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泪无悔

　　狄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喝酒吗？”
　　张峄吓了一跳，他跟了狄青七年之久，还真没和狄青一起喝过酒，更没想过有一天狄青要跟他一起喝酒，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开口道：“喝。”
　　狄青说道：“那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说罢已离了开去。
　　张峄知道他要去拿酒，于是开口道：“我去吧。”
　　狄青这时已出了校场，遥遥扔给他一句：“你没我快。”
　　不多时狄青已拎了两坛十斤的酒和两个大碗回来。张峄虽知狄青的谈兴已被自己勾起，但见这么大的两坛酒，还是暗暗咂舌不已。虽然还只是二月底的初春，但这岭南的天气甚是怪异，虽说前些天还冷雨入骨，但这几天一放晴，倒也没那么冷的骇人了，狄青扔了一坛酒给张峄，便席地而坐道：“过来陪我喝会儿。”
　　张峄立即跟着坐在狄青的对面。狄青拍了酒封直接倒了两大碗酒，压根不给张峄弟子服起劳的机会。狄青拿了碗和张峄一碰碗便一气喝干，之后便是再倒再喝。张峄也不废话，陪着狄青连干了三大碗，脸上的红晕立刻染了上来。
　　狄青轻叹一声道：“自焦用死后，我已经十三年没有这么喝过酒了。”
　　焦用，这个被鬼手提过之后，张峄再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见张峄并不接话，狄青斜了他一眼道：“你倒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张峄苦笑道：“我查过，他是你以前在西路军时的兄弟，也知道这些年你每年都派人给他家里送钱。”
　　“兄弟？”狄青冷冷一笑道：“你别羞辱这两个字了，焦用就死在我的面前，而且杀他的那些人加一起我挡不了我三招。可我没有救他，我就眼睁睁地瞧着他在我的面前被人处了死刑，身首异处。你说我算什么兄弟？”
　　张峄心中一酸，劝道：“师父，我想焦世叔九泉有知你对他家人的照顾，也必感激于你。”
　　狄青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道：“峄儿，自那天起，有一句话就一直印在我心中了，你知道是什么话吗？”他也不待张峄回答，立时自答道：“东华门唱出着，方是好男儿！嘿嘿！沙场百战血染征袍算得什么，比不得人家一篇文章！公平吗？但这年头的道理就是这样，你觉得不公平也没法子。”
　　张峄笑了笑道：“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日输的不是龙绕智而是我们会怎么样？”
　　狄青嘿了一声道：“我没想过，我想的都是出现什么情况我才会败，又怎么避免这种情况，怎么才能万无一失的必胜。”
　　张峄抑了抑头道：“我想过，战前想过，战后也想过，结果都是一样，如果当日龙绕智胜了，他就是开国立朝的一代圣主，他的话就是道理，他说而现在他只能是丧家之犬。至于我们，则是输都输不起，只能血染疆场以死报国而已。你说这世上哪有公平，公平只是胜者为了安抚大多数人做出的一个姿态，而百姓则是瞧谁把这个姿态做的更好，就站到谁那边去罢了，这就是所谓的民心，所以，这个世上最讲公平的是百姓，因为这样对他们最有利。至于我们，只有胜负，败了的人压根没有资格提公平，因为我们不是大多数，不是普通百姓。”
　　狄青笑道：“民心，说的倒是了不起的很，你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将军，以后更是要独挡一面，你先给我说说什么是军心？”
　　张峄咯咯一笑道：“师父你要考不倒我的，因为一者通万者通，军心，民心，说到底都是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人心，你让他们碗里有饭，身上有衣，手中有钱，身上有活，心中有希望和敬畏，你便能得了人心。”
　　狄青点头道：“说的不错，做的一塌糊涂。”
　　张峄酒意上涌，不以为然的说道：“师父，我知道你是说我今天没有露一手把他们给打趴了，没有让他们敬畏，我不是不知道，是当时没那心思，我当时只顾想，你会不会跟他们一个心思，武将们只看着军功想不要紧，可师父你以后就是枢密使了，如果看人也只看军功，肯定跟那群文臣相处不好，何况那群文臣的花花肠子本来就多，认恩师，攀同年，到时肯定跟你势如水火。”
　　狄青一时又是啼笑皆非又是感动安慰：“敢情你这是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了，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你照顾好自己，处理好你自己的这一摊子事，就是孝敬师父了，小小年纪想这么多，小心未老先衰，长白头发。”
　　张峄端着酒碗，指着狄青哈哈大笑道：“师父你喝醉了，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一遍，这会又说，只有喝醉的人，才一直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狄青之前只顾说话没留意张峄的神情，这会听他自己说了一个醉字，再看他双颊若飞霞，目若流波，举指夸张，言语放肆。于是伸手夺了他的酒碗道：“峄儿，你醉了，别喝了。”
　　张峄被狄青不由分说的夺了自己酒碗，一边扑过去要酒碗，一边口中不服气的说道：“师父你欺负我，我明明没有喝醉，师父你欺负我，欺负我。”
　　狄青无奈的笑道：“别胡说，不然让绿灵听到又要用五毒掌跟我拼命了。”
　　不想狄青随口的一句戏言，张峄却突然身子一软，趴在狄青怀中大哭了起来。
　　狄青知他虽然看似柔弱，但生性素来刚强，赶忙问道：“峄儿，怎么了？”
　　张峄大哭道：“师父，绿灵她要毒死你，除非她先毒死了我。”
　　狄青见此只好安慰道：“好了，好了，绿灵不会毒死我的，也不用先毒死你，别想那么多了。”
　　张峄却越哭越厉害了，口中含糊不清的说道：“她会，她会，她是余火莲的人，她会毒死你的。”
　　狄青无奈的笑道：“余火莲是不会来对付我的，这是方才你自己说过的。”
　　张峄仍是拗执的说道：“那他万一来对付你呢？”
　　狄青道为：“不会的。”
　　张峄再次重复：“那他万一来对付你呢？”
　　狄青不得不为自己高估张峄的酒量而深感后悔了，只好说道：“那我就让他去查他那三十二个属下问题。”
　　张峄睁大了一双醉眼：“师父，你怎么知道余火莲那三十二个属下都有问题？”
　　狄青笑道：“都有问题吗，倒也不见得，但至少半数以上都得有通敌的问题，剩下的就是不通敌，也是只想着敷衍了事罢了。”
　　张峄死死拽着狄青的衣襟，脸上泪迹未干，两眼放光的说道：“师父，你这又是怎么知道的，不准藏私，快教给我。”
　　狄青无奈的笑道：“你师父在边关混了十几年，这会带来的五千落番骑全是西夏的降卒，摸这些人的心思我还不是门清，余火莲那些人原本也都是章开重手下投过去的降卒，章开重没死的时候这些人就迫于余火莲的灭门手段不得不降，这样的降卒能对余火莲能有多忠心？再说若这些人真没问题，余火莲在岭南怎么一直连战连败？这些东西加一块，还不是一想就能知道的事吗？”
　　张峄点头道：“也是，那余火莲怎么就没想到呢？”
　　狄青轻叹了一声道：“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相信，所以邕州城破后，他急着进城去烧了龙绕智的消息室，好让他手下的那群人放心，他那个人太重感情了。”
　　张峄满心敬佩的看着狄青，突然想到，以狄青这般的明察秋毫，自己受圣命前来监视狄青的事又岂能瞒过他，可他毫无戒心把自己安排到中军帐内，对自己又是何等的放心，可自己这话又无法诉之于口，越想心中越是难受，于是又大哭起来：“师父，你这般相信我，可我对不起你……”
　　狄青微微皱眉，略一思量这才想明白了张峄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张峄为什么哭的这般厉害了，于是笑道：“行了，峄儿，从圣上说不派监军那刻起我就已经知道是因为你去找了圣上，才让圣上决定不派监军的，你去找我说要随我的大军南下时，我也知道你是奉圣命而来的，所以我故意让你在我中军帐负责文书之职，大军出动，圣上和满朝文武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可要真给我派个趾高气扬的文臣来给我瞎指挥，到时我憋气不说，真闹的厉害了，能不能打好这仗都难说，你和绿灵能来，已经是我的意外之喜了，说到里里外外的配合于我，除了你还有谁能做的这般合我心意？论起解毒防毒、安抚军心，治伤救人、这在这西军里，谁又能比的过绿灵。”
　　张峄讶然道：“师父你都知道？”
　　狄青苦笑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
　　张峄仰头道：“师父，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
　　狄青嗯了一声道：“至少我以前不知道你酒量这么烂，酒品还这么差。行了，回去吧。”
　　张峄不服气的说道：“我酒量才不差，我又没有喝醉。”就要爬起身来，可是脚下一晃反又跌倒。
　　狄青不待他倒在地上，一伸手捞了他起来，摇头道：“明明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张峄仍在那里含糊不清的嘟噜：“我没喝醉，我心里清楚的很，明镜一样。”
　　狄青叹了口气，因为他深知每一个喝得爬不起来的醉鬼都觉得自己心里清楚的跟明镜一样。看着醉的站都站不稳的张峄，狄青更想念当年和自己一起把酒共饮的西军兄弟了，只是十几年的战火纷飞，西军还是那个铁打的西军，而当初跟自己一起把酒共饮的兄弟，则没几个剩下的了，而且就是剩下的，也再也和自己喝不到一起了。
　　因为绿灵跟着余火莲去追杀龙绕智了，狄青只好把张峄拎回自己的中军帐，让他在中军帐睡了一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