临的很可能就是虚掷几年光阴，或者在一些叫得上名字的影视作品中跑跑龙套。黑白片时代，黄柳霜在欧洲还能享受超明星待遇；进入现代电影工业时代，亚裔演员的存在感反而更低了。比歧视更可怕的，就是无视。而经纪公司会第一时间无视“不能带来高收益”的客户。

　　她怕输，不想输，所以不能把判定输赢的权限交到别人手中。

　　“你觉得，我会输吗？”迈克尔提了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他看起来信心十足，坐在桌前的姿势都仿佛在宣告自己身价不凡，但这种气派对于演员来说太容易伪装了。

　　压在手腕下的缟玛瑙袖扣划过桌面，他在催促她给出一个回答。

　　“我觉得，你不允许自己输。”

　　“所以，如果你怕输，可以考虑和我捆绑，”迈克尔终于引入了正题，“你拿到了一个重要的角色，我猜这个过程并不那么容易。如果你听我一句，或许你不需要那么辛苦，也能赢得好角色。”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那么轻而易举降临的好运。

　　“我要成立一家电影公司了！”

　　石破天惊地撂了这句话之后，迈克尔满意地看着这个表情沉稳的女孩终于开始惊讶，她的眼睛泛出一种特别的光彩，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又或者在快速思考着什么。这些都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一瞬间过后，她换上了那种在成熟女性身上常见的伪装，仿佛极为诚挚似的，送上轻飘飘的祝福。

　　“祝贺您！这真是个好消息！”她一定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因为她迅速绽放出一个带着点傻气的孩子式的笑来，还跟着一句更直白的问询：“那，您是要请我去主演您投资的电影吗？”

　　迈克尔意识到，自己不仅低估了这个女孩的独立意识，也低估了她在现实生活中如同变色龙一般的演技。

　　当他想要再次打压她的时候，她偏偏又追问了一句：“如果不是主演……您为什么必须要和我谈不可呢？”

　　换一个年轻演员 ，敢这样当面戳着他的胸膛问话，他一定要把他或者她拖到剧组、媒体面前，冷嘲热讽，羞辱一番！

　　再好的演技，再纯熟的装傻，在他的怒火面前也不够看。但他读过了电影第一部的剧本，他想要把自己装进“班纳博士”这个角色的套子里并且相信这个角色会带来更高的市场回报。读过电影第二部的剧本，他才意识到，“麦迪·赵”这个角色，明显是为某个少女明星量身打造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没有公司筹谋，没有经纪人助推，居然也能拿到一线资源？

　　他本来只是好奇，想吊一吊她的胃口，看一看她的表现……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提出了条件。

　　太聪明的女孩，真是不讨人喜欢啊！

　　迈克尔觉得喉咙发干，咳了一声，才说：“我只是希望，至少在第二部电影上映之前，你的知名度能有所提升。”

　　“所以呢？您希望如何‘捆绑’？”孟熙将酸涩的柠檬水一饮而尽。

　　“夏天我要去特鲁里街演出《西贡小姐》，你可以来演那么几场——别紧张，我不指望一个非舞台剧演员能演全场，剧院经理也不会同意。”迈克尔慢条斯理地说。

　　“我以为这种要求，应该和一个礼物打包在一起，才会有傻子接受。”孟熙寸步不让。

　　“几场”？听起来好轻松啊！开什么玩笑？为了几个场次，她要没日没夜地排练多少遍？一个月？两个月？而且为什么是特鲁里街？英国的房租还不够高吗？不知道她是个穷学生吗？

　　“呃，对，礼物，”迈克尔笑起来真迷人，可惜眼神里总闪烁着恶意与挑逗，“我刚推了一部片约——说真话，我很喜欢这个角色，但是为了尼克的漫画理想，最近这一两年我都只能接正面角色了。我可以推荐你去试一试女主角，如果导演认可，那么你就算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和您的电影公司有什么关系？”

　　“这会是我正式投资制作的第一部电影——导演和编剧就是我的合伙人——哦，你会爱死他的！如果他想要的生日礼物是我的身体，我也会把自己打上一个蝴蝶结送到他卧室去！”迈克尔眨眨眼，故作妩媚的姿态中混杂着属于直男的毫不掩饰的粗野本性。

　　孟熙被这种-赤-裸-裸-的“艺术热情”惊呆了。

　　迈克尔的铺陈已经足够长了，他优雅地叠起餐巾，拍了拍手，仿佛要揭晓什么大奖似的：“你看过《合法恶行》吧？”

　　孟熙缓缓吸了一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呼出来。

　　《合法恶行》！

　　留名影视的《合法恶行》！

　　一眼选中迈克尔的导演赛·诺尔德！

　　赛·诺尔德的创作中，始终不吝展现对人性最深的恶意。

　　赛·诺尔德在四年前拿下金球和奥斯卡“大满贯”之后，就沉寂至今。每逢颁奖季，媒体就忍不住追溯一下赛·诺尔德的战绩。谁知道他竟是要和老搭档携手，自己投资拍片了。

　　这还真是个重量级的大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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