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叔

　　乔治缠绵病榻半年之久，好在，他活了下来，健康地就像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

　　在他出院的当天，我向他坦白我已爱上了别人。

　　“是啊，ADA，离开我吧，我们都该有不一样的生活。”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但是眼神却比以前坚定了很多。

　　“我还以为你会。”我坐在椅子边，手扶着旅行箱，心里百感交集。

　　乔治淡然地笑了笑，“其实我们原本就是不一样的人啊，ADA，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比我优秀，更适合做一个超模，眼下，你也快要成功了，我应该祝福你。”

　　“你太冷静了。”我说。

　　乔治没有接我的话头，伸出手来，“来吧，ADA，拥抱一下，然后回纽约继续你的事业，我会祝你好运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热泪涌了出来。我没有爱过他，却与他有着深深的感情。我们是青春的同行者，一路走过很多风景，他是一个好的伴侣。只是可惜我们都太年轻，对自己都太不懂得了。

　　当天晚上我飞回纽约，尼克将我接到豪华酒店的总统套房，恭喜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尼克，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喝完第一杯红酒，对尼克说出这番我思索良久的话。我想我早就爱上了他，那种欲罢不能的牵挂就是爱的最佳证明。

　　尼克不动声色，放下了酒杯，“ADA，怎么突然这么说。”他微笑着，眼神里是温柔的客气。

　　我瞬间明白了，“可是尼克你并不想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对吗？”

　　尼克披上浴巾，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我咬咬嘴唇，“是我多想了。”

　　“ADA，你很可爱，我非常喜欢你，可是我并不想改变目前这样的生活状态，我喜欢我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像你在丹麦的时候，我偶尔飞过去和你共度几天的美好时光，这样不好吗？”

　　“你不像是你说的那样不负责任。”我依旧不肯松口。我知道他说的那些都是借口，我不会轻易伤心的。

　　他走过来摸摸我的头，“ADA，非要我说出什么伤你心的话吗？”

　　“是啊，我想要听你说出来。”我倔强地盯着他看。

　　“ADA，你以为你喜欢我，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甚至是结婚，对吧？可是你才二十一岁，你还不够懂得那些到底是什么。你以为那是爱情，但是其实那只是最简单最纯粹的SEX,你以后还会品尝更多更美味的SEX，到时候你就会觉得我这样的一个老头子实在是乏善可陈，毫无趣味。”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别过头去，眼泪就落了下来。啊，被人拒绝的感受是这样的。

　　“别逼着我说残忍的话，我的小ADA。欢愉就是欢愉，别把它和别的什么事情牵扯到一起。也许你会怨恨我，但是不用过一年，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意思。我已经48岁了，ADA，等你再长两年，你就会很快厌倦我松弛的皮肉，那个时候该哭的人就是我。我可没法和你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帅哥超模们去比较啊。”

　　“在我心里，你比他们强一万倍！”我含着眼泪，说得咬牙切齿。

　　“那是现在，亲爱的小ADA，现在我拒绝了你，你心里满是对我的怨恨和愤怒，所以你才会这么说，你还是个小姑娘，你明白吗？”尼克伸出大手来抚摸我的脸，他的手那么大，那么厚，轻轻地盖住我的半边脸颊，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足够做你的父亲，这么说起来对我自己很残酷，但是这就是现实，我自己也得接受这样的现实。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我难道一点内疚和羞愧都没有吗？我难道就那样心安理得吗？ADA，我比你更加害怕分别。但是我宁可自己掌握这分别，也不想有一天你像朵早晨六点才刚刚绽放的鲜花那样站到我面前跟我说尼克我要离开你了，我再也不爱你了。”

　　我满心都被愤怒和失落填满，哭成个泪人，尼克伸出双臂，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托起来，放在大腿上。

　　“擦擦鼻子吧，小姑娘。今天哭个痛快，明天老尼克就该离开你的生活了。”他依旧笑着。

　　我举起双手，“尼克，我保证，我永远不会那样做，我发誓！”

　　尼克摇摇头，“你根本不明白衰老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他侵蚀我的心，让我每天都变得比前一天更加害怕。我简直就是嫉妒你啊，ADA，你还青春，有这样修长的身体和美丽的容颜。你还能肆无忌惮地哭。而我呢？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的青春活力。”

　　我抱着他的脖子，没法再说话。他拒绝了我，可是也许他是对的。我想到了心底深处的一个人，心里痛起来。也许，这番泪水不过是陈年的老泪。只是那一年我憋住了，没有哭出来而已。

　　我没有再挣扎，别过尼克，不再回头。

　　随后的三年的生活，我遇到了很多人，又离开了很多人。就像大部分模特那样，我总是有大把的机会可以认识各界人士。可是我没有再动过心。我学会了假装喜悦地相聚，也学会了沉默的分离，我成长为一个可以自由控制自己情绪的人。这当然是好事。不过，既然我躲避了痛苦，我也就不再能感受快乐了。我心灵的一个部分停留在了14岁那年，只不过我将它封闭了起来，没有再去触碰。

　　我挣了不少钱，在纽约的生活也越来越习惯，甚至还萌发了和其它几个模特朋友一起开公司的想法。直到有一天我接到连奕打来的电话，告知我烟叔肺癌晚期，在医院里已昏迷多日，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唤我即刻回国。

　　失魂落魄地赶回南昌，我冲进ICU监控室。

　　他瘦得吓人，安静地睡着。但是我却觉得他和多年前，在客厅弹钢琴的样子并无区别。

　　“是他一直不肯让我告诉你的。”连奕在门口轻声地说。

　　我握紧他的手，将额头靠上去。“连奕，我想单独和他呆一会。”

　　连奕点点头，“我回家等你。”

　　那一年我十三岁，妈妈给了我一把钥匙。走进家门，我看见他在弹钢琴。他长发微卷，冲我点点头。

　　我逃啊逃啊，躲啊躲啊，没想到没有躲过心魔，他却要死了。

　　“烟叔，你是要死了吗？要离开我？”我问他，他没有回音，安安静静地躺着。

　　“烟叔，你知道我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人是谁吗？”我伸手将他的长卷发向旁边拨了拨，“是你，烟叔，是你。从来都是你。”

　　他的心脏监控器规律地每隔十秒钟响一次。

　　他再也听不见我说的任何话了。

　　我终于可以放肆地说出那个秘密了。

　　他英俊非凡。他器宇轩昂。他带着全世界最美的风景走进我的生命。

　　现在他要死了。

　　我这一生就像一出荒诞剧，导演是我自己，编剧也是我自己。

　　凌晨两点，他死了。

　　心脏监控器尖锐地响了起来，医生和护士呼啦啦地涌进房间，我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我在雨中走着。我唯一想的，只是想写下这个故事，不管屏幕前的你以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想要告诉你，我这一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我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从此以后我终生的任务便是在逃避这个人。而后终于等到这个人死去了，我才明白自己的愚蠢。我亲手毁了我的人生，彻底失去了我这一辈子唯一的爱人。然而我却丝毫没有办法。

　　我写完了这个故事。雨还没有停。

　　我是这样愚蠢的一个人。然而，爱情又是这样，这样的美好。

　　夏天很快又要来临了。愿每一个灵魂都得到爱，愿没有得到爱的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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