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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妈妈爱看书，除了做医生每年为了应付考试不得不看大量的专业书以外，妈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从新华书店买各类的闲书回来看：小说诗歌散文、政论杂文财经、外国名著中国话本，几乎快要把我们租的小屋堆满。
可是，妈妈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父母那样，自己一年读不了一本书，却把孩子打得皮开肉绽，强迫他们读书。妈妈几乎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不准我出去玩、只能在家里看书之类的昏话。不管我是像个泥猴子一样滚回厨房偷吃西瓜又跑出去，还是在下雨的下午坐在屋檐下发呆，妈妈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台灯下看书，时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笑声。
妈妈留着齐耳的卷发，浓眉大眼，鼻梁高高的，我小时候曾经夸奖妈妈长得像潘虹，被妈妈笑道：“你又想要零花钱了吧？”其实，我虽没有见过潘虹真实的样子，但是我暗自揣测妈妈不会被她比下去的。
妈妈读书读上瘾的时候，常常不修边幅，她最喜欢把长刘海一把按到脑后，把整个发型弄得瘪瘪的。我偶尔不出去疯跑疯闹的时候，也貌似很娟秀地拿着梳子替她梳过头，不过我的耐心连五分钟都不到就要溜到小饭厅去看电视。妈妈不说我什么，依旧沉浸在书的世界中。
每逢周日的上午，妈妈会带我逛街买衣服。我们这个小城市，在火车站的西头，有一大片服装贸易市场，起初刚刚成型的时候，比菜市场好不到哪里去，小摊贩们拉起一大片帆布相隔，就算有了摊位。后来生意越来越好，渐渐地开始有了砖砌的隔间和专门试衣服的木板小屋。市场里的衣服自然不贵，妈妈买起来也非常大手笔，基本上我看上的，她都没有犹豫过。她只是头疼自己不会砍价，等我长到小学四年级以后她就怂恿我自己去和小贩砍价，她落得清闲轻松，在一旁找她喜欢的物件。
妈妈从来不介意我穿得花枝招展，反倒是我自己总是羞于买一些女孩子都喜欢的小裙子小头饰，挑选了半天以后总归买的是大号的格子衬衣，连牛仔裤都没有买过修身款的。
“我是养了个儿子吗？”妈妈笑着说。
“哎呀哎呀，你不懂！”我很扭捏，不愿意谈这个话题。
我总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不愿意成为人群的焦点。
从服装市场出来，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公园，公园门口摆满了各式零食摊，妈妈会塞给我十块钱，让我自己吃个够，她自己则找个地方坐下来，从包里掏出一本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书开始看起来。我排队买炸豆腐的时候，远远看见我的妈妈穿着白衬衣黑裙子坐在一旁看书，就觉得人世的美好，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如果说我这一生，性格中除了难以抑制的莽撞和冲动之外，还有一丝与生俱来的清明与宁和，那都是妈妈的功劳。在我此后的人生中，无数的跌宕起伏的底下，靠着这一丝丝的清明，我才能挨过那些苦涩的日日夜夜。
后来，有很多男孩子爱过我的清静与淡然，却没有人知道，我是从一个世上罕见的女子身上获得这股能量的。
妈妈不爱洗衣服，她当上副主任医师以后，存钱买的第一个家用电器就是全自动的洗衣机。为此，我们家还迎接了好几拨前来看新鲜的左邻右舍。
“还是方大夫舍得花钱啊。这么贵的洗衣机，说买就买了。”
“洗衣服的时间，省下来做点什么不好呢？”妈妈笑笑地说。
妈妈也不擅长做饭。直到烟叔和我们一起生活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家常菜竟然可以做得这么好吃。我的大部分晚餐，都是和护士长在医院食堂吃的。
又一年夏天，我在家里看电视，正在大口吃西瓜的时候，妈妈看着我的胸说：“启德啊，妈妈也没有虐待你吧，怎么你的胸发育得这么小？”
“妈妈你不觉得胸大太俗气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猜何楚估计会喜欢胸大的？”
“啊！是嘛！”我跳起来，冲进卧室去照镜子。
妈妈在沙发上笑得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妈妈，这分明是一个淘气的姐姐。
妈妈和烟叔在城里举办过一个小型的婚礼。那天妈妈难得穿了白纱裙，等我进化妆间看她的时候，她还羞红了脸。
“别看别看，这裙子可土了。”妈妈推我出去。
我摩挲着她的纱裙，忧心忡忡地问：“妈妈，有了烟叔以后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谁告诉你的？”
“护士长阿姨。”
“等会我就去揭她的皮。”
我把头埋在妈妈的纱裙里，意欲哭泣。我暗想，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哭一哭，兴许妈妈以后每每想起这个时刻都要对烟叔冷一冷，对我怜一怜。
只听得妈妈对烟叔大声说：“诶，老秦，把今天收的红包都放启德书包里，让她带走。她前几天说要买游戏机的，今天下午就去电器城买了得了。”
我一蹦三尺高，收了钱以后连婚宴都没来得及吃，就自己一个人扛了游戏机回家，好几个月都没想起来爱不爱的事情，因为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
妈妈不常抱我黏我，就连和我一起睡觉都嫌弃我不洗脚被子里一股酸臭味。可是她从来没有强迫我做过任何一件事情，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从来没有因为我学习成绩不好长吁短叹，从来没有因为我喜欢别的男生对我冷嘲热讽。在我们那个小城里，我没有见过别的母亲对孩子这样的尊重，这样的信任。
我坐在妈妈床边把往事想了又想，哭成泪人。
我的人生何其幸运，遇到了这样一位母亲。妈妈给我的爱，让我今生今世所享受过的任何财富，都相形见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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