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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赭衣乱
***
纯阳当空。
自卷帘门出,登有热浪袭来、金光逼目,仿佛前夜暴雨雷霆只是梦中景象,唯有青石接缝里残存的污泥,默默宣告着那一切的真实。
正如这江湖夜雨从未有过止歇的一天,人们的记忆却只暂存于新伤落后那几日的刻骨铭心。
疤退,事忘。
哪里跌倒还会继续跌打,一次酿下的大错还会千万遍重酿。兜兜转转,逡逡巡巡,于原处无休止的打滚,直至身死,直至名灭。
——江湖中多少悲情往事,说到底何不是咎由自取。
帘卷帘落,还不及远去,却遇故知。
儒家张良。
君子远庖厨。儒家年轻中流不惜违悖祖训,来这名唤茶馆却不止于茶馆的流俗之地,无疑别有要事。
——自然,若你存心与他较真,他断有千百缘由与你说,这无关庖厨,无悖祖训。
相揖作礼,张良侃侃收回本欲挑帘的手,不见局促。
——既已寻到所寻,便也无了入门的必要。
茶馆之所,终不是久话之地。寒暄礼毕,盖聂一行默然随张良行。
出北茗街,经空坞巷,转道闻贤里。这是去小圣贤庄的必由之路。谁都肯定张良寻来不是为请一叙,谁都有疑,不过谁都未说罢。
——如果选择相信,便不要质疑。哪怕你已匪夷所思。
***
这是一条清幽之路,亦是一条无人之路。
张良终于止步,回头与道:“诸位一定以为,此时最紧要的当是离奇死去的三杰。子房虽是久离江湖,这等奇事还有耳闻。请来小圣贤庄,只因此地的离奇不亚于那三人的死。”
高渐离抱拳:“愿闻其详。”
张良不急于作答,领着众人到片矮林深处,能够看到不远方的尸首和围聚的群众官兵。
又是一具尸体。
纵然无名,也未免太过巧合。
盖聂看向张良,皱紧的眉目有与他相似的沉思。然后听张良说来,语气虽缓,到底抑制不了凝重。
他说,昨日守夜人逮住近十名违规的弟子,将他们送回卧房,却怎样都不肯睡。说是看见了大鹏展翅,听见了鹰声诡戾,甚至有人感觉到了厉鬼的接近。
本当是疲惫的孩童意外做了相仿的噩梦,无稽之谈不足挂心。哪知今日清晨,上山来的采药人也说看见了奇怪的黑影。
众说纷纭,守夜人的心里也有了疙瘩,几个人一起又叫了些勇夫,下到半山,发现了那具尸体。道是所有种种征兆,是为恶鬼托梦幼童,吓得屁滚尿流,回报将来。
鬼神之力,自然信不得。
只是既有人死,必有人动手。动手之人若隐在只知诗礼的儒生之中,才当真叫人担忧。
盖聂问张良:“他可是昨夜唯一的死者?致命伤在何处?为何物所杀?”
张良答:“死者上下唯颈间有一处伤痕,宽不及二寸,约莫是为匕首所伤。官兵来得太快,无法仔细观察。是否还有他人罹难尚未可知,我已传信盗兄,大约此时他正与天明少羽一处,小心搜山。”
话音未落,却有凉风一阵。风起诡异,叫人生疑。
高渐离、雪女、大铁锤武器已半出鞘。唯独盖聂不动如钟,双眉紧缩,却定定道:“小庄。”
卫庄循声而出,冰结的眉峰虽是冷傲,到底还有凝重停驻。想来昨夜突起的诡谲,连他都洞悉不了所终。
身后赤练娇笑,笑声刺耳:“凭一个盗贼、两个孩子在官军眼皮下搜山,若能搜出什么,秦朝也可以灭亡了。”
盖聂拦住一行暴怒之人,只是问:“你们可找到?”
卫庄回首,与他四目相对,一声“自然”是骄傲,也是沉思。盖聂挑眉,眼中流转的是一些只他二人懂的意味。
卫庄抬手,白凤领路,不久便见到了另一具尸首,与先他们被带来的盗跖三人。
***
新翻的泥土还有些许雨润的湿雾,堆贮一周如小丘环绕。不深的陷坑里有人目不能瞑,惊恐的神色叫人不难猜出死亡的突然。
一身赭红的单衣就像是来自命途的最大嘲弄,艳过鲜血的颜色到底夺去了鲜活的生命。
血聚成团滋润着一方土壤,过不多时,此处草木必是繁茂壮硕远近无及。只是血流聚合,也恰恰说明这血液喷射是在人死之后。
——怎样的身手,怎样的剑,才能完成这几乎不可能的致命一击?
死尸颈间果然一道伤,宽不及二寸,细若弦勒。
唯一的伤。
盖聂的眉眼终也变得如卫庄来时凝重,偏向张良只听他道:“比之半山那人,如何?”
“如出一辙。”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甚至无需上前半步,张良已是实打实地笃定。
何须再问。何须再谈。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针锋相对的两方忘记了争吵,面面相对,谁的脸上都是读不懂的沉思。
这是从不曾有过的。
即便是不久之前,盗跖、天明、少羽合力挖掘那一方渗血的土地,也不过是忧心率先发现的流沙,举有非分。卫庄默许着三人敌意非常的做法,亦不过是借之有用,于事无损。
万籁此寂。
绵长静谧,无边窒息,卫庄忽地上前,忽地揭开死者衣领,又忽地放下,面色变得了然。
目睹这一切的白凤与赤练,在交换眼神之后,面色也渐趋于平静。
盖聂的神色因之而重。他牢牢盯着卫庄,“小庄,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当真要到不可收拾才晓得后悔?师父所授,怕应不是如此。”
“师哥,你的戒心总是不在该在的地方。”卫庄冰冷一笑,“月余之前,流沙接到一单奇怪的生意,要求杀尽曾出不穷的赭衣人。”
“简直胡闹,单凭衣着颜色决断他人生死,也只有你们这等草菅人命的杀手做得出来!”
得之不易的相安无事,到底毁在太过剧烈的价值冲撞。
大铁锤说得义正严辞,连带身边人被感染,只差一下秒刀剑相向。盖聂皱眉,饶是如他亦觉大铁锤此举疏于理智。
好在张良及时圆场,道应听之将事话完,才避开一番无谓之争。
卫庄虽有杀人无愧的冷酷心性,却终也不是横刀无辜的嗜血之徒。自不可能因这一句,杀尽天下赭衣。
此人纵是未说目标何在,却也提及十日后的陇中能见到第一批的赭衣。
那时赤练还曾笑话,那人于他们太过相信。谁又能保证他们找到他想要他们找到的第二批、第三批、甚至更多。
那时卫庄不曾作答,却不质疑那人的信任——他既敢如此交代,那群赭衣人便一定有一些任谁都无法忽视、任谁都能一眼明了的特点。
于是卫庄派出了白凤,不为锁定目标,却为寻找买凶人。
十日之后,卫庄依言见到了赭衣人,也见到了所谓特点——比想象中更明了的特点。
十日之后,白凤功成而归,带回的结果何止出人意料。
更出人意料的是,被杀之人有着再明显不过的七派印记,而买凶之人亦属七派其中。
——不惜散下重金,也要杀死的,竟是同道之人。
江湖中不乏为了武功典籍而撕破脸皮的同门上下,却从未有过如此大胆又大范围的同门相杀。
更何况是这声名鼎沸,无人不晓的七大名门。
即便是卫庄,也不能不好奇。
***
说起七大名门,便是不尝涉足江湖的寻常男女,亦可倒背如流。
少林、武当、华山、衡山、恒山、嵩山、泰山,当世正义公道的代名词,江湖恩怨的终结地。
从来没有邪恶不堪能够赢过他们的联合,从来没有嚣张不法能够逃过他们恢恢天网。
如果说秦皇掌下腐败靡乱的官军使世人丧尽信心,他们便是重燃这信心的火焰。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所作所为。即便枯云道人死前一切奸诈被揭破,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记得更清楚的,还是谢清与慕容止的算计。
根深蒂固的观念,改变不在一朝一夕;由来已久的名门正派,终是好过声名狼藉的后起之秀。
所谓舆论,所谓执念,莫过如是。
心守善念,却不盲目崇善,盖聂到底未落入世间俗套,故也未有高渐离等的愤懑难解。他只问卫庄:“如是说来,此人也是七派之中。你既已追踪之此,想必不会漏下半山那位,结果如何?”
他只问半山之上、昨夜新死,仿佛其余之事毫不介怀。然而彼此心知肚明,此时不说,不过是尚不合适。
——正如卫庄不会相信与盖聂的相遇是一次偶然;盖聂也不会相信仅凭赭衣和七派两点,卫庄能够一路追踪到桑海。
仗剑而立,卫庄未答,像是在等待,正是在等待。
等待始于风起,终于风落。风落之后,有鸟微蓝落于同样微蓝的那人肩头,然后听那人用尚不脱少年张狂的口吻说道——半山之尸,亦是一身赭衣。
事情变得可玩,亦是一种可怖。
个中猜度一时塞满心头,有些人尚在思量,有些人已然脱口而出。大铁锤一句“定是那姓谢的妖女”尤其瞩目。
卫庄挑眉,三分兴致,七分揶揄。眉眼所到,无需言语,意味明了——师哥,你说我遮遮掩掩,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盖聂始与他道,江湖夜雨,一身赭衣。听来的那夜诡谲,始被其余人知。
当初的清冷温润与智谋惊人,尤是历历在目。而今说起,有道故人的怅然,亦有见怪不怪的释然。
有责骂有质疑,亦有事出有因的开脱,却无人怀疑这一切的一切或可能与她无关。
卫庄望着张良,张良亦望着卫庄,显然不满意一锤定音的现状。
盖聂瞥到两人的眼神,不难猜出他们所想。所以他说,“小庄,你若要说能把赭衣穿出森冷的,不止于她,我信。只是除她之外,又有哪个女子能将旷世一战比作无谓?”
“或许不曾有。若受她所教,自该另当别论。”
——如果这一切的开始是她料定他们会误会,故意引他们误会,又该何解?
“这只是你个人的臆想。”如果绷紧的声线还不能展示怒火,少羽已用他握紧的拳头来证明。
“是不是臆想,你我各有所信,何足多论。不过……”白凤抬眸,眼中精光不输手中羽刃,“不过连那人身份真假都尚未可知,却急作论断,未免太不靠谱了些。”
——不错,不过是谍翅听得官军谈论死者一袭赭衣,又如何能说他亦是七派之中?未曾得到认证却按设想推断,得来结果只能愈行愈偏。
张良转向白凤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了些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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