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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潇圈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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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圈湘客……”枯云道人喃喃念叨这三字,神情里满是迷惘。他知道这个名字,却不知道这个名字与他有何瓜葛。
“我想你也一定没有告诉他们,多年之前你是如何从唐子昂手中幸存,以及多年之后你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曾有人说不为所动的人往往是最可怕的人。那时,枯云道人并不相信。因为他始终坚信唯有雷霆之怒才能掀起杀伐狠戾,也唯有杀伐狠戾才能达成目的。
大抵谁都难以相信,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竟是蛇蝎一般的心肠。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蛇蝎的危险是外露的,一旦外露就会招人提防,一旦被提防便不可能做到完美。唯有不动声色地慢慢接近,才能抓牢一闪而过的佳机。
比如谢清。
被她一双清冷极致的眼看过,枯云道人只觉自己浑身的秘密都已无法掩藏,无处掩藏。她就是用那样平静、那样简单的眼神告诉你,你的事情,她都知道。
这远比打你、骂你、威胁你,可怕得多。
枯云道人当然没有告诉墨家当年的他是怎样侥幸逃生。那已然算不上侥幸。他能活下,只因他用相似的方法对付过另一个年轻人。
当听说少林的梅山大师死于“锥骨冰圈毒”之下,枯云道人预感下一个遭殃的将会是自己。人对于危险的直觉,总是说不出的准确。
唐子昂如期将至,山穷水尽的枯云道人犹如孤注一掷般地,为自己下了“梅/花/毒”。
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毒/药,服用半日后毒效发作,中毒者全身功力逐渐衰退,直至全无。功力散尽之时,气息凝缓,犹如濒死。两刻之后,身体机能恢复,只是中毒者很难重拾武功。
当时的枯云道人为了活命,连武功都已经不要了。所以他是当年唯一一个在唐子昂手下“当场毙命”的敌手,唯一一个没有被施加“锥骨冰圈毒”的幸运儿。
连唐子昂本身都很意外,他很清楚初出江湖的自己若不依靠“锥骨冰圈毒”,不可能是炉火纯青的枯云道人的对手。所以他并不相信枯云道人真死。他足足观察了枯云道人一刻之久,才放心地离开。若他能够再多留一刻钟,结果或许会不一样。
只是这件事除了当事人本身,几无人知。枯云道人不说,唐子昂不说,旁人若想参透其中奥妙,首先得弄清“锥骨冰圈毒”的药理,这世上有这能耐的,能有几个?
枯云道人不研究毒/药,深谙“梅/花/毒”只是因为他用这种毒害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本是通武馆门下数一数二的弟子,那年正好出师,在外云游。遇上了同样闲情山水的枯云道人。当时的枯云道人已是江湖名人,他当然不会认得年轻人,年轻人却认得他,行行走走总缠着他。
开始时,枯云道人不屑一顾。大多数的江湖名人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不会抱有太好的态度。渐渐地,他的心态变了。无论他走得多快、多狡猾,年轻人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跟上。
这不仅仅是反应力的问题,枯云道人在他身上看出了极佳的武学天赋。可惜,他并不是一心望晚辈好的前辈。他有嫉妒心,嫉妒所有比他优秀的人。
然而光光嫉妒并不足以叫他这样身份的人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枯云道人最终答应与年轻人结伴而行。他们在山中遇到了偷袭,那些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万无一失杀了枯云道人。
还好有年轻人陪伴,不然枯云道人绝不可能活到今日。刺客的武艺不会是枯云道人的对手,只是他们带了毒针,毒针扎中了枯云道人,却没有扎中年轻人。年轻人的轻功实在太好,反应实在太快。
刺客的毒针用完之后,年轻人出手将他们全都杀死。又回转身,点了枯云道人的几个穴道,拔出银针,替他解了毒。
年轻人到底心性太好,他若不救枯云道人也不会有这一茬。他救了枯云道人却反被枯云道人害,用“梅/花/毒”散了他一身武功。
因为那时的枯云道人已然看出,这个资质不凡的年轻人受到了很好的指导,不出几年,他的武功将超出大多数人,也将超出枯云道人。
枯云道人容不得这样的年轻人存在。
枯云道人活下来了,武功却也失了。这才不由自主地愤恨一身本领消散无踪,发誓有朝一日定找他唐子昂雪恨。于是他开始四处搜寻恢复武功的路数。
民间的偏方很多,但大多以蛊毒为引。最有名的活经畅气之蛊“重生蛊”的名字,在那些年的寻寻觅觅中,枯云道人自然听说。只他惧怕运功丧命的结局,退而远之。
功夫不负有心,枯云道人最终听说了萤雪玉盘的神功和它没有副作用的完美。心动之下,他四处行动。本该是瞎摸瞎撞的开始,在他行来异常方便,仿佛是老天眷顾。
当被喜悦冲昏头脑,他也就忘了,太过顺畅的开始,也是走入陷阱的开始。
每每三月之期将至,他总能因着些或必然或偶然的事件,来到另一座城市,另一个持有碎玉的人面前。他也曾怀疑过从不间断的好运,而任他百思苦想,始终觉不出蹊跷。
渐渐地,他便习惯了好运,习惯了风顺,忘了有所戒备,忘了有所警惕。
世间当然不会有天大的好事无端砸在一人头顶。从枯云道人得知萤雪玉盘开始,便已入了慕容止的棋局。每一次引诱他找到下一块碎玉的人,莫不是慕容止暗中布置。
枯云道人费尽心机追求的神功,不过是人家刻意要送给他的礼物。
***
“你这姑娘怎么这样?人家好心劝你,你不但不领情,还反咬一口。”大铁锤义愤填膺,“我问你,那个什么潇圈湘客和道人有什么关系?道人战胜了唐子昂,是实力,又哪里碍着你了?”
谢清并不理他,只是对着枯云道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问你,可知潇圈湘客是谁?”
听她的意思,枯云道人理该认识潇圈湘客。可任他绞尽脑汁,也记不得自己与这样一个人有过瓜葛。便也是摇了摇头。
谢清却不意外,就像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你当然不会知道,也不会记得十二年前被你害得武功全废的少年人。”
风停止,翻飞的墨袍落回地面,如山石重坠激起尘土千万,冰封的凛冽卷走了疏淡的清冽。
一股森寒,扑面而来,如剑之将出。
“十二年前……”冷硬的目光下,枯云道人恍然清醒,早已模糊了的记忆如海浪破冰般地,涌现,“你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个少年……”
谢清冷冷将他的话截断:“那个少女,是通武馆门下云游的弟子。”
“少……少女……”
枯云道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是女孩儿假扮。一个初出江湖的女孩若有那般等闲的气度,往后前程不可估量。而再好的命数,都已毁在他的手中。
怎能不生气,怎能不记仇。江湖英雄女郎,本是不可多得。
失了武功的她,连下山都很艰难。行行走走半日,饥渴难耐,而她早已没了能够觅食觅水的能力。还好老天有眼,上山采药的第七堂主萧如是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
她被带回了通武馆,却失了引以为傲的武功。没有人能描述,昏睡三天后醒来的她,在深苑景致最好的那间房里,哭得有多痛心。
对于她而言,失去的不只是武功,还有自己的信仰。当敬仰的信仰形象在心中崩塌,留给那个年纪的少女的打击有多重,可想而知。
江湖中人不知道,而今横空出世的萤雪玉盘,多年以来一直是以完整的形式保存在通武馆的密室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过寥寥几个。
于心不忍的慕容止终是解开这块惊世玉盘的尘封,将之交付在那个少女的手中。少女恢复了武功,甚至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那时谁都不知道,那个传说中堪比完美的玉盘原来远非完美。
慕容止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宁可夜夜听着女孩的哭声,都不会肯让她练这样一门武功。
“这么多年,你费了这么多心思集齐了萤雪玉盘,也练成了神功。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还会咳出一口,有如中毒的暗血?”
谢清望着枯云道人,波澜不惊的眼神让老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人对于恐惧的直觉,从来都是准得吓人。
果然又听她道:“你知不知道,这玉盘为何以‘萤雪’二字命名?这是一种象征,亦是一种要求。要求练功之人不染尘埃。所谓无情无欲,无思无念。”
所以功成的少女不能再动凡念,凡念一动便将万劫不复。所以她化名潇圈湘,隐遁山林,过上一种与世无争的苦行僧般的生活,纵是千万般不愿。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当年萧如是所谓的俊朗公子潇圈湘客,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免了打搅。世人对于隐遁的男人见怪不怪,却鲜少能接受武功高超但默默无闻的女人。
所以当唐子昂将矛头指向潇圈湘客,慕容止不惜为人诟病、甚至赌上许多精英力量,也要阻止他的行动。唐子昂也因着这一次的任性,落入慕容止棋局下非死不可的名单上。
慕容止的计划,早在潇圈湘客隐遁的那年悄然拉开帷幕。他究竟带着这样的心情,为了一个人,布置这一场已超出人力的遮天计谋?
再多的隐秘,再多的种种,不过也只是山重水隔的永不相见。
潇圈湘深月夜明时,孤影照人人自寒。
***
“你既已动了悲情,等同于走火入了魔。你体内的真气已经脱离了你的掌控,终将横冲乱撞,毁坏你的经脉。”
枯云道人怒极反笑:“好,好,好!你不杀我,是我杀了自己。只是我告诉你,仅凭你今日上了这燕杏山,你一样难逃一劫。你须知,我邀请了天下豪杰共赴此山商榷。算算时间,他们也差不多该来了。”
穷途末路,人总有勇气莫名爆发。许是退无可退,也便就无需畏惧。
谢清负手而立,神情清中带冷,冷中带寒。虽是声势逼人,却也漠然如松。
她没有回答,有人已代替她回答。
“我想,他们是来不了了。”
低哑温润的嗓音有着饱览诗书的儒雅,一袭玄色衣裳卷来,却又似泰山压顶,给人以无声的压迫。柔与刚,文与武,世间很少有人能集这样的矛盾于一身,却又似水无痕、如有天生。
只有他。只有慕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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