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

　　雨终于还是停了……
　　窗外的天空有一缕细光穿破层层乌云落在某个角落，看来，这雨不会再下了。
　　奶奶让我去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睡醒后，说不定就能知道我该如何去做了。虽然我现在一丝睡意也没有，但我还是听从了奶奶的话。
　　我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不曾动过，连我走时随手放在书桌上的书都还在原位，就像我不曾离开过一样。房间里找不到一处沾有灰尘的地方，显然是被经常打扫到的。屋里窗户半开，被风吹起的白色窗帘遮不住带着泥土芳香的湿润味道，窗帘落下时拂过放在书桌上的相框，上面，一男一女分侧左右，而缩小版的我带着傻笑站在他们中间。
　　看了一眼，我便移开了视线。看多了，只会提醒我，别等了，他们不要你了……
　　或许，真的只有睡着了，才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可以不用去在乎，才没有那么累的感觉。
　　把身体重重得抛在了床上，我以为我不会睡着，却不知什么时候就这样沉入了梦中。或许是飘进来的空气太诱人，或许是回到了家的安全感让自己不自觉得放松了下来，让那根从见到邱寂城就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得以休息。
　　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不，它不是梦，是我最不愿提起的回忆。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冬天，我正好放周末，奶奶要去舅姥爷家里待几天，爸爸已经好几天都不在家了，所以去送奶奶坐车的事就落在我的身上。
　　送完奶奶回家时，惊喜得看到了门口雨棚下的那辆爸爸的摩托车，爸爸好几天没在家了，奶奶也走了，我还在担心我又要过几天战战兢兢的生活，没想到爸爸就回来了。
　　我加快了脚步，此刻我只想扑进爸爸温暖的怀抱里撒娇，控诉他出去办事都不告诉我，害我想他想了那么久，这样，我就能要求不喜欢下厨爸爸给我亲自下厨做一顿饭了，爸爸做的饭比妈妈好吃多了。
　　越来越近时，屋里却传来不断清晰的争吵声，虽然妈妈对爸爸不好，但爸爸总是让着妈妈，所以从小到大，我还从没见过他们吵架……
　　门大开着，我在门口探了探，踌躇着要不要在这种时候进去。争吵的声音很大，妈妈尖锐的吼叫声试图掩盖掉爸爸低哑的控诉，他们的声音互相交融又互相撞击，似乎谁都没有想要退一步的想法。
　　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不敢冒然跑进去，躲在了旁边，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里面的情况。
　　妈妈完全被爸爸遮挡住了，我只能看到爸爸的背影。爸爸还穿着前几天让我从衣架上取下的那件深蓝色毛衣，外套不知道去了哪里。毛衣有好几处都划了线，左肩那里甚至破了一个口子，像是被人抓破的，头发更是杂乱，一缕一缕打成了结，在高压的白灼灯下泛着暗红色的光芒。
　　爸爸受伤了？
　　眼角撇见一个鲜艳的色彩，仔细去看，我隐约看到了妈妈手上桃红色的牛皮提包。
　　一下全身的血液全部往大脑汇聚，还来不及思考愤怒的我已经冲了进去，对着那个总是对我冷眼相对的母亲一推，嘴里大吼着，“不准你打我爸爸。”
　　妈妈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美丽的凤眸闪着火光瞪着我，手高高挥起，落在了我的脸庞上。同时，她涂抹着最漂亮口红的嘴里吐出恶狠狠的诅咒，“小畜生，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一个人到底要有多恨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眼前一白，耳朵嗡嗡发响，喉咙间的甜腥味让人作呕，心刺痛了一下，泪水不知何时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模糊着我的双眼。我在水雾中找寻着爸爸的身影，却只找到一双陌生的眼睛，那眼里的阴冷让我全身忍不住得颤抖，嘴唇小心翼翼喊到眼前让我觉得害怕的男人，“爸……爸。”
　　没有人回应我，我呆涩得看着我喊了十二年的父亲冷漠把头转向了别处。
　　这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舍不得我掉泪，舍不得我疼，这人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不是这样的。泪水止不住流得更厉害了，我死咬着嘴唇忍住想要质问的话，只有抽泣声从嘴里溢了出来。这一声一声细小的低泣换来的不是任何的疼惜，而且满室被寒冷灌满的曾经温暖的家。
　　屋外，有车鸣声突兀响起，紧随着是车轮被迫停下在地上发出的摩擦声。
　　“好了，我要走了。”妈妈的喜悦似乎在嘲笑着我和爸爸的狼狈。我抬头去看时，妈妈拖着行李箱从爸爸身旁走过，我清楚得看到了爸爸眼里的阴冷变得绝望涣散。
　　“别走。”沙哑中的哀求显得无力又软弱。回答他的却是“哒哒哒”的踩踏声，没有任何停留。
　　从大开的门中，我看到妈妈径直走向了在公路旁停靠着的黑色轿车，毫不犹豫得上了那辆车，直到轿车扬长而去，妈妈也未回头看这个家半眼，走得决绝又狠心，没有留恋。
　　“爸爸，妈妈走了？”我问，不可置信得捂住了因为疼没有了知觉的左脸。
　　我知道妈妈不喜欢我，也似乎不怎么喜欢爸爸，但爸爸对妈妈很好，除了这一次我从来都没见过爸爸对妈妈说过一次重话。
　　十三年来，我一直坚信，妈妈在这个家生活了十三年，肯定还是有感情的，起码，我们是她的家人，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我从未想过妈妈会离开，会有抛下我和爸爸和别人走了的一天。
　　“别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或许是我的话正好触怒了爸爸，他嘶吼着叫道，然后是一声巨大的闷响。
　　我的心脏猛得一跳，惊恐得看着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电视机。我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突如其来的一脚便踹在了我的心窝上，我重重得摔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鞭又一鞭的皮带如雨般落在我的身上。
　　“爸爸，别打了，我痛，爸爸。”我哭喊着哀求，抱着头坐在地上不断往后躲避着，直到被逼到角落无路可躲。
　　“爸……爸……求求你……求你，别打了，我知道错了……”嗓子被撕裂般，只能发出如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哀求着爸爸能收手，希翼着皮带不要再落下。
　　我全身的细胞都在疼痛，我只能把自己抱得更紧一点，再紧一点。挥舞皮带在空中发出的“噗噗”声和爸爸粗重的喘气声一直都未停下。他就像一个被激怒的狮子，眼里闪烁着危险的红光。我有种错觉，下一刻，我就要被爸爸打死在这里了。
　　如果死了可以解脱，倒不如，死了算了……
　　眼中，爸爸的身影在白灼的灯光下看不太清楚了，眼皮疲惫得一开一合，我想喊爸爸我疼，却发现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四肢无力垂下，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眼前的白色终于变成了一片黑漆漆的暗，感受不到疼痛，感受不到屋外的风雨，只有那无力的黑……
　　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我脑里尖锐得响起，摧毁着我的意识。冷……就像坠入了冰窖一般的冷。
　　我醒了来，两个眼珠一动不动注视着明亮的灯，灯上有东西在绕着飞，晃得我的眼睛疼。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只是那雨还未停，风从门里灌了进来，门被风吹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家里很安静，似乎在我晕过去之前的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但地上碎了的电视机告诉我，我被抛弃了，被一个从小对我漠不关心的母亲抛弃就算了，没想到连对我从小对我呵护有加的父亲也抛弃了我……
　　“你……怎……么……不……去……死……”嘴唇动了动，却像卡了鱼骨头一样发不出声音。
　　“你怎么不去死……”如来自远古的咒语，一点一点侵蚀了我的神识。
　　我知道出门往右拐，有一条养育了千万人的大河，我每天都要度过那条河去对面的镇上读书。那河很深，扔一块大点的石头下去，能听到“嗵”得一声响，溅起的水花能打湿我的全身。
　　在我长达十三年的记忆里，对那条河的认知大多还是每次出门前父亲语重心长的嘱咐，“河深，小心些，进去了神都救不了你。”他大概不会料到，他往日的话今日怕是要实现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心里居然生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大概是疯了，我拖着身子进了雨里，倾盆的大雨瞬间就把我淹没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我走得很快，像个准备英勇踏入战场的战士一样。到了渡船口，船在岸口安静停泊着，远远的，我就能听到船里传出的阵阵大笑声。我顿了顿脚，眼睛瞟向河面，那无底的深渊在召唤着我的灵魂，“快来……快来……快到我这里来……”
　　我没有丝毫犹豫得，踏上船。
　　许阿姨在船里和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聊天，看到我上了船，扯着嗓子大声疾呼，“哎哟我的心肝，怎么淋成这样了，快进来坐着，也不打把伞。”
　　我的头发全部贴在了脸上，又低着头，她应该没看到我红肿的脸和眼睛，也万幸没看到，不然依照许阿姨的个性，她会一直问个不停。
　　不知道许阿姨从哪里找来了干毛巾，让我擦擦水，又问到，“是去找你爸吗？你要快点回来，过了这一趟我就收船了，你爸爸今天怎么了，给他打招呼也阴着个脸。”
　　我接过毛巾，坐在了最外面的位置，我没有答许阿姨的话，她可能是看我神情不对，就没有理会我了，继续和三十多岁的那个女人聊着天。
　　船里又活络起来，两个女人的你一句我一句，从天上能扯到水里，从水里能扯到外太空去，
　　“起船……”船头突然爆发一声洪亮的男声，生生让船里安静了下来。许阿姨起身往船口走去，伸手取下了挂在船墙上还滴着雨的红色雨衣套在了身上。
　　“起船了……”许阿姨的声音拖得老长，话还未落完便听到轰隆隆响彻河面。
　　河岸边站着的几只白鸥被惊吓得在空中盘旋一圈后又落在了岸边，尖尖的细嘴梳理着羽毛。当几只白鸥成几个白点时，我的视线落在了船头，高高翘起的船头如一个跳板，等待着运动员的完美跳水。
　　我想起在很小时候，我曾指着电视里正在接受奖牌的跳水运动员对父亲说，“爸爸，我也要像这个姐姐一样。”父亲把我高高举起，用充满了鼓励的眼神赞赏我，“我相信我的女儿一定会行。”
　　想起小时候，我悲惨一笑，没有犹豫得走向了船头。我看见船过处一圈又一圈的水波扩散又汇聚，我看见灰色的河水里倒映我的黑影。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电视里的运动员，听，全场的观众都在为我喝彩，我张开双手，拥抱属于我的赞扬。
　　“蓝天，你疯了。”
　　一个尖锐的声音击碎了我的梦，身体抑制不住得开始颤抖。杂乱的“哒哒”声近了，我的脚不受控制往前迈了一步，我听见河水“扑通”一声，我听见许多的尖叫声，然后，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亲爱的父母亲，如果你们还稍微爱着我，你们该要悔恨一辈子的，如果你们不爱我，也要内疚一辈子的。
　　我沉入河水中时，唯有这一点念头在麻痹我，我没有挣扎，没有害怕，只有那报复成功的快感。
　　梦到这里，我睁开了眼睛，入眼是洁白的天花板。我能感觉得到，眼角是湿润的，抬手拭去，轻轻得叹了口气。
　　三年前，我被救了起来，救我的人正是邱寂城的父亲，邱寂城的父亲也是为了救我，最后死在了那河里。我被救出水面时，我清楚得记得那天的天气异常诡异，明明下着雨，却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橘黄色的夕阳，所以，连同那划破天际的哭喊声，也同那片橘黄记在了心底。
　　再后来，我便被赶来的警察带走了，在警察局住了一晚，第二天被赶回来的奶奶带回了家。从那天以后，我开始惧怕水，除了必要，我不会靠近河水，更不会下水。
　　“蓝天，起了吗？”门外，奶奶敲门说。
　　“我醒了。”我说。
　　“起了就出来吧，雨停了，我们来看看花。”
　　“好，我知道了。”
　　我起了床，推门而出，客厅已经空空如也，大开的门里大把的阳光倾斜而进。我走了过去，站在门口看着弯着腰查看着花的奶奶。
　　“奶奶。”我喊道。
　　奶奶抬头看着我，说，“多好的花，下了这么久的雨也都没枯萎，我还以为这些花会全部没了。”
　　那些花虽然耷拉着脑袋，却也丝毫影响不到他们的傲然开放，花瓣上挂着水珠，反射着细腻的光芒。
　　“奶奶，我想留在那里。”我坚定道。
　　“好，”奶奶笑着，“好孩子。”
　　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终于在这一刻轻松了不少。我已经良心不安了三年，如果再逃避，这一辈子我怕都只能活在那个阴影下。
　　邱寂城可能不会原谅我，但起码，我有努力过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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