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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愿你心安
要不是林木木大包小裹站在宿舍门口,陆砂大概想不起自己几天没回去了。她记性一向不好,只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吃木木做的饭了。
木木拿出一盒酱,一盒小菜,一盒果肉,N袋水饺……陆砂怔怔看着她还在一样一样往外拿,边拿边说:“我以为不吃我做的饭你会饿死,结果你吃了这么多天食堂也还喘气。我只好给你送来。”
“木木。”陆砂安静看着她拿东西频率极高的手唤。
“恩?”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啊?”林木木惊恐状抬头:“没,没有啊……”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那这时你应该是给我打一个电话报一遍菜名然后告诉我你一个人吃不了。即便来送东西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你这会也早该告诉我你这几天又看了什么剧看过了什么奇葩患者见到了什么帅哥,但你没有,只能说明你把帅哥请回家了。毕竟都是吃饭时才能停止觅食。”
木木默默低下头继续掏东西说:“简宸,骨科医生,32岁,身高182,体重68公斤,特长推拿,爱好足球漫画还有……还有解剖……”
陆砂此时已经优哉游哉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说:“恩,看在爱好有亮点的份上,准了。”
“……”
木木把东西强挤进阿姨的冰箱,转过身拉起陆砂,故作神秘地拿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彩妆化妆品,陆砂一脸嫌弃躲开。木木把粉底液睫毛膏和唇膏放进陆砂的包里说:“你再这样下去就真的变成男人了,以后这几样东西随身带着,起码掉出来别人就知道你是女的了。”
陆砂干干净净翻了个白眼,说:“作为无产阶级,我肯定不能把刚买的包扔出去,那就只能扔你了。”
忘恩负义的林木木花了一上午来跟陆砂贫嘴,下午就跑去看简医生解剖青蛙。中午还特地没有吃饭。果然嫁出去的闺蜜泼出去的稀硫酸,看着她祸害众生也没法再把她收回来祸害自己了。
木木走后,一夜没睡好的陆砂几乎迅速睡过去,近乎傍晚时被阿姨的电话惊醒。果然怕什么来什么,阿姨告诉她,明天就要跟着艺人出去参加演出,她负责整理并保管打歌服。
衣服一直整理到深夜,魏离珣像个玩偶一样被造型师指指点点脱了又穿,又恢复了他的冰雕脸。终于在午夜之前被打造得如同天人少年,陆砂随着指点收衣服,不时偷瞄魏离珣一眼。那冰雕视线内从来只有物没有人,若有所思。
结束时陆砂拉着一箱衣服送去最后确认,魏离珣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期待的画面没给陆砂带来惊讶。魏离珣一粒一粒迅速解开扣子脱掉身上的衬衫,陆砂不准备流露惊诧却着实出乎了意料,不想躲也不敢看,像一支推满了空气却堵住出口的注射器。
别扭了不过几秒钟,魏离珣穿上自己的卫衣,把衬衫扔给她说:“这也是明天打歌用的,我就不穿回去了。”
箱子已经拿去检查了,陆砂把衣服叠好装进包里。说:“好好休息。”
魏离珣回头给她一个标准屏幕笑容。只差没加那句“谢谢支持,路上注意安全”就成了偶粉交流老三套。唯一不同就是冰雕的屏幕笑还是像尊冰雕一样。不抵其他人或温文尔雅或灿若桃花。
***
闹钟准时响起,只是似乎还是晚了,陆砂风一样冲到公司门口时头发正飘逸着比风还要凌乱的韵律,清汤寡水的脸上除早上的洗脸水之外还带了一路的灰尘。假设灰尘可见,此刻必如滚滚泥浆奔涌而下。
再看其他人,瘦子经纪人依旧一张冰蓝色的脸,酷似蓝精灵。长撇短捺的八字头不舒服地纠缠着他的额头,流动的发胶触目惊心地和了几抹粉底液,交织的颜色甚是美观。
瘦子身边的吴姓策划经理人穿了一件橙色的连衣裙,脖子以下像是串了两颗扁平的洋柿子。横行霸道的面部表情像凸起的红烧肉,颗粒饱满并不时抖落白色的嫩肉粉。
吴经理人此刻正挥唾如雨指点千军:“化妆组别磨磨蹭蹭的,乌龟都比你们快!道具组快点把道具搬上车摆在这给化妆组搭窝吗?哎呀拿服装的那丫头你还站在那想等箱子像你的脸一样落灰啊?哎呦哎呦快看看这帅哥是谁呀~?”
电光火石间,吴经理人已经电报一般滴滴答答武装了满脸的笑容冲向刚出门的魏离珣。洋柿子随着她的步伐有节奏地颤抖着。
魏离珣出了门就戴上了帽子和墨镜,但依然可见寸土寸金的脸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同样精装上阵的发型临风而不乱方寸,精雕细琢的面部轮廓僵硬得不可一世。手臂有节奏地一举一顿向隔离区外的粉丝示意,仿佛举手投足间衬衫从外套中露出的袖口长度都是精确测量过的。
洋柿子冲过去的身影俨然成了背景墙。对比蓝精灵和洋柿子凌晨就开始打理的妆容,魏离珣显然是没睡觉。但除了墨镜后面不可知的眼睛之外看不出一点疲惫。
陆砂轻笑了笑,抖抖脸上的灰,上了车。
下车以后,机场通道两侧人山人海,远离通道的人则排山倒海而来。陆砂几乎寸步难行,通过一个缝隙之后再转身把夹在里面的箱子和包扯出来,再冲向下一个缝隙。人似乎已经无知觉,只是在尖叫,向前挤。前面的后退无门,却享受着和偶像近距离的短暂宁静。
看看最醒目的魏离珣,被两个保安护送,走得也很艰难,却尽量显得从容。保持着微笑。
陆砂回身稍一放松,拉杆箱脱了手。跟随涌向魏离珣的人群转眼不见。那里面装着今晚全部的打歌服,来不及多想,陆砂冲向来的路低头寻找,头发被周围人的拉链或背包刮得乱七八糟。远远越过一众光洁的小腿看见拉杆箱正被两个美女踩在脚下。陆砂迅速拨开眼前一双双的腿匍匐冲过去。眼看就在眼前却一个重心不稳倒下去,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双双厚实的平底鞋或锋利的高跟鞋踩上她的身体。陆砂迅速想要爬起来,脸和一只高跟鞋发生摩擦,又趴了回去。脸火辣辣地疼,应该是流了血,隐约感觉有液体流淌。
这样下去是会出踩踏事故的。身边有人似乎想拉她,可碰不到她。近处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远处的魏离珣身上。
怎么可以让人群散开呢。
陆砂从包里拿出镜子放在身边人的脚下,很快就被踩碎了。她拿起碎片,咬了咬牙,割向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液瞬间流出来。接着用尽全力大喊:“都让开!有人受伤了!”
周围的人愣住了,纷纷后退,可后面没有听见的人还在挤,大家大声互相强调,大约5分钟后,让出了一块地方。在此期间,陆砂站起来静静站着,一言未发。伤口不深,血流速不快,但还是顺着手指一滴滴滴下来。周围的人给她递了纸巾,她笑笑不接。
大家让开一些之后,陆砂走向美女的脚下拉起箱子,慢慢走向登机口。大家看着她充满担忧,大概是脸上的血还没凝固。人群冲散凝结的空气缓慢地让路。
魏离珣闻声赶来,似乎以为真的有粉丝受了伤。在看到陆砂的一刻怔住,刚刚流动起来的空气又凝结住。
陆砂见了魏离珣,滴血的手指微微收了收,让血液回流至手心。似乎迟疑了一秒,魏离珣并步上前夺过箱子扔给保安。捏住陆砂手腕伤口的上方,高高举起她的手,走向登机口。手心的血又流下来,滴在他精确计算的露出的衬衫上。粉丝流水般让路,不时眼中泛起零星泪花。
在通过通道那一刻,陆砂想要挣脱。魏离珣紧紧抓住只是问:“怎么伤的?”
“自己划的。”陆砂倒是无甚表情,等待他问起原因。
魏离珣似乎愣了一瞬,但随即说:“不管你是怎么伤的,记得管好你自己,在这里工作的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在工作时间受伤生病。更没有人有资格在公众面前受伤。陆砂,从我见你第一面,你就从没注意过记者的存在。”
寂静了很久,久到魏离珣已经收干净了刚刚一段话的激动。陆砂忽的笑了,喃喃说:“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
魏离珣松开了她的手,径直登机。
手腕火辣辣地疼着,陆砂想来自己还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自虐,刚才一出戏演得轰轰烈烈,魏离珣要是问起原因,她就可以侃侃而谈自己如何机智如何委屈又如何在意手里的衣服与这份工作。想来作为男人的魏离珣,定会问一问她为什么在意,她就可以说上一说。可是他没问,她也没得机会说,手受伤了,就只能自己挺一挺。
当然,记性不好的她显然忘了自己险些被踩死这件事情,踩死是小,没的引来他的注意是大。就像他骂她是小,记得她的名字是大。
伤口在飞机上经过了简单处理包扎,医护人员建议下了飞机再去检查一下,但显然没有人注意。下了飞机之后直奔演出场地。紧接着的一天陆砂负责守着一箱衣服顺便帮人跑跑腿,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待着看大家妆容精致踩着高跟鞋或平底鞋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她时常觉得,其实有时候忙碌,不必要真的那么忙碌,你是你在心里认为,你真的很忙碌罢了。
演出在接近晚上的时候,服装最后确认。箱子里少了一件内衬的衬衫。陆砂才记起那天晚上魏离珣把衣服临时脱给她,在背包里。
她拉开背包的拉链,呆住。
这远比踩踏事故要恐怖得多,显然林木木送她彩妆时并没有考虑走机场的危险性。此刻睫毛膏的瓶子已经碎掉了,叠的齐整的白衬衫已经被染了黑色。一塌糊涂得正如陆砂此刻的心情。
确认服装的工作人员见她不动便赶过来看,一齐愣住。
陆砂颤抖着抖开衬衫,自领口绵延至左肩断断续续的墨色似断笔狼毫涂抹开,在雪白的暗纹衬衫上触目惊心。
此刻是在中心体育馆,最近的商场车程30分钟。但因为现场聚集的粉丝太多周围已经堵塞交通近2个小时,在Lason上场之前步行肯定没法回来。
陆砂知道,她自己解决这件事情可能性不大,尽管免不了被骂,但上报了也许经纪人有办法解决。
瘦子的脸泛着沉寂而压抑的光,像即将喷火的富士山:“没记错的话,小姑娘是出了车祸进来的吧?”
陆砂并没答,他也并没等她答,继续说:“怎么进来的倒是不重要,只是看你样子智力也没有什么问题,这点小事还能做成这样?就算你智力有问题,我告诉你只要把给你的东西收好带来就可以了,这就是你的结果?你自己不想要脸可以,可这衣服穿出去,丢的是整个公司的脸!”
陆砂握紧了刚刚包扎的手,抿住嘴不说话。没错,在这个时候,他的一切责备都是对的,辩解只会显得她更可笑,也许她接受了责备,就能保住阿姨的工作。
思绪还没理清,衬衫就被砸到了她的脸上。
瘦子静静地:“带上你的杰作,滚。”
陆砂拿下衬衫,几乎鼓足了全部勇气:“我可以走,但工作是我替别人做的,她没有错,请您留下她。”
“所以我说,替别人做事之前先想想自己几斤几两。那个人不想走就让她来赔偿今晚的所有损失,不然就跟你一起滚。”
不知道经纪人为何如此激动,衬衫怎么可能只此一件,即便只此一件,又不是不可替代,其他人有穿衬衫,魏离珣自己身上还穿着衬衫。话尽数被堵在嘴里,陆砂不能问,不是自己质问的时刻,能做的只有恳求。
“经纪人,她在公司做了很多年,这是她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是她应得的收获,无论如何,不要让她替我受罚。请您考虑一下。”
“早知道会影响到她,当初就不该不自量力。还有,收获是对有能力的人谈的,你这个样子,就跟乞丐没有区别了吧。”
陆砂的身体开始发抖,嘴已经被咬的泛白,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掐上他的脖子。却又好像被一个罩子罩住,呼吸不畅,动弹不得。脑中嗡嗡作响,一切似放了慢镜。陆砂稳住身体,站定。抓着衬衫转身出去。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坐在镜前的魏离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陆砂出门便大口喘气,感受空气从细小的空隙进入身体,填补巨大的空虚。脸上不自然的红晕慢慢退去,脑中开始异常清明。纯白色的衬衫,睫毛膏,用可以漂白的东西洗一下再吹干也许可行,无论可不可行,总要试试。
她飞快冲向卫生间,向清洁阿姨要了一点漂白消毒液。在水池用力搓洗,黑色淡了一点,但效果不大。这个不行,那就换一种。陆砂把衣服拎出来原路返回,轻轻打开每一扇化妆间的门。开到第4间时,里面没有人,门上的卡片写着“夕晗”。陆砂没多做考虑,直接走进去,拿了桌上的一瓶卸妆水和旁边的吹风机。
卸妆水显然效果好一点,但还是有淡淡的痕迹,因为处理时间有限,所以完全弄掉恐怕有点困难。她把衣服撑开用吹风机吹平皱褶。又急忙冲回刚刚的化妆间去还东西。
可没想到,不算长的时间,化妆间的主人回来了。陆砂一开门就撞在一尊庞然大物上,抬头看,又是一位虎背熊腰的绿豆蝇保镖。未几,一位面目俊朗的美少年走过来,轮廓比魏离珣柔和许多,却不输他的帅气,眉目间的光彩都温暖亲切。
陆砂的目光由上至下,看到了美少年胸前的通行证。“叶夕晗,全场通行证”,念头只在那一秒闪现,陆砂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叶夕晗的手里,那美少年一怔,快速接住。疑惑地看着陆砂,陆砂狐狸一样地挑着嘴一笑,扯掉他脖子上的通行证掉头就跑。
叶夕晗,总觉得名字有一点熟悉,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衣服上还剩下一点痕迹,得去前场看看机位设置才知道那痕迹要不要紧。陆砂想着,加快了步伐。
叶夕晗看着手里的一件衣服,一瓶液体和一个风筒发呆,又探头看了看逃走的女孩的背影。屋里另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清风一样的气度走过来,慢条斯理皱眉道:“怎么了?”叶夕晗抓着衣服挡住胸前丢了挂牌的绳子,笑着说:“没什么,一个粉丝。”
“现在的粉丝倒是本事越来越大了。”西装革履边说边收了笑容,意味深长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通行证上的名字,正是叶默喧。
陆砂拿了搭在椅子上的一件蓝色工作服,整理了一下,学习吴经理人脚步急促皱着眉头冲进演播会场。脖子上用鞋带穿起来的通行证稳妥地以背面示人,却果然没有人栏她。她迈进前场入口后小心地回头看了守门的绿豆蝇大哥,墨镜后面的眼睛像是在看她,陆砂马上正过脸。一本正经又皱起眉头,雄赳赳冲向前台。
“那位女士,你等一下。”绿豆蝇大叔像是发现了她神色不正常,迅速叫住她。
完了,陆砂僵硬地站住。
大叔走过来:“你通行证给我看一下。”
通行证上是有照片的,这可怎么办呢。不过她反正也是破釜沉舟一试,反正如果不成功也无非就是被当成小粉丝赶出去。她抓住通行证上照片的地方,转过来给大叔看了看名字。心中抱着必死的决心。
大叔仔细端详了那个名字,露出狐疑的目光,看着陆砂:“你是叶夕晗?”
“啊……”大叔认识叶夕晗,这会直接答是有点不要脸了,可是能怎么办?又不能说她是叶夕晗女朋友,要不,说是他经纪人?
“你就是叶夕晗啊?!”大叔激动地说:“你快来给我签个名合个照,我女儿特别喜欢你,还天天嚷嚷着要见你,没想到你是个女的,那我就放心了。”
陆砂石化在原地。
大叔拿着手机在陆砂旁边各种凹造型,陆砂始终紧紧抓着手里的通行证。心中道:小妹妹啊,不怪姐姐骗你,只是条件不允许我说实话,这样既换的我可以进去,又换来你爸爸放心,你失望一点就失望一点吧。
终于,陆砂在经历了各种自拍姿势之后,被放行了。
她叼着铅笔和白纸观察会场的每一处机位设置,大概计算了一下距离,又观察起台上人的影子。最后,她去外卖小哥那里领了两份工作人员的盒饭。走向正在验机的前场流动摄影大哥,友好地送上盒饭。
此刻的魏离珣已经准备妥当正在候场,瘦高的王经纪人刚刚训斥完那个小姑娘显得意犹未尽,却故作镇定呆在一边盯着手机。他喜欢刁难下属不是一天两天了,娱乐公司的重压之下总需要东西来排解发泄,而这个经纪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圈知情人都知道,被他抓到破绽的小职员,没在公司里留下一个活口。
这个行业总有那么多事是你不能接受的,大家却都彼此心照不宣地不去管也不去问,那一幕幕台前的所谓真性情,在通向幕后的几节台阶中迅速成长为世故。甚至不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
正在想,门开了,一阵轻快的风吹进来。小姑娘手里拿着衬衫又回来了。魏离珣低头看看身上和她手中一模一样的衬衫,又看了看她。这种内衬式的白衬衫公司其他艺人也会穿一样的,无非尺码有差别,本无经纪人说得那么过分。只不过是,大家又都心照不宣,便没人出来解释。
她也看向他这边,看样子知道了什么。却还是整理一下微笑,走向王经纪人。
“经纪人,衬衫我处理了一下,大部分颜色都去掉了。”她说。
经纪人从冰蓝色的手机屏幕里抬起冰蓝色的脸,冷声道:“那小部分呢?”
屋子里的人都确认过魏离珣的服装,所有人都饶有兴致,似乎连屋里的空气都玩味地准备着看她的笑话。
她“啪”地抖开衬衫,确实是几乎看不出来,只有一道浅浅的墨痕。又抖开了一张图纸,隐约可以辨认是演播前场的模拟图,画得很粗糙,但几个机位都很清楚。
她似乎想了一下,说道:“衬衫除去被领带和外套挡住的部分,剩下的面积不大颜色也不深。我去看过了,前场一共8个固定机位,以距离和角度来看都捕捉不到这块阴影。4个流动机位,2个空中的受角度限制也捕捉不到,一个后侧景的流动机位只负责背影和侧影,有可能捕捉到却被头部阴影遮盖。只有一位前场流动机位会拍到这块阴影,但我已经去征求了摄影的同意,直拍全身远景和正面颈部以上特写,半身特写全部偏向右侧30度,就不会被屏幕前任何一个人发现。”她有些急迫地想说出来,却尽量压慢自己的语速,要显得从容不迫一点。她知道自己说的对,机位怎么设置可以挡住一些东西,她从小便清楚,尽管她并不想清楚。
经纪人坚持着面带不屑地听完她讲的话,又问道:“那现场观众呢?”
她笑了笑:“经纪人一定清楚,露天舞台下的观众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场上人的衣服色差。”
“那你也一定清楚,这种衬衫我们不可能没有备份,根本不需要你大费周章。”
“我更清楚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娱乐公司的经纪人,有开除勤杂人员的资格。”只不过是,被经纪人看不上的勤杂人员,最后都会识趣地自己离开罢了,这句话相当于没说,可经纪人步步紧逼,她总不能输了才建立的气场。
陆砂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话,她要说因为经纪人受敬重大家才会自觉离开,说今天都是她的错,她这么笨地挽回只是想请求他留下李阿姨。她小心地观察经纪人的表情,准备伺机开口。
这时,魏离珣却幽幽走来轻轻托起陆砂手中的衬衫,说道:“淡淡的墨迹倒是别具一格。”
添乱!陆砂低头,尽量保持神色如常。
“这判断力倒也别具一格。”
陆砂惊诧地回头,叶默喧正站在门口,不知何时来的,依旧将所有笑意浮在脸上。罩着薄薄的疏离。他缓缓走近接过她的图纸,说道:“陆小姐总能出乎我的意料。”
瘦子神色骤变,神情甚是严肃,如待大难降临。
“陆小姐,我很真诚地邀请你做本公司的经纪人,主要辅助对象是Lason,如果你不介意,即刻任职,活动结束再回去交接工作。”
这又是哪一出?她知道自己对机位多少有那么一点判断,可经纪人的活她可是一点不懂,况且,叶默喧不是才警告过她?难不成这又是对她野心的考验?那她是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呢……不过做魏离珣的经纪人倒是个诱人的条件。
罢了,就算虫子后面有钩子,她也要奋不顾身地咬下去。从来到这里,她本就没有一刻安全过。陆砂微颔首:“荣幸之至。”
“答应就好。”叶默喧满意地笑笑:“至于王经纪人么……Roro马上出道,还要请您过去多帮助新人。”
“……好的,没问题。”瘦子强作爽快地答应。
魏离珣最终没有穿着陆砂洗出来的衬衫上台,她只是大费周章解决了一件不用她来解决的事情。可终究,算是进步了。
回公司的路上魏离珣瞥一眼她裹着纱布的手问道:“好些了吗?”
她兴致蛮高,反问道:“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什么自己划伤自己?”
沉寂一会,他说:“下次最好不要伤了自己。”
陆砂转头看,车床外略过的路灯斑驳了他的侧脸,始终目视前方,似没什么可在他眼中停留。
此刻始终目视前方的魏离珣,静静感受着划过脸庞的斑驳灯光,和身侧炽热的目光。
同在回公司的路上,叶默喧说道:“你鲜少求我帮忙,这一次我才帮你。”他右侧的美少年面带微笑。那个女孩第二次回到他的化妆间依旧风风火火,拿走了刚刚的衣服,留下了他的通行证时。他想起那个狐狸一样的笑容,便对叶默喧说:“哥,她可能是闯祸了吧。”
只是叶默喧不仅把她留在了公司,还升了职。倒不像他的一贯作风,很是给他这个弟弟面子。
“我鲜少求哥帮忙,哥你也很少答应帮我。不过这次例外,我猜不是我的请求特别,而是她特别。”
叶默喧沉默不语,眸中闪烁抓不住的心思,一瞬则逝。
那天晚上,陆砂对路人甲说:我成功了,无论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但是到底是成功。
路人甲说:成功这东西,就好像爱情,不试过一次,怎么会甘心。
深夜,叶默喧仍坐在桌前,沉寂的气氛压抑了一束浅浅的灯光,灯下几张照片泛着淡淡的光泽,对手公司董事长顾云霄年事已高不苟言笑却在快门一瞬满脸得意,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孩,衣着平常,无甚表情。
正是陆砂。
好一个无脑的商谍,锋芒太露。本在最初打算赶她走的想法在见到照片之后瞬时改变,赶她走,那岂不是和她一样无脑。
***
“叶三公子的狠可是商界著称的,听我爸爸说他小的时候还不学无术玩世不恭妥妥一公子哥儿,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这样,都吓坏了叶老太太。不过啊,大家都说,他这么大变化,可都跟老魏的死有关系……”
陆砂一进门,本来慷慨激昂的演讲戛然而止。
大家看她一眼迅速各忙各的,气氛瞬间有一点尴尬。陆砂努力保持正常的步伐走进去,每一脚都像踩在海绵上,不见底,不踏实。到刚刚收拾出的桌前。一旁身材微胖的女人一脸亲切地转头说:“王哥,今儿赶哪的通告啊?”看见陆砂那一刻却又象征性地一怔:“呦!看我这记性,这都换人了不是。妹子打哪来啊?”
多么明显的阴阳怪气,陆砂尽可能亲切地笑着自投罗网:“原来在员工宿舍做清洁。”
“这年头高手都在民间啊,人家做清洁的升得可比咱快多了。”不远处一个精瘦黝黑的男人说。这个人陆砂认识,就是她找瘦子那天在电梯碰上的那位。名叫周桔,是叶夕晗的经纪人。为人单纯,喜欢八卦,同时也因为爸爸也在这家公司任职,知道不少高层之间的前世恩怨。
微胖的女人笑得更厉害了,作严肃状说:“怎么说话呢周桔,人家升职那是本事,你没那本事别乱说话。”说罢一拉椅子说:“妹子快坐,周桔说话不走心,你别当真。”
陆砂的笑尽量维持着,感觉两边的嘴角像是钩在钩子上,但并不保证自己是笑着的。轻声说:“谢谢罗姐。”这个女人叫罗媚,是前辈C.Y的经纪人,C.Y算是公司里资历最老的艺人,罗媚也因他辈分有变。不过是也随着C.Y的过气而低调不少。
坐下后又看了看其他两位坐着不说话的人,一位脸蛋姣好的女子叫苏烟,是当红一姐Auly的经纪人,平时不喜欢和其他人交流,人送“冰美人”称号。前期传出她和Auly不和的传闻,不清楚是不是人红是非多。
另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叫老垛,原名梁满垛(谐音粮满垛),因为名字暴露了出身,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垛。平常低调老实,不争不抢。本来是C.Y的经纪人,后来被调来带新人女歌手衣衣。
昨晚做足了这间办公室的工作,却明显用不上,大家看样子不欢迎她的到来。陆砂只是盼着正筹备新专辑的魏离珣快些接通告,好让她有借口离开这里,尽管,她目前并不清楚自己具体要做什么,曾经她倒是见过所谓的大牌经纪人,只是时日久了些。
周桔和罗媚陆续去赶通告,气氛温和了一些,可苏烟和老垛不太有兴趣跟她说话。陆砂想着叶默喧是不是该在瘦子交接工作的时候告诉她应该做什么,正准备收拾好东西去看一看魏离珣的封面拍摄。叶默喧秘书的电话打进来,叫她去办公室一趟。
陆砂上楼的过程中找到了和上次的警告几乎一模一样的感觉,唯一不同在上次还知道他是要警告她,这次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推开办公室的门,陆砂再看见里面坐的人时刹那愣住,却也一瞬间顿悟叶默喧警告她的原因,与她想的并不同。
来人一袭灰色西装,虽看得出年纪不小,但从领带到发型均一丝不苟。眼中有着宝刀未老的精明。正是云霄娱乐的董事长顾云霄。
叶默喧悠然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位的对视,许久,悠悠说:“陆砂,过来坐下吧。”陆砂慢慢迈着腿,不太清楚自己是该坐在哪里。犹豫了片刻,跟叶默喧坐在了一边。
顾云霄对比之下则显得淡然得多,坐姿很轻松。距上次见面有数月之久,他未见若他自己所说的精神颓败。嗬,他怎可能为了谁精神颓败。
叶默喧看足了二人各怀心事,先笑着开了口:“顾董事,这就是Lason的经纪人,合作的事情大可携她一起商议。”
商议?合作?她第一天任职不说,前任并未给她任何关于合作的交接程序,甚至,她自己并不确定公司之间商议艺人合作是不是经纪人分内的工作。
顾云霄果然才是和叶默喧道行相当,面不改色道:“合作的事情本来无需经纪人插手,贵公司看来无此意向,顾某告辞。”
“顾董事长,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以为顾董事有意和陆砂小姐谈谈合作的事情。”叶默喧笑着的表情似乎要荡漾起波纹来,滑润如水,难以确切。
进门时的想法被验证了,他定是知道了什么,误会了什么,才暗示如此明显。
顾云霄挑眉一笑道:“叶董事确是多虑了,合作的事我们改日谈,今天我还有其他事,不打扰了。”说罢准备离开,陆砂庆幸,他并未看她一眼。
叶默喧出门相送,陆砂也起身。待叶默喧转回身,她马上说:“Lason还在拍封面,我先去看看,董事长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说罢迅速装备完全做准备等他说留步。
叶默喧却只是淡淡的:“去吧。”
陆砂快步离开办公室,并没有坐电梯,下了三层的楼梯便重重用手扶住墙壁。果然,他口中所谓的在乎便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那时对妈妈是,如今对她更是。
那是陆砂很小的事情了,那时陆砂的妈妈还是名伴舞,娱乐公司批量生产择优续签绝大多数淘汰的伴舞。也极漂亮却不曾留在任何一个镜头里的伴舞,小小的陆砂无数次见妈妈因走错位入了镜而遭到训斥,多到连她都记得镜头的死角在哪里,妈妈仍旧屡屡犯错。便是如此数次,她不曾得到她想要的。
陆砂曾深深痛恨母亲对星路的执着,又深深痛恨她如此执着却总是缺一点运气。母亲不曾抱怨,寻着属于她的办法,直至陆砂9岁那年终是腰伤叠加再也上不了台。绝了收入并不停用药4个月后,她扯着倔强的陆砂踩进了顾云霄的办公室。
陆砂死死抱住妈妈的腿,她不清楚前路如何,生存如何,只是不想从此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不想被迫认知她不想认知的一切,更不想离开9年都没有离开的妈妈。
妈妈想踢开她,却在抬起脚时突然蹲下大哭,9年来,她第一次见妈妈哭。她迅速爬起来蹲到妈妈身旁,却不知如何是好。那时,那个叫做顾云霄的人,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如今日一般云淡风轻。
陆砂最终被留在了顾家。妈妈哭得太厉害,陆砂不知道怎么停止,只是记得她是想要把自己留在这的。妈妈又是哭着离开,陆砂也哭,不知道自己最该是去是留。只是知道,自己心中想跟着妈妈。
环境过于陌生,每做一件事都能回想起妈妈的影子,不比现状华丽却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家的影子。陆砂想起便深深无助,无助之后看了现实,便又更加无助。只是哭,美食而无味,美景而无感。顾云霄时常一脸寡淡地看着她,供了衣食住行,其他再不多管。
所以陆砂时常想,又四个月后她的出逃,是顾云霄等了很久的,所以他才能做到,一个9岁的孩子无故失踪,他不曾派人寻找,也不曾亲自联系。又或许,对他来说那不叫失踪,他清楚知道她去了哪里。
只是,陆砂回家时,妈妈并不在。并且再也没有回来。我动也没动在家里坐了两天,妈妈自是未曾现身。
学校老师找过来带走陆砂,自那日起至今,她便一直做寄宿生。相传爱心人士资助他的学费开销多年而不曾留名。而就在2个月前,顾云霄找到她,并说这么多年的钱一概由他所出。
紧接着,陆砂知道了本来该一辈子没有资格知道的实情。顾云霄妻子系美莱集团(现云霄集团)千金,二人生有一女名叫顾轶澜,血癌加身需要匹配骨髓。于是,10余年没见的顾云霄便是舍尽自尊也来见了我这个无名无实的女儿。于是,陆砂认得他的脸却不认得他眼中的焦急与恳求,因他从未分一毫情感给过她的母亲。她只是认得,那个见她母子抱头痛哭而云淡风轻的顾云霄,那个见她母亲走投无路而不管不顾的顾云霄。
所以,陆砂只说:“大概您认错了人。”
13年间,她没有停止过找她的母亲。无数次无果而归,母亲给她印象开始不受控地模糊,再模糊。她总是在想,或许她们曾遇见,或许她来看陆砂,或许她们擦肩,而陆砂却不曾认出她,她也不曾记得陆砂。多么可怕的遗忘!
陆砂尚不确定,那么顾云霄便是会记错人的。因为无情。
顾云霄失望之极,却也只说:“希望你再考虑。”
空气慢慢通过鼻息进入身体,呼吸渐缓。陆砂站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哭了。眼泪落下来。
叶默喧不缓不急翻着手中的材料,秘书走进来轻声说:“陆小姐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就下去了,演播厅那边确认过了,说她已经到达,正在确认封面拍摄进程。”
叶默喧手没停,沉声道:“我知道了,去忙吧。”
秘书关上门,叶默喧合上手中的材料,不知怎的,并不记得自己看过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个陆砂,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灯光下的魏离珣如遗世的珍品雕像,举止不刻意而英气逼人,目光恬淡,时有波澜。一举一动都准确传达着别人想要他传达的喜怒。陆砂红着眼感受着思绪抽丝一般游离世界之外沉浸在过往的喜悲,又剩余那么一些不可自制地注意着眼前的人。
是啊,怎么可以不注意。
魏离珣出道时陆砂正上大学,那一年,他美妙的一如自己每一个泛着粉蓝色的梦里的主角,那年倔强中带着些害羞的他不抵今日疏离而不可触,就那么不远不近,正在心口,却握不进手心。
魏离珣自幼无母,父亲在他20岁那年也离开了他。公司未加遮掩,自然地流露信息让他以孤儿身份出道。那一年,无数少女跌跌撞撞沉沦进他那双忧郁而深沉的眼,心随着他清澈的嗓音起起伏伏,心疼到他的每一分气质每一抹笑意都能激起心中泉水般的凉。自然,陆砂是其中一员。
那一年,她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远方忧郁的身影。对妈妈的想念,对父亲的责怪,9岁起寄人篱下的谨慎和人前强托而出的乖张。她统统交给那个只有屏幕之缘的他,统统付之于她的信仰。世上怎会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在地球的不同角落,跳跃着相似的心脏,感受着相同的心境,便是一旦相遇,当一见如故,一触即发。
那是一场十足的设计。在4年之后,相遇的戏码,相知的桥段,她在脑中上演了千遍万遍,最终无一按部就班,却终也让她走到了今天。她做了一年的明星临时助理来熟悉娱乐工作,她四处打探魏离珣经纪人的脾气秉性,她提前很久弄清楚他们那天的行程做好了准备拦住他们的车,她向李阿姨请愿代班并故意有所拖延,她作为粉丝从来清楚机场的状况,她弄糊了衬衫只为展示自己自幼熟练的机位设置和看似强劲的临场处理能力,她谨慎前行只是指望留在他身边。与叶默喧的相遇不是意外,工作证的丢失不是意外,经纪人的态度不是意外,升职不是意外,她递简历求职也该有如此结果。她只求给他不一样的印象,只求万无一失。
唯一意外的是,这一切的手段被叶默喧如此清晰地看在眼里。只是,他如今却不只是因她这单纯的目的而怀疑她,既然怀疑她有更大的图谋,为何还要将她留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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