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叔

　　不知坐到了几点，家里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我眼前出现了烟叔的双脚。

　　“怎么坐在地板上？”烟叔问。

　　“哦，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发会呆。”我说。我没有注意到烟叔肃穆的神情。

　　“我现在要跟你说件事情。”烟叔的声音难得的沉重。

　　我抬起头来：“怎么了？”

　　“今天下午你妈妈在手术室突然晕倒，然后立刻被送去抢救，现在手术已经结束了，不过她仍然处于昏迷状态，情况很危急。我回来就是带你去医院看她。”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你妈妈积劳成疾，在医院里连续工作了24小时后，脑部毛细血管断裂渗血，晕倒在了手术台上。”烟叔蹲下来，握着我的双手说。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一股寒气从腰部升腾到后脑勺，冰冷冰冷的。

　　烟叔抱紧我，说：“振作起来！把外套穿上，我们赶紧去医院！”

　　穿过灯光惨白的医院走廊，烟叔牵着我的手走进ICU病房。

　　眼前的妈妈如同睡着一般宁静，身上插了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管子，她的头发被剃去，脑部被纱布一层层缠起来。

　　“下午做的是脑部手术，需要剃去头发。”烟叔说。

　　我点点头，握着妈妈的手，坐在她身边，眼泪滚珠似的淌下来，我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成声来。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很成问题。我没有父亲，跟着妈妈一起长大。我无数次和妈妈一起照镜子，看看我哪里像她。妈妈会说，眼睛像啊，鼻子像啊，嘴巴像啊。我总是暗暗揣摩，估计还是像爸爸多一点吧。我和方女士哪里像了？她是小方脸大眼睛，而我是椭圆脸长眼睛。

　　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哪怕一次关于父亲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父亲？我和方女士的生活幸福美满，快乐赛神仙。我每一次经过庙宇或者道观，都诚心下跪，感谢老天爷赐给我一个世界上最幽默，最洒脱，最有气质，最善解人意的母亲。

　　方女士，你要撑住啊。

　　我把妈妈的手贴在脸上，一遍遍地摩挲。我害怕有一天这双手再也不能拥抱我，捏我的脸。我害怕有一天这双手会永远冰冷下去。

　　老天爷啊，不要带走我的母亲，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发誓我再也不因为别的事情向你抱怨，我但求你把这样一位世界上最美好的母亲留下来给我。

　　烟叔问：“你吃晚饭了吗？我出去给你买一点。”

　　“不用了，我吃不下。”

　　烟叔搬了一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说：“别担心，你妈妈福大命大，绝对没事的。”

　　我依旧是哭。紧紧拉住妈妈的手，好像只要我这边多用力，妈妈那边就能多获得一些能量。

　　守到半夜，妈妈的脉搏监控仪尖叫起来，烟叔忙大声喊：“医生！医生！”

　　很快，两个医生并护士冲了进来，把我和烟叔赶出了病房。

　　没过几分钟，护士长出来说：“方大夫此刻内脏和脑部大出血，需要紧急从南昌血库调血。你们别着急，血库现在虽然存量不多，但是估计挨过今晚是没问题的。”

　　我早已泣不成声，声嘶力竭地喊：“护士长阿姨，输我的血！输我的血！”

　　我拉住她的手说：“妈妈是稀有血型，血库里的血不够没关系，输我的就好了，我想要妈妈活着！”

　　护士长一下子也红了眼眶，摸摸我的头，转身去办公室打电话。

　　烟叔拉住我，说：“别着急，相信他们一定会处理好的。”

　　十几分钟以后，我听见护士长惊呼：“南昌血库血量不足，我们得赶紧从九江血库调！”

　　呼啦啦啦，又有几个医护人员涌进了办公室。

　　我在办公室外面使劲拍门：“护士长阿姨，输我的血给妈妈！输我的！求你了！”我的声音已近嘶哑。

　　烟叔把我拽起来，带我来到走廊的另一端。

　　“我知道你心疼妈妈，但是你得冷静。”

　　“输我的血啊，从九江调血过来得等到什么时候了！”我抓住烟叔的双手嘶叫。

　　“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你妈妈曾经嘱咐过我，在重要的时刻可以告诉你实情。”

　　“什么实情？妈妈现在需要输血，赶紧抽我的血，这就是实情！”我已经开始尖叫。

　　“你的血救不了妈妈。”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什么？你说什么？”我彻底傻了。

　　“你妈妈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在这家医院的厕所里捡到了你。你那时刚出生几天，被父母裹得好好的放在医院厕所的洗手台上。你妈妈路过，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于是发现你。她后来去妇产科打听过，据当时的医务人员回忆，你的亲生父母都非常年轻，学生模样，大约并没有结婚，生下你以后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只好想出这样的计策。他们在医院档案中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你妈妈也不放心将你重新交给他们，于是毫不犹豫地收养了你，一直未婚。后来她在美国进修的时候遇到了我，将这件事情对我和盘托出，我感念她的菩萨心肠，决定和她结婚，一起抚养你长大。她曾经说过，她相信你任何时候都能接受真相，所以嘱咐我，在必要的时刻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你。”

　　我彻底瘫软在长椅上，呆呆地看着烟叔。

　　我设想过无数种关于我身世的可能性，我唯独没有设想过妈妈不是我的妈妈。在所有神秘的前尘往事中，唯一不变的起点坐标系是妈妈生了我，养了我。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我什么话都说出来，唯有眼泪不断地淌。

　　“这家医院的几个老医生和护士长知道这件事情。当年也多亏他们帮忙办了很多手续。”烟叔继续说。

　　“护士长阿姨一直都知道？”我问。

　　烟叔点点头。

　　是了，我小学的时候几乎大部分的晚饭都是在医院和护士长阿姨一起吃的。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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