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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夜下会
***
少了一批人的客栈也少了一份剑拔弩张。
卫庄三人围坐一张不怎么宽敞的桌面，吃着不怎么丰盛的食物，却是惬意非常。
距盖聂一行离开，已有些时候，白凤与赤练心照不宣的笑容不减反增。
谢清临别之时借蜜合相谢，不止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致谢。蜜合与谢清之间，就好比流沙传统的运作模式——你平日的玩伴，也是监视你的工具。明里的放任自流，和暗中的天罗地网，并非总是相对，若能反客为主，则一切不利也是有利。
流沙的刺客不是只会服从命令的棋子，唯有能制造机遇、掌控命运之人，才有在流沙生存下去的资格。
谢清在流沙的日子如鱼得水，只因她将蜜合收买得心悦诚服。而她离开前的道谢，承认了这一点，也承认了他们的模式。
骄傲的人当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是再骄傲的人也是人，人总喜欢好话多于恶言。
总是冷语相向的人，有朝一日由衷称赞起自己，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况且，谢清对高渐离的冷淡，他们都看在眼中。
行行走走，一行人渐远了灯火，往住宅深处走去。
狭窄而绵长的石巷里，月光垂露，将剪影印透砖墙。缝隙中阴湿的泥尘，被往来交错的青苔刻勒，也有些蛆虫艰难地从仅剩不多的空穴里，探头探脑。
走在这样阴冷、暗涩的环境里，心情也会不知不觉地低落。然而再压抑的环境都影响不了孩童的心境，大抵天性使然。所以，他们走这一程并不干冷寂寞，亦有笑声如莺，嫣嫣转转。
黄布衣的男童拉着紫袍的少年，围在谢清两侧。紫袍的少年比他稍年长些，衣料是较好的绸绨一类，配合着浑身英武的贵气，显见不是寻常出身。
少年有模有样地向谢清抱拳：“我叫少羽，他是天明。姑娘怎么称呼？”
“谢清。”她从沉思中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垂下。
极淡的眼神。对上的那一刻，少羽却莫名感觉到了刀锋般的锐意。就像是蛰伏的巨蟒倏然受惊，浑身爆发出的戒备。
然而，只有一瞬。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的一瞬。一瞬之后，她还是那样清清冷冷、平平淡淡地走在你身边，仿佛没有人没有事能够撼动她。
少羽娓娓道来，谢清没有细听。就在几息之前，少羽开口介绍的那时，她蓦然想起对于“高渐离”三字的熟悉并非源于错觉。
上一次到那永陵城外，山中孤庄，曾有人向她感概：当年意气风发的燕国太子究竟死于自己苦心经营的堡垒，少年侠胆的楚国后人不惜委身帮助浩劫的门派。然后，她在那人的桌几上看了一本标注“墨家”二字的卷宗，“高渐离”这个名字赫然列在玲琅详尽的名目里。
和盖聂在一起的是墨家，被全员通缉的墨家。
***
很快到了宅邸，不大的房屋虽不及卫庄山谷的气派精妙，倒也整洁舒适。
众人围坐一张大桌，桌上除了刚煮的青茶，还有些果盘糖食。
天明少羽照旧坐在谢清身边，其他人按旧习入座。眼下少羽把盏，天明剥糖，其余人围绕谢清闲话，就是盖聂也会偶尔插上几句。
谢清即便随意坐着，背也挺得很直。这绝不是刻意为之，更像是一种习以为常。好比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冷清疏离，并非是她不屑一顾，只是习惯了。
总是独来独往的人，若能随随便便简简单单得融入人群，才有些奇怪吧？
任他们欢笑、激动、焦虑，她的清淡一如既往。
“阿清妹子，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送那个什么卫庄三锭银子？又为什么说那是补偿？”大铁锤背着的铁锤已经放到了地上。自己人的屋檐下何必带武器。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谢清呡了一口茶。她喝茶极慢，这天下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急躁。
大铁锤还想再问，盖聂已然看出谢清不想谈。抢在大铁锤开口之前，他问道：“小庄很少带赤练白凤以外的人出来。他带着你到了长离，是不是要去找快意堂的人？”
他说得也许并不明显，但知情的人一听便懂。
谢清望向盖聂，盖聂也在看她。他们的视线都很平很淡，这又平又淡的目光里到底藏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带外人出去的卫庄带走了谢清，说明她非去不可。此行的目的在于长离，在于快意堂，谢清又非去不可，显然是她也和快意堂的人有了交联。谢清和卫庄的认识，始于她不愿说的、三锭银子的故事，那便自然而然地可以想到，三锭银子与快意堂密切相关，甚至就是他们给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而我并不知道你口中的‘快意堂’是什么地方。他带我出来，只是怕我逃走了。”
盖聂没有接话，也没有解释。他当然不相信谢清真的不知道“快意堂”。
人嘛，总是笃信自己所愿意相信。往往，这种坚持也是对的。
“大叔大叔，我们也去吧！不管什么地方，让大坏蛋抢先了，总没好事。”天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满腔兴奋中，手里的糕点不知不觉被捏碎。
“天明，卫庄去没有关系，盖先生去也没有关系，只是你去……”少羽摇头，故作正色，“恐怕会送命。”
天明有些被唬到了：“臭少羽，别竟瞎说。”
“瞎说？你知道快意堂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快意堂的杀手情报有多准、出手有多快？你知道快意堂长离总舵的迷石阵有多厉害？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往里面闯，不是去送命，是什么？”
“我……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武功也很糟糕，也一定要去！如果快意堂真像你说得这样可怕，那假使大坏蛋和他们联手，后果简直不能想啊！”
墨家的头领脸色微微变了。大概谁都没有料到一向只管吃喝玩乐的孩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
班大师捋着胡子，笑开了颜，“好，好。就冲天明这句话，我们也一定要去。”
***
这座宅邸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不过足够九个人分开休息的房间，还是有的。
谢清是客人，雪女对班大师说把二楼朝南的一间留给她。
眼下，谢清就坐在这间房的软塌上，拨弄着烛芯。
房子里没有厨子，没有女侍，一个仆人都没有。大概是墨家处于逃亡期的关系，人越多，越不方便。好在这里的人虽然平时都是享受的主，关键时刻自己动手的能力还是有的。
三月的夜风，还带着些凉意。谢清屋里的窗紧紧关住。
然而这窗子做得并不好，即便关紧了，还是有风不停地往里钻。
风声滋滋，烛火曳曳。烛光映在窗纸上，模模糊糊地多了层影子。
有一只鹰掠来。对鸟类熟悉的人，仅凭其展翅的宽度和飞翔的姿态，就能推断出品种。谢清对鸟有几分研究，不深。所以别的鸟她不一定认得出，但鹰一定认得。
所以当那只鹰远远掠来，她还有点小期待。跟着太实诚的人行太实诚的旅途，便会有些无趣。那个神秘人寄来的奇怪的信，恰能解闷。
也因此，当窗前有黑影一闪而过，连鹰都一起消失不见，即便是谢清，也有些吃惊了。但她毕竟是谢清，这种吃惊很快被了然取代。
——只有被熟悉的人接近，鹰才不会鸣叫。
窗门被推开了。烛火也被掐灭了。
一个人在谢清的对面盘腿坐下，肩上还停着一只鹰。那是个男人，面容俊朗的男人，穿着玄色的锦袍，长发用一根墨玉簪挽起。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谢清说得很轻，声音几乎是靠气息发出的。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用气息发出的声音，别人能够听得见？
至少那个男人听见了。他用同样的方法，同样的音调回答她：“我也以为我不会来。谁让紫宣看见了卫庄，也看见了盖聂。”
声音虽然很轻，却也能听得出这人本身低哑温润的音色。抬手拊掌，没有声响的掌声，这拊掌的姿势像极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也曾在深夜，也曾在想所未想的隐秘场所里拊掌的人。
那个奇奇怪怪的、收到奇奇怪怪的信的人。
“什么事都瞒不过紫宣的眼睛。只是连他都到了长离……”谢清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必要说完。
一些极隐秘极重要的事，聊及的人早已心知肚明。既然心知肚明，何必再道破。
“的确是蠢蠢欲动了。明日如果你去，也许还能见到青览。”
“青城那边，看来办的比想象得顺利。”
“可不是吗。其实我后来想，大抵除了你之外谁都能办得很顺利。毕竟他们用不着故意让他走。”
“尽管不怎样中听，我还是当你在称赞我吧。只是能让你放心送去青城的，好像也不多。侍书？还是知和？”
“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你很危险。我的心思，你永远能猜到。”锦衣人低低笑了，笑声温良浅雅，端的好听，“他们都去了。毕竟危险越大，才越能逼人离开。”
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青览是被逼走的？他为什么要将青览逼到长离？为什么说如果是谢清，要逼走青览，还需要故意？
两人的对话如这长夜般，晦涩，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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