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小太子得知自己的表兄得到了骑都尉一职之后甚是高兴，曾于无旁人时偷笑：“阿紫姐姐，你说，我表哥是不是很厉害？”
　　稚子未脱婴儿肥的脸蛋圆滚滚的，像极了两个大包子，颜凝紫却只是苦笑，并不说话。
　　小太子最近读书甚是用功，成绩蹭蹭地往上涨，众人直道惊奇，没想到这女少傅还真有两手，秦征看着颜凝紫的目光更称得上是膜拜了。
　　而事实上，丝毫没有经纬之才的颜凝紫不过每日趁着没人时来小太子这里蹭书看而已。东宫太子的藏书浩如烟海，其中不乏吸引颜凝紫的典籍，这样她每遇到不懂之处，便去询问小太子。小太子为了显示自己的确是学识渊博，于是每日更加勤勉用功。
　　这样，两个人不知不觉间都进步不少。
　　颜凝紫天生天赋异禀，如今的她也能摇头晃脑地论几句君臣之道了，以至于那老学究太傅谈起她来的时候也不禁叹道：“果然不愧是司徒公的弟子，名不虚矣。”
　　中间帝焚曾来查看小太子的功课，一见大有进益，颇为满意地笑道：“朕何时看错过人？”
　　似有些言在此而义在彼，颜凝紫竟不好回答。只能略略有些讪讪，诺诺应了。
　　小太子读书闲暇时，每每颜凝紫魂不守舍的模样，便暗暗记于心中，直至一日黄昏，夕照蜜光中对这发呆的女少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紫姐姐是担心那位祁若哥哥？”
　　颜凝紫方恍然一惊，拜倒，“微臣该死，请太子殿下恕罪。”
　　小太子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低眉恭顺的美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本宫不久以前去见过那个祁若了。”
　　更加惊愕的颜凝紫不顾颜仪地仰起头来，小太子突然大笑，“姐姐不必慌张，只是见了一见而已，长得……略略过得去，虽不及得本宫的表哥优秀，但总也是差不了多少啦。”
　　颜凝紫腹诽。她终于有一种与满阁大臣一般无二的冲动，那便是冲上去质问一句：殿下您究竟何来的自信？
　　帝伐仅表示：“本宫也是长安说一不二的人物……唔，若按品级、位份，大约能算得上一个吧……”猛然，他又张扬自信地仰起头来，“本宫说的话，那还是有点用处的，姐姐的那个兄长我记住了，将来若有战事，他必是羽林军旗下先锋!”
　　这掷地有声的话音甫落，颜凝紫感激又欢喜地谢恩：“多谢太子殿下!”
　　小太子嘿嘿一笑，凑到她耳边道：“那么从现在开始，姐姐可以不发呆了么？”
　　“呃”颜凝紫一脸惊讶。
　　此事其实颜凝紫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是由此她突然发现了另一条可以握在手中的线，那便是太子。而且就他的态度而言，他是乐意与颜凝紫站在统一战线的!
　　这女少傅果然不是白当的。

　　帝焚焉能看不出她内心的想法，因而没过几天便一盆冷水浇下来：“朕觉得，你对朕的太子还是要敬畏些，他虽然单纯，但好像并不怎么好骗。”
　　“呃？”父子俩成功将颜凝紫搞得愣晕了。
　　帝焚微微勾唇，“他三岁的时候，朕拿甜点哄他，要他把藏着的奏折交出来，他把甜点吃了，然后告诉朕奏折掉水里了；六岁的时候，柳夫人的侍女告他虐待小皇子，被他狠狠抽了几嘴巴子，连柳夫人都闭口了；七岁的时候，太傅考他经史子集，他竟将至圣先师一通臭骂，有理有据，直逼得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太傅哑口无言，据说回去时还大哭了几场……”
　　颜凝紫：“……”

　　秋高气爽，霜华渐盛，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一月了。这几个月颜凝紫每日除了学习司徒左留下的课业，还得时不时地往东宫跑。虽然总是疲累，但学识见地却增长得也是飞快。
　　直至有一天，双烟翠来兰园探访，悄悄透露道：“最近小阎王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不来我媚紫阁了，少了这个金主，你说我这生意可怎么做啊？”似怨似怅，幽幽淡淡。
　　颜凝紫正捧着一卷《异地志》，闻言含笑道：“双姨有通天本事呢，再拉一个金主竟然不成么那长安第一公子也是个风流的，双姨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他也到风月弄去？”
　　时值深秋，兰园卉木殂谢，落英缤纷，几许瑟瑟秋风翻卷，黄叶成阵，任泼来高高下下，颜凝紫紫影斑驳，眉眼轻颦，笑揽芳华。
　　不远处沉凝负手的男子默默叹息，却听身后一道笑音：“既来了，何不上前一见？”
　　风凌弈一扭头，正见司徒左徐徐踱来，眉眼慈悲温和又含意高远。他拱手施礼，然后又拨开一树零落花枝望向颜凝紫去，似喃喃自语道：“司徒公你真的相信，我是阿紫极为看重的那个人么？为何我从来感觉不到？”
　　“那孩子，入了心障。”司徒左微微叹息。
　　一语落，风凌弈惊愕地放下花枝转过身来，“怎么会？”
　　司徒左更是无奈长叹，“凝紫她与常人不同，她身上背负的太多了，很多时候往往畏葸不前。便如你，她虽然看重期待，却为着心中的那份对祁若的执念看不清楚。我屡屡试探，却又深深觉得，她的心事藏得太深了，若非自己解脱，恐怕这一世不得安乐。”
　　怪不得，她总是愁眉抑抑，总是冷情淡漠，总是隐忍又神秘……风凌弈心头终于有了一丝痛觉，他曾笑颊粲然明媚纯真的漠漠，究竟带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心事呢？
　　司徒左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无奈道：“老夫算命多年，于天机之事虽不言看破彻悟，但识人之明却可说是高妙无双。这些日子以来，老夫早已看明白了，祁若非她良人，你若有心，便尽管努力吧，总比她日后悔过伤心要好得多。”
　　后知后觉的风凌弈恍然明白，司徒左是在劝他不要放弃!
　　他苦笑，天青色的衣袍暗淡流影，光华内隐，“可是，我早已不在局中了。更何况，祁若现在是我的朋友……”皱了皱眉，他抬眼看向司徒左道，“我想不明白，祁若文武双全谦恭和顺，又是真心喜欢阿紫的，司徒公为何说他并非良人？”
　　司徒左不动颜色，只是答道：“他的谦恭和顺只是表面罢了，陛下识人断事多年，不是一样瞧不上他么？恐怕，卫秦都有所察觉了。”
　　说了这么一番无理无据的话后，司徒左摇头离去。
　　风凌弈愣然呆立，直至远处传来了颜凝紫清脆若银铃般的笑声，他渐渐勾起唇角来：漠漠，阿紫，我想我不会放弃。
　　时间曼妙游移，过了晌午，双烟翠便告辞离去，颜凝紫送走双烟翠后，回来时在兰园的翠竹之下看到了那一袭天青色的衣影。
　　少年眼角堆笑，没有张狂狷傲，没有肆意放旷，他是很平和地、温柔地笑着。那是平生仅见的一场温柔缱绻，宛若万古不竭的沧海水、千载不息的巫山云。
　　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凌弈的颜凝紫，一瞬间停住脚步，愣了片刻。直到许久以后，她定神远望，只能见翠竹依依风里漾绿，而那曾驻足含笑的少年，再也不见了踪影。突然到让人以为那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几日前祁若曾经告诉她：“那日骑都尉选拔之时，我曾对风凌弈说无论结果如何都化干戈为友，如今虽是他做了骑都尉，但却果然不再对我不假辞色了。现在的我们虽还算不得朋友，但已俨然有了交好的迹象。”
　　这诚然是个好消息。颜凝紫也是高兴的，至少，她不必再担心风凌弈会在营中给祁若小鞋穿。
　　但她还是惊奇，“怎么会这般突然，兄长你何故突然欲与风凌弈结交？”
　　祁若轻柔捋过她侧脸旁的一缕青丝，“不突然，我存了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阿紫你虽然讨厌风凌弈，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值得一交是不是？”
　　未晃过神来的颜凝紫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一瞬间，祁若的脸色不可觉察地微变。

　　但没平息了几日，宫里便有消息传出来：柳夫人欲摆驾兰园!
　　颜凝紫惊愕之际，却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让双烟翠这几日再到兰园来。这两人若是见了，只怕……
　　但双烟翠倒不喜欢被人命令，因而这一日，她还是端着架子，让司徒左的掌茶僮子将她恭顺地迎入了内宅。
　　“双姨你怎么……”颜凝紫皱眉，后半句“像个小孩子”彻底被双烟翠的一个破天荒的鬼脸给堵了回去，她甚至是愣住了。
　　然而这时，便听得人传报：“柳夫人来了!”
　　颜凝紫心神一凛，将双烟翠往榻上一按，正色道：“双姨，这柳夫人与你我都有些旧日纠葛，我不叫你见她正是为了你好，如今你来了，虽然麻烦些，但也劳请你躲一躲，以免祸事上了身。”
　　哪知双烟翠翡翠色的广袖一甩，便冷冷一哼：“你也不必瞒我，红尘这些年去了哪里我虽不晓得，但也猜得到她必是过了好日子去了，如今她纵是变成了个娘娘回来，我也没甚么可惊奇的。”
　　颜凝紫愣住，门外一声泠泠轻笑飘来：“双姐姐多年未见，还是一样直快!”
　　然后，满屋子一下珠光宝气了起来，通堂生辉!绯色罗裙的绝色女子慢悠悠地迈进来，身后丝萝神色甚恭地牵着她的裙裾，柳如墨的面色如雪，腮红若梅，清冷又妩媚，桃花眼灼灼芬华、冉冉风流。
　　双烟翠大惊，登时全身震颤地起身来。
　　如今室中无人，柳如墨也不必麻烦着去屏退左右，只是看着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轻笑了声：“双姐姐，一别经年，妹妹时常有惦记你。”
　　双烟翠唇瓣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其实自颜凝紫上次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后，她便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因而今日这般一反常态地非要到兰园来。只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想罢了，没想到竟然真是这样!
　　颜凝紫暗暗地拉了拉双烟翠的衣袖，她才堪堪回过神来，与颜凝紫一道下跪行礼：“参见柳夫人。”
　　柳如墨却并未叫她二人起身，只是清冷的眉眼划过颜凝紫的时候，不咸不淡地说道：“今日终于记得礼数了么？”
　　站在柳如墨身后的丝萝撇了撇嘴，对着颜凝紫“哼”了一声。颜凝紫却勾了唇角，淡然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往微臣进宫时，不过只是个下等民女，自然不晓得所谓礼数，如今却已官授三品了，再对娘娘有任何不恭那便是微臣的不是了。”
　　柳如墨冷冷一哼，桃花眼幽深浓灿，华如悬灯，“怎么这般是你，那般也是你？这理都被你占全了？”她的声音，华丽又冷冽，甚至听得出有一丝沉怒，那是来自于对颜凝紫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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