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心诀

　　陆砂自以为，若是没有那天的相遇，便没有后来的痛苦和痛苦之后的更痛苦。可惜人生没有若是。
　　然而人总是事后才冠冕堂皇说后悔的，又或许若是没有那一天的相遇，她便连开启幸福的可能性都没有，遗憾和后悔哪一个更痛苦些，她不知道。只是时间没得倒流，她没得选择自己要不要在那天相遇，便只觉得当下的自己更痛苦些。
　　又或许，没得选择，只是说说罢了。
　　那天早晨，一切如常，又不如常。陆砂的好闺蜜依然窝在沙发里看那个走路都会摔跤的女主逆袭成为男神夫人却在结婚后依旧一直摔跤的大型校园爱情悬浮剧。
　　而陆砂，依旧在林木木一声又一声“你这么讨厌你就不要看啊！”的提醒中坚决而正义地吐槽着这个悬浮剧无比悬浮的剧情。
　　“像这种整个生命都要靠男人眷顾才会发光的女人，应属寄生类吧？跟蛔虫有什么区别？”陆砂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绒毛睡衣，双脚搭在茶几上，脚上的一双黑猫耳朵晃啊晃，一边吐槽一边示意木木该做饭了。
　　那天早上，一切如常。
　　“哦，对了，她跟蛔虫当然有区别，人家蛔虫又细又长，她哪有蛔虫苗条啊。木木你是学医的，有没有菜缸型的寄生虫啊？”陆砂见木木还不进厨房，又补刀道。
　　木木一口气背过去还没上来，紧接着又背了一口。大概是缺氧严重，她呼吸微弱间不怕死地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你就是嫉妒。”
　　“哦——你说我嫉妒啊。”陆砂眯着狐狸一样的桃花眼幽幽地看着木木，“你说，断掉一根脚趾不影响你做早饭吧？”
　　木木惊慌地看了一眼脚上的流氓兔，立马操着比兔子快的步伐逃开了陆砂那个流氓。冲进厨房。
　　陆砂目送她屁股上晃着的短短兔尾巴，满意地补充道：“我想吃意面，多放蒜蓉。”
　　“天天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不对！吃你都不会！还意面加蒜蓉！”空荡荡的厨房回荡着林木木肆意报复的快感和喊完话之后浑身竖起的汗毛带来的麻木感。
　　陆砂又晃了晃脚上的猫耳朵，啧啧道：“哎，这情节悬成这样，怎么这衣服和妆如此接地气啊。”全然像没听到林木木的话。
　　木木清楚，这是陆砂多年以来惯用的套路：欺负她，然后再表现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
　　吃过了蒜蓉意面，陆砂刷了牙便独自上路开始求职之路。天气这几天变得异常燥热，街上的汽车甲壳虫一样缓缓运动，偶尔有爬得快的大概是被地面烫了脚；路上的女人都畏畏缩缩猫在巨型蘑菇伞下面，不时抬起伞角瞄一眼路过的帅哥；男生们则顶着内层基本湿透的发型尽量保持气度不凡，余光看着伞下的美腿。陆砂抬头看了看蒙着一层汗蒸汽的天空，感觉空气里都是汗水的味道。
　　尽管她总是嘲笑林木木，但她要承认木木这一点比她强，医大高材生不需要自己找工作,不比她简历投到手抽筋。今天好容易有了面试机会，却又被那个神烦蛔虫女耽误了木木做饭。恐怕不赶赶就来不及了。
　　绿灯一亮，陆砂就箭一样冲向路对面的公交车。伴随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陆砂一声更刺耳的尖叫划破汗蒸房，一个闪退却已经晚了。在疼痛占据她思维的前一秒，她果然忏悔了自己的前半生：小人常以脚趾要挟挚友，今日果是因果报应。
　　身边的环境似乎嘈杂起来，陆砂默默低头看了自己还在鞋子里的脚趾，未来得及哀悼就被眼前的面包车吞了进去。
　　一股清新的空气进入鼻息，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有空调！
　　拉她进来的人个高体壮，满眼杀气透着墨镜散发出来。车又启动了，陆砂低着头以眼球为轴旋转出无数个念头：见这大叔那绿豆蝇一样的墨镜必是道上的人，劫财？劫色？劫肾？即便自己没财，色也要看大叔的口味，可肾总还有俩。完了，难逃一劫。
　　“你什么情况？不要命了？是粉丝吗？”开口的人不是绿豆蝇大叔，是他后面的一个瘦子。瘦子小眼睛里射出精光，弹在汽车玻璃上又反射回他那锥子脸上，整张脸呈水蓝色，陆砂想问他粉扑哪买的这么不自然还扑这么厚。想来不好，他为什么问自己是不是粉丝额，难不成道上大哥也有粉丝了现在？以现在情况，讲一下道理会比较好。陆砂想一下道：“我正常过马路，是你们撞我。”
　　这句话反驳的有点道理，瘦子似乎思考了一下，他应该是没有意识到人和车之间不管谁撞了谁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个问题。所以情绪象征性缓和了些：“不管是怎么样，这事不能说出去，对Lason有不好的影响。你要是受伤了。我们会负责你的医药费，但事情必须私了，有媒体找你也不可以说实情，更不可以对媒体以外的人散播消息。”
　　事情好像有点意思了，陆砂眯起眼睛，果然这身打扮的人多是有隐忍的，那个叫做什么李森的，想必就是他们大哥了。也必定是有些不可说的坏事，怕她去告诉媒体，暴露出来。还想要用钱来封自己的口，那她若是说出去，必是会让他们丢更多的钱，那一点点医药费可就不能满足她了。陆砂一笑，随即正色道：“我想知道，我要是说出去，你们损失多少啊？”
　　瘦子一愣，扬起眉毛。
　　陆砂收敛起一脸赚翻了的暗爽表情，又说：“我这点医药费不算什么，要赔，怎么也得赔给我你们预计损失的一半，才显得我的闭嘴有点价值吧。”
　　说完，她知道自己略无理，捎带谨慎地环视整个空间，坐在后面座位那一位一直压低帽檐低着头的黑衣男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四目相视之间，跌跌撞撞如梦般美妙不可思议，如同梦了很久，又如同不期而遇，沁凉地卷在空调吹来的冷气里，只是舒服。人世间许有此景，贪而忘返，恋而失态，只因理智皆在梦境之外。
　　怀疑车里有人劫色便是大错特错，因这人间绝色，正在车里。脚似乎不太疼了，陆砂不知死活地动了动脚趾。嘶~还是疼的
　　陆砂伤了神，迅速友好地笑了笑。
　　奈何那人间美景面若冰霜，是个冰景。只看了陆砂一眼就再次低下头去，敢情这是市中心大厦墙上走出来的PS美男？连表情都不会了。
　　“看来你是Lason的fance，那应该不希望他蒙损的吧？”瘦子把一切看在眼里，继续说。
　　陆砂在那舒服里并没回过神来，不清楚他说了什么森什么死的，更忘记了刚刚她推断的那位大哥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上车这么久那帅哥一直也没有看她一眼，那这一眼应该是有意义的，是美人计没跑了。陆砂轻蔑的一撇嘴，帅哥怎么能和钱相提并论。
　　这一撇再次落入瘦子眼里，他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身后那尊冰雕。冰雕抬起头，静静看着她，许久。久到陆砂觉得眼睛有些酸，又不舍得眨一下，他才开口，声音像水一样静静流淌出来。“你还是再考虑一下，用钱封口永无止境。我们不会冒这个险，但或许我有什么其他的可以帮上你吗？”他问。
　　钱怎么可以和帅哥相提并论。陆砂几乎马上回答：“没关系，钱不是问题。”
　　这个回答非常好，显得她通情达理而又大度，又衬托出她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节，帅哥定然是欣赏的。
　　瘦子很是满意地一笑道：“那么，送美女你在哪下车合适呢？”
　　等等，像是不太对了，就这样让她下车了？就算不要一半，那说好的医药费呢？不给了？
　　“咳咳，恩，其实嘛，钱可以另谈，可是我去面试路上出了事，现在来不及了，你们赔我份工作吧。”陆砂几乎为自己的智慧折服，话锋一转，自己都没有征兆地计上心来。
　　但是瘦子几乎一瞬间答应了她并以光速把她丢在了医院门口，她并没机会为自己折服。直到面包车飞驰而去，她才觉得自己行事草率，连个公证词都没有，就这样放他们走了。预计会被耍。
　　而转过身看看眼前，竟然刚好是林木木工作的医院，话可能不是十分的机智，可时机总还是对的，不然也不会刚好被扔到这个医院。陆砂如是想。
　　给木木打了电话，陆砂就站在楼下一边懊恼一边等木木来接她。穿过灰蒙蒙的马路和飞速而过的甲壳虫汽车隐约可见远处大厦上的巨型海报泛着熟悉的冰冷扑面而来，陆砂愣住，一挥手时机刚好地抓住刚赶来的木木便问：“那边海报上谁？”木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的脚一边心不在焉答：“Lason啊，魏离珣。”
　　这大概是继劫色之后的第二个错误判断，他并不是什么道上大哥，也不叫什么李森，确实是应该有粉丝的人。他就是从墙上走出来的PS美男，影音综三栖明星，知名娱乐公司DL的当红一哥，魏离珣。
　　木木跟医生确认了陆砂是脚趾骨折，一直颇有思绪的她顿感剧烈疼痛，想象着碎了的骨头一下一下戳着她的肉，刚刚还迈着方步的她就一步也不能走了。好在医药费在陆砂住进来后迅速跟进，才让陆砂多少觉得那冰雕办事对得起他那张脸。
　　病房的环境不错，角落里有一盆不知是真是假的异常坚毅的墨绿色盆栽，看起来貌似是这间纯白色的屋子里唯一带颜色的东西。
　　接到上岗通知时陆砂正在跟林木木滔滔不绝她与冰雕的相遇，当然，省去了劫色的那段猜想。此时的陆砂一只脚被高高吊起来，身体却不安分乖乖躺着，非要坐起来，于是整个人呈现出怪异的豆芽弯，像一颗软绵绵的豆芽菜。而就在两秒之后陆砂接到上岗通知时，由于身体不自然僵直，又变成了一颗耿直不阿的豆芽菜。当然，此刻体型什么的完全不重要，因为她收到的上岗通知的大致内容是：DL公司诚邀她前去负责——员工宿舍卫生的清洁工作。
　　第三个错误判断来了，陆砂没有被耍，瘦子很讲诚信，火速给她分配了一个清洁工的工作。多么高风亮节，陆砂想一想那些在清晨穿着蓝色制服扫着大街的人，那些在清晨穿着绿色的制服剪树枝的人，那些在清晨穿着橙色制服浇草坪的人。心中产生了嫌弃而又被道德底线所迫不敢嫌弃的微妙的情绪。
　　木木小心翼翼看着陆砂沉静中带着惊诧的脸，轻声说：“算了吧，大不了医药费我跟简医生打声招呼多坑他们一点，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陆砂突然笑起来，目光深邃：“怎么能算了呢？这么有意思的公司，去见见员工宿舍也好啊。更何况此地可是有帅哥。”为了帅哥，忍一忍，况且自己手里还有那位大明星的车伤害自己的把柄，先去了才好再要挟他们啊。
　　林木木习惯性地点了点头，不仅有帅哥，恐怕此地未来还有天灾降临。
　　***
　　上岗第一天，华丽丽的DL大厦高楼仰止，感觉上半块都堵在汗蒸汽里。门口戒备森严，一群举着牌子的小粉丝在警戒线外面推推搡搡。作为一个即将进入小粉丝们进不去的公司工作的人，陆砂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笑，略带同情地望向她们。
　　一位阿姨带她去熟悉工作，她们踩着镜子一样的大理石地面穿过DL的大厅到达后门外不远处的小区门口。据说这个小区是DL的专属员工宿舍，最里面的公寓住着DL公司的大部分出道艺人，旁边是预备出道的备胎楼，再靠外才是其他工作人员的公寓楼。整个小区装修风格异常梦幻，外面看来就是一座座乳白色的小洋房，大概也是为了配合DL公司包装艺人的理念。陆砂见小区门口又是里外三层的追求者，就顺便问了阿姨一句：“干这个工作，是不是可以接触到不少帅哥啊？”
　　阿姨显然是过来人，被人问得多了也就放弃了对粉丝这种物种智力水平的期待，丝毫没有嫌弃而且还不忘拿出娱乐公司发言人的范儿地回答：“想看就买张票规规矩矩去看演唱会吧，在这里见不到的。”
　　艺人的公寓基本就是普通的一室一厅，内部装修大同小异。她的工作大致是在早上接到通知之后去艺人宿舍打扫卫生，刷厕所，并把他们丢在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好挂起来。房间里礼物太多，还有无数的信封，哪个是垃圾哪个是宝贝要分辨清楚，否则要挨骂。偶尔也征得同意换换床单什么的。并且工作以完成情况为准，过程中一切意外自行解决。
　　魏离珣的宿舍在L区的二楼，由阿姨专门打扫，这小子择人严重。不过打扫谁的宿舍完全不重要，阿姨说得一点没错，大家都是在确认艺人离开之后接到通知，并有专人在艺人回来之前回来清场，清场后不离开者马上开除。见面还不如去楼下扎进粉丝堆里来的容易。
　　听完所有的工作安排，陆砂顿觉自己进入了风烛残年。人生价值步入挥霍余额期，帅哥见不到，工作没意思，工钱还不多。工作的价值还不抵她多坑一点医药费。她应该见瘦子一面，起码告诉他她对这种封口不满意，瘦子许会拿出别的条件换。不过，既然是谈封口的条件，此事必不可声张，她得要不动声色找到瘦子才行。
　　当天下午，陆砂潜入DL大厦，用自己的清洁工作证过了DL大厅保安那一关，却又被问询处的美女拦住了。
　　她一时没了主意，旁边却走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给美女看了一份上岗通知并说：“我是来面试的。”大摇大摆走进去。陆砂轻轻瞥了一眼，通知哪里眼熟，她突然想起她手机里也有这玩意，只要不给美女看见是清洁工的就好。她默默收起工作证，打开了手机里那条上岗通知在美女眼前一晃，说：“我也是来面试的。”
　　美女狐疑地用目光追逐着那条消息，最后放弃了：“人事部七楼左转。”陆砂满意的收了手机，走向电梯。
　　“等等。”眼看要走进电梯了，美女的声音追魂一样在身后想起。陆砂僵着一根脊梁骨木着脸转身，美女果不其然被吓了一跳，马上微笑道：“你别紧张，你那通知我没看清，我需要记录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通知可不能再给她看，陆砂脱口而出：“我叫陆砂，你直接记吧我不回去了。”说完随即后悔，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智慧今天怎么只拐了一个弯拐不来第二个弯了呢，只知道不能给她看通知，却忘了该说个假名字。
　　“Lussa”美女确认到，听音调明显不是中文。
　　Lussa……陆砂嫌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名字，多么的庸俗，多么的烂大街，可是却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这样即便以后自己的出入记录被查出来，也不会被找到而开除了。
　　她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点了点头。她想，一定是她与生俱来的国际范救了她。
　　搞定了美女转身站定，似乎是感受到气息，陆砂转头，和一个目光对视。是个穿运动服的男人，像是目睹了刚刚的一切，又像是巧合路过。俊俏的五官泡在友善的微笑里，连瞳孔里都浮着浅浅的笑意，清爽的造型外加清风一样的气度，不知怎的带了阵阵凉意。亲切而疏离。
　　“来面试？”他问，像是认识了很久。疑问的尾音收得不着情绪，似戛然而止。
　　“你也是？”她定定神。男人定是不认识她的，今天人事部来了一个又一个面试的人，这个人这身打扮也八成是新人，那么这个时候总要看起来淡定些，装一装总还会的。
　　说起装，这算是陆砂的老本行。按林木木话说，她的小金人刻进了灵魂里。陆砂本人并不对此表示赞同，她认为那只是她智商高的表现，与演技这种体力活无关。可不得不承认，她这人就是不那么真实的，逼格有点超脱现实。比方说别人挖鼻屎就会说挖鼻屎，可陆砂觉得鼻屎这东西虽人人都有，毕竟不那么有颜值与内涵的一件事物。挖是可以，可不方便说得太清楚，说得清楚了就不那么有气质，她便会说：我有些小事要整理一下，这栋建筑有那么些北欧风情，你可以欣赏一下，我尽快回来。说罢不忘目光笃定地一笑。转身款款离开。随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挖鼻屎。
　　可这种装又与包袱不同，包袱总是重的，总是不愿意背的，可陆砂很是喜欢这种格调。她装的也不会像包袱一样不自然，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散发至灵魂的演技，陆砂对此的解释是：她活的，都是自己想活的样子。
　　尽管她没有考虑过，那个有那么些北欧风情的，胡同里的筒子楼的感受。
　　就像此刻，陆砂装作自然随口一问：“你也是？”
　　他未答，电梯到了，他们走进去站定。七楼到达时，谁也没动。陆砂想是该出去的，可她来得不是这里，奈何那个运动服也不下去。她必是不能让人知道她来找人，可跟他出去又没个机会离开。只得又定了定神，说：“我是公司的总监，随便看看而已。面试出门左转，你去吧，后会有期。”说完想来自己不卑不亢，装的不错。
　　他仍然礼貌性地笑，悠然走出去。陆砂长出口气，迅速按了关门。这时，一位公司员工十万火急冲到门口钻进来，又好像忘了什么一样再次冲出去，跑到到运动服面前，点头哈腰道：“叶董，你怎么到人事部来了？”
　　嗬，果然奋斗之路上的萍水相逢都只是说戏的，现实是，一个冒充总监的清洁工在电梯里遇见了董事长。
　　运动服依旧淡然地笑，轻飘飘地说：“我来查看一下，为什么我们公司有一位在编的总监是我不认识的。”
　　电梯门沉重地关上了，陆砂终于被带离了那里。也没人追来，追来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想来20多年了来首次因为装的过了而打了脸，隐约脸颊火辣辣的。怪只怪董事长上班竟然穿运动服。话已经说出口了，后悔也没用，只是万万不该说那句后会有期。
　　而事实证明，你害怕发生的预言，往往出奇的准。
　　陆砂找了办公室无功而返，倒是意料之中，瘦子天天跟冰雕在外面跑，办公室也就是个摆设。刚刚点开电梯门准备回去，又撞上了那该死的微笑。运动服向右让了一步，不可察觉地扬了扬眉毛，道：“总监请。”
　　陆砂陪着笑道：“董事长先请吧，我等下一波。”说完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心态说出这句话。只是这种时候了，装一时是一时。
　　电梯门刚要关上，运动服董事长又按开了，依旧一副请的动作。
　　陆砂头皮一阵发麻，没办法了，请就请。
　　电梯无声落到一楼，陆砂保持着淡定的微笑和气度无声挺着背踱出电梯，走出大厅，跑下楼梯，冲向员工宿舍。居然，就这么走出来了！没点问题总显得刚刚的事是自己做梦。
　　电梯再次关上，穿着运动服的叶默喧慢条斯理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清洁工作证，似乎笑了。
　　那天晚上，陆砂发给路人甲的消息是这样的：我以为火星的智商适合地球，今天却发现它只适合火星。姐姐初来地球，今天因为不熟悉而认栽了，但这绝不是实力问题。
　　就在那天晚上，她回到宿舍门口却突然发现——工作证不见了！进不去门，只能坐在大门旁边跟小粉丝们聊天，粉丝们听说她在里面工作羡慕长羡慕短，说她上辈子一定拯救了地球。她无言以对，在风里独自凌乱。等到大概傍晚时，李阿姨出来买东西，她才看到了希望冲向她。阿姨把证借了她，进了门。好在阿姨干的时间久了保安认识她。工作证大概丢在公司，却不太可能回去找了。顿时起了火地有别的种族思考。
　　片刻，路人甲回：回家去吧。
　　后来，陆砂听阿姨介绍，运动服叫做叶默喧，DL娱乐公司的董事长，商业世家，兄弟四人，排行第三。两个哥哥各有产业，一个弟弟在DL做艺人。叶三公子一改富二代的飞扬跋扈，一向稳重示人。人送外号“笑面虎”。
　　笑面和虎陆砂都见识了。DL公司本来初入娱乐界，却着实潜力无限，短短几年掌握了娱乐命脉。叶默喧年轻有为，扬名业界。
　　DL一哥Lason一姐Auly炙手可热且没有什么负面新闻。Lason曾在出道初期有过一个绯闻女友姜沫妤，好在两人各为其主遥望相安，每一次公共场合见面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说相敬如宾没错，说客套也没错。如此两年来，二人前锋演技好，公关团队清理能力强，偏偏就是不留痕迹，也没有强作疏离。姜沫妤的公司YP堪称业内龙头，自然没问题，而DL成立不久实力却可见一斑。
　　陆砂想回去找一下工作证，又怕会碰到叶默喧。因为觉得自己运气一般不太好，又恰好有阿姨的工作证救济。再想起这事已经几天之后。在这几天里陆砂有幸见识了无数光怪陆离浑然天成的宿舍环境，刷过了无数中西结合味的马桶。阿姨见她资质不错，就在孙子双休日的时候赏她替班两天。陆砂假装欣然实则痛心接受，并用自己百毒不侵这个理由来给自己洗脑。
　　正当她自己都相信自己能胜任一切工作时，魏离珣房间的洗衣机光荣自毁以求证此话真实性。阿姨说的只看结果不管过程似在耳边，只看结果代表什么？没错，手洗。
　　陆砂假装不恨自己只带了魏离珣房间一把钥匙，默默对付机洗专用生产的一盆泡沫。在来人清场之前妥妥的没有洗完，真的没洗完。
　　陆砂光速运转大脑，办法肯定是没有了，清场到魏离珣回来大概15分钟，能洗多少算多少，洗不完了被发现没走就只能辞职了，人走了衣服放在这太对不起阿姨。陆砂就这样又拧巴了5分钟，脑子里居然冒出了一个不能更馊的主意。把盆端走，回到自己宿舍去洗。魏离珣衣服那么多不差这一点，有三成可能不会发现。
　　说走就走，陆砂把衣服折到一起端着走。没出了门就感受到冰一样的气息，凛冽而清晰地扑面而来，陆砂抬起头，带着溢出瞳孔的惊恐和幸运撞在那座冰雕上，衣服自然端不住了，错落有致地甩了出去，盆在最后自觉地配了个乐。
　　她没空想冰雕为什么早回来了，只是第一反应工作怕是保不住了，第二反应看了一眼冰雕，暗叹：好帅。
　　当然，这是她自己认为的思考顺序，她在全程的表现只有一个，就是死死盯着冰雕，欲语还休，呼吸不畅
　　冰雕不愧称号地一脸麻木看着地上的衣服，继而看向陆砂。越是糗字当头，越要显得淡定。陆砂把手上的泡沫水在围裙上擦了擦，迅速弯下身子捡起盆，冰雕瞟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以扫雷模式走到他的衣柜旁，脱下衣服挂起来。
　　捡完衣服，陆砂端起盆继续走。却又听到了熟悉的冰泉音：“等一下。”
　　站定，不知怎的，一股凉气裹着幸福袭上脊骨。
　　“你的工作证落公司，被放在了问询处，我回来时恰巧看到。可大概需要你自己去拿回来。”
　　没提替班的事，陆砂放下心来。话说的不多不少，倒是没有给她接下去的余地。陆砂只得轻轻“恩”了一声，继续向外走。
　　像是手抖点开的复读机：“等一下。”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
　　手坚持不下去了，陆砂把盆放下，转身看向他。依旧完美如斯的脸，不敢贪恋，轻瞥一眼就看向别处。冰雕说：“你没有证公司大厅不会让你进去的，我刚好还要回去。一起吧。”
　　一起吧？陆砂没应，心中波澜起伏，扯起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利落地把盆端进洗手间，摘掉围裙站在门口等着冰雕。动作连贯而不卑不亢，表现定是不错的。
　　下楼时，她一直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此情此景应该说点什么，可开了口是不显得她有点迫不及待了，不开口冰雕又不会主动跟她说话，就算开口又该说些什么。总是有这样的一种微妙的情绪，收起你全部的张扬，却又让你痛恨自己的不张扬。终于，陆砂提起一口气道：“我还以为再没有听到你亲口说话的机会。”
　　冰雕的语气略有伤感：“做艺人的，有几个能自顾自沉默下去。”
　　深刻而浅显的一句话，陆砂又出了神。脚下踩了个空，冰雕迅速拖住她手臂。陆砂稳住脚跟惊魂未定间放大了瞳孔。倒是不如让她摔下去，宿舍楼外长枪短炮整装待发，闪光灯此起彼伏，如今粉丝的设备都如此强大了吗？
　　冰雕抓着她的手加大了力道，貌似第一反应是拉她回去，又觉得恐怕晚了。只得松开手，整理了一下仪表，佯装自然地走出去。陆砂闪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咬着牙跟在他身后。
　　一出大门便是长枪短炮的包围：“Lason你与这位小姐确定关系了吗？”“Lason你们是否已经同居了呢？”“今天选择这个时机是准备公开了吗？”“你与姜沫妤何时分手的？”“这位小姐你何时与Lason在一起的？进展到哪一步了？”
　　果然不是粉丝的水准，果然也不是咬咬牙就能过去。冰雕做好了准备不说什么拉着她走掉，噼噼啪啪的闪光灯果然穷追不舍。想着明早必会铺天而来的新闻，百口莫辩，危机公关，辞职走人。
　　想着，陆砂双脚牢牢定在原地，不能这样，不可以让这些事发生。她并不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但总要试一试，装一装的本事还是有的，况且魏离珣在旁边，丢人也不会丢她的人。魏离珣锁起眉头，他今天面对记者倒是出乎意料地不耐烦。陆砂却回身挂起一个微笑，迎上扑上前来的记者。
　　“各位记者朋友们好，我是DL公司未在编实习经理人。”她一向知道，只要你放轻松不要露破绽，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或许腿在颤，好在取景只限上半身。“今天获批跟随Lason的个人行程，新专辑正在着手准备，感谢各位媒体的关注。具体情况还请随时关注DL的官方回应。”
　　冰雕配合的挂出官方版微笑，陆砂顿了顿，继续说：“如果各位有兴趣，还请对本人的工作情况多多美言，若有助于转正，我也将感激不尽。”
　　记者散的些许突兀，剩下几个粉丝远远拍着照。陆砂忍者笑意，冰雕拉上她就走。
　　“没想到，你演技倒是不错。”冰雕目视前方道。
　　“你演得更好。”陆砂看似漫不经心。
　　冰雕站住，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陆砂这两天练就了点定力，却还是禁不住与他的对视。转向一边说：“ 我只是不认为你见了一次面就可以认出我的工作证，也不认为你有必要认出它。更不认为你面对媒体会这么惊慌。”没错，他这样做一定有其他的原因，不然，陆砂凭什么让他记住她。
　　“既然你都猜到了，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的工作就到这里。上去吧，董事长在等你。”
　　陆砂近乎希望她的判断是错的，只是这些记者来得突兀，魏离珣的表现又太奇怪，不像一个见惯了记者的人。陆砂希望听到期许的另一个答案。魏离珣却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开，没作告别。陆砂目送他的背影渐远后，慢慢走进了大厅。
　　走近办公室，门开着，叶默喧站在窗前，已经不再是运动服，衬衫裁剪整齐地贴着肩膀的轮廓，剪影镌刻于落地窗外一景繁密的霓虹。陆砂敲了敲门，叶默喧迅速而未显匆忙地转身，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又挂起了微笑。
　　“来了，快请坐。”在略显清冷的背景下，强托而出的热情再次凉透了气氛。陆砂微皱眉，还是走进去坐下。
　　“早知道，你有这个天赋。”
　　“我该感激叶总还记得我，但我不太理解你何苦这样费心，贵公司缺人？”
　　“你应该清楚，娱乐公司吗。需要稳如泰山的管理层，剑走偏锋的创意组，力挽狂澜的公关部，剩下的，就是如你般从容不迫的经理团。所以，你愿意的话，大可跑跑通告试试看。”
　　这个邀请来得太突然，总有些不对。陆砂有些意外地抬头，这时候，理应谦虚一下。
　　“叶总高估我了，我对这个职业丝毫不了解，如果合适，也未免太快了，还需要时间学习。”陆砂带着一脸谦虚的笑。
　　叶默喧笑得似乎又灿烂了些，似有巨大的愉悦静静浮在脸庞。他轻轻靠向椅背，柔声说：“知道就好。”
　　陆砂搭在一起的双手瞬时紧握，强忍表情的变化。
　　“无论你来自哪里，想要的是什么，你的表现值得我大费周章的提醒，都说明，陆小姐恐怕野心过胜了。”
　　手腕处已经握出清晰的指印，陆砂笑着站起身：“如果这样说，叶总倒是真的冤枉我了。我并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既然您提醒了，我做我的本职工作就是。没什么事情我就不打扰了。”
　　叶默喧笑容粲然不减：“回去吧，早点休息。”
　　陆砂拖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她并不确切知道自己为什么让叶默喧这样怀疑她，甚至需要请魏离珣协作，只为给她一个警告。又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不知会不会对阿姨有影响。
　　她拨通了阿姨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正要挂断，一个小孩子接起来，胆怯而奶声奶气地说：“喂，我是小东。”
　　小东是阿姨的孙子，陆砂仔细询问了才知道，阿姨接了小东回家就一直睡着不醒，小东害怕就叫了邻居来。邻居说是发了高烧，这会儿去拿药了。
　　陆砂按小东说的七转八转找到了阿姨的家，离工作的宿舍没有几站公交，却足够偏僻。小东站在门口等她，她急忙跑过去，却久久立在门口未动。很难再找到的平房，木板钉成的双开门，有长而狭窄的院子，院子尽头的屋子里透出幽暗的光。
　　“姐姐？”小东见她出神便叫她，她才笑了笑，跟着小东走进屋子。
　　邻居已经回来了，是一位大伯，正在喂阿姨吃药。阿姨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额头滚烫。陆砂环视了一下，扯下不远处架子上的毛巾放进盆子里，去厨房里舀了冷水，拧好了放在阿姨的额头上。
　　大伯叮嘱了几句就回去了，陆砂赶小东去睡觉。自己帮阿姨换了几回毛巾，昏昏沉沉睡着了，不时醒来便看一看阿姨。
　　阿姨醒来时大概是凌晨，她起身扯了一件外衣给陆砂披上。陆砂轻轻一抖，几乎迅速说：“你快躺下。”
　　阿姨把枕头靠在背后，陆砂帮她把被子盖好。阿姨面带笑意地看着她，母亲般慈祥。母亲，般。
　　“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阿姨问。
　　陆砂一时不知如何答起，思忖了一下，只说：“还顺利。”
　　“这活我做了些年头了，初来时的尴尬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用哄我的。”阿姨柔声道。
　　要说的话被哽住，陆砂只得笑笑，没做声。
　　“只不过，看样子还要辛苦你继续帮我做几天。”阿姨说。
　　“当然没关系的，你养病要紧。”陆砂忙答。
　　“偶尔有远地儿的通告，我也跟去看看东西。你不用担心，只要保管好东西不丢不损坏就行了。”
　　幽暗的灯光下，沉默许久，陆砂答：“好，我知道了。”
　　离开阿姨那里时天将破晓，稀稀落落的霓虹还亮着。依稀能记得昨晚叶默喧身后一顷灯光，如打翻了的珠盒，散落一地。可珠子四下滚落，却为何没滚去那片晦暗的土地，怎么会连明亮，都如此奢侈。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生活与生活之间，会如此不同。
　　陆砂对路人甲说：我想起了妈妈。
　　路人甲说：还有谁比你更懂晦暗呢。
　　陆砂答：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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