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6

　　梁贻彤的姑姑，实在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好人。
　　早几年两家住得近，梁贻彤跟姑姑家的表妹翟露算得上一起长大。都是独生女，就一定得跟亲戚凑个兄弟姐妹。姑姑是要强的职业女性，梁母经常帮衬着照顾翟露。姑姑对梁贻彤也不错，压岁钱从来都大方。只是孩子心思总是敏感，她们总能感觉到大人之间微妙的龃龉，像是鞋里的沙，颗颗粒粒，磨得难以忽视。
　　姑姑和梁母总是较劲，暗地里使劲，从年轻到现在，谈不上忌恨，但谁都不能输。表妹先结婚生子，梁贻彤就落了下风。姑姑一家早搬去外地，梁贻彤以为能躲过来着。
　　她都能想象到梁母那个表情。

　　梁贻彤一回家，气氛就不大自然。姑姑和表妹坐在沙发上，地上实实在在垒着特产。姑姑用白虹贯日的嗓音谈论自己的外孙女：“不知道多粘人，嗨，小讨债的。”
　　梁母声音自然而然就低下来，底气不足，见梁贻彤进门，翻了个白眼。翟露一脸还没消尽的尴尬看梁贻彤：“姐。”
　　梁贻彤笑笑：“姑姑，老妹。”
　　梁父不在。一辈子上班都没咋积极过，临近退休突然开始发挥余热勤勤恳恳。姑姑来看看弟弟，顺便看看弟弟的老婆女儿。翟露站起来，又叫她：“姐。”
　　梁贻彤伸手抱住她，她们两个猫一样用脸蛋互相蹭，还是幼时那样。翟露一抽鼻子：“姐，这么大酒味？”
　　梁贻彤掸掸裙子：“同学聚会，我没喝，全泼身上了。”
　　她回房间换衣服，一脱裙子胳膊一片青。梁贻彤咬牙切齿换了居家服下楼，脸上笑眯眯：“老妹难得能来一趟。”
　　姑姑跟梁贻彤解释：“孩子你姑父带着。”
　　梁贻彤一怔，她压根没有任何要问孩子的意思。翟露结婚生子，梁贻彤觉得完全不真实。她见过自己妹夫，戴个眼镜，没有辨识度。翟露爱他，从初中就爱，是早恋。

　　梁贻彤那时候才实实在在明白亲情和友情是分开的，姐妹和男朋友完全不是一回事。翟露跟她一起长大，她永远不能取代一个男人。十几岁的梁贻彤居然……感觉到了被冒犯。
　　翟露跟那男的从中学就开始初恋，恋到大学，各自毕业了就结婚生子，并没有节外生枝。波澜壮阔都用在了跟两家的家长斗智斗勇，因为两家都不同意，认为不合适。
　　梁母曾经暗暗得意，自己的女儿更乖，从来没有乱七八糟的事。这份得意也没持续很久，梁母发现梁贻彤何止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她是压根半点动静都没有。梁母很愤怒，梁贻彤就算喜欢女人，这时候也该带一个回家了！怎么能一潭死水一样的！
　　梁贻彤分析，梁母还是不太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普通人这个设定，并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追求者。这边梁贻彤四平八稳死气沉沉，那边翟露为了婚姻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不知道谁更倒霉一点。

　　姑姑还要跟梁母聊翟露女儿换尿布时如何乖巧，翟露实在受不了：“姐，咱俩收拾收拾菜吧。”
　　梁贻彤和翟露躲进厨房洗菜。梁贻彤心里冰冰凉，姑姑这一走，梁母肯定要发作。每年都这样，节假日亲戚们一聚，攀比孩子。小时候攀比成绩，大了攀比工作，再就攀比婚姻。翟露叹气：“我妈就那样，姐你别生气。”
　　梁贻彤用手背蹭蹭翟露的脸。翟露还是那个圆脸姑娘，一点都没变，什么都没变。
　　没听见翟露说起孩子，梁贻彤也没问，姑姑在客厅的嗓音够清晰了。
　　翟露自己忽然笑：“说是陪着我妈走亲戚，其实我就是逃来的。”
　　梁贻彤两只手泡在冷水里看翟露。厨房光线不算好，梁贻彤凑得近了，才发现翟露眼睛下面两抹黑，眼睛发红。
　　梁贻彤慢慢洗菜。她想起自己还没上学的事。梁母还年轻，竭尽可能出差，去外地学习，就是想往外跑。梁母以为她不记事，其实她知道。年轻的母亲恨自己，也恨老母鸡一样咕咕咕咕的外婆，就是想跑，冲出去。
　　梁贻彤记着，梁母却忘了。
　　梁贻彤跟翟露洗菜改刀。下午梁父回来，一进门看见自己老姐姐习惯性吓一跳。梁母和姑姑挽起袖子进厨房做饭，梁贻彤和翟露被赶出来。翟露叫了声舅舅，梁父点头。
　　翟露摆碗筷，梁贻彤翻柜子里的酒。厨房里热油翻炒的声音裹着抽油烟机的嘈杂，热闹得不知所以。梁母和姑姑不知道说什么，一起大笑。厨房外餐厅里的梁贻彤和翟露都微微一惊，笑什么呢。
　　梁父背着手来餐厅，拿着一只玻璃酒盅高兴，难得可以小酌。厨房里油烟滚滚，橘色的灯光腾云驾雾地透出来，翟露拿着一瓶红酒，梁贻彤找开瓶器。她们俩突然找到旧时光里的雀跃。她们都还很小，在忙碌的大人们中间穿插着帮点小忙。梁贻彤找出开瓶器，翟露扶着酒瓶，梁贻彤吃力地往下拧。
　　翟露眼睛亮亮的：“姐，咱们也喝一点。”
　　梁贻彤干脆利落往下一压开瓶器的两翼，啵一声拔出软木塞：“好。我去洗杯子。”
　　厨房里香气扑出来，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新闻联播，声音永远那么又尖又扁，锋利得像一片纸，那么亲切。
　　滚滚的红尘太虚无缥缈，滚滚的油烟实实在在支持着灵魂。

　　晚饭时都喝了点酒。梁母细细数哪个菜翟露爱吃，姑姑举着酒杯跟梁母碰了一杯：“那几年，多谢你了。”
　　翟露上小学几乎都在梁家住着。梁母眼圈一红，跟姑姑碰了个杯。
　　梁贻彤轻轻一叹。
　　翟露举着玻璃酒盅，对梁贻彤晃一晃。梁贻彤跟她轻轻一碰。
　　“好姑娘。”
　　梁贻彤说。
　　梁父没人碰杯，自斟自酌。五个人，好像就多出他一个。

　　吃完晚饭梁贻彤和翟露在厨房洗碗。翟露感激梁贻彤，从头到尾没问她一句孩子的事情。梁贻彤对那个孩子也是生疏，突然就来了，又没有相处过。
　　翟露和梁贻彤用一次性洗碗巾擦盘子。深秋的水凉，瓷白的盘子也冰冰凉，只有两个女人的手发红。梁贻彤记得翟露的手指纤长，以前让她嫉妒过——怎么突然肉实实的。
　　梁贻彤什么都没说。
　　翟露喝了点酒，好像很兴奋，利索地打扫厨房。梁母在卧室和姑姑唧唧哝哝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很开心。她们互相憎恨，又互相怜悯，接着互相需要，像是友情，又像是亲情。
　　非常奇怪，法律上的姐妹。
　　梁贻彤看红酒还剩了点，取出刚洗的两只玻璃酒盅，正好倒两杯。翟露用围裙擦手，梁贻彤握住她的手，反正她们俩的手一样凉。她们姐妹俩以前单看手，总觉得翟露才是弹钢琴的。梁贻彤捏一捏翟露的手指，两个人躲在厨房悄悄地一碰杯，把红酒一饮而尽。翟露忽然道：“姐，我想听你弹琴。”
　　梁贻彤活动活动手指：“行啊，想听什么？”
　　翟露低着头笑：“什么都行，欢快的。”
　　钢琴就在客厅。梁贻彤掀开钢琴盖踩了弱音踏板，信手弹着练习曲。这于她是日复一日不曾懈怠刻苦训练的肌肉记忆，手指在琴键上跳舞。
　　翟露站在钢琴边，一只手放在梁贻彤肩上。弱音踏板别着，声音像戴着四五层口罩打哈欠，叮叮咚咚。翟露忽然就笑了：“那个打篮球的。”
　　梁贻彤没有停：“什么打篮球的？”
　　钢琴的声音让翟露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暑假，梁贻彤忙着练琴考证书，她看到楼下站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一身篮球服，手里拿着个篮球，抬着头发呆。
　　很热得夏天傍晚，声音穿过又湿又重的晚风，清洌洌地流淌——那个时候，就是这支曲子，翟露记得太清楚了，她看到那个男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听。
　　翟露问他是谁。他恍然回神，低头看翟露，慌忙走开。
　　翟露好像认识他，他是梁贻彤的同学。
　　是个很英俊的男生，就是太瘦了，皮包骨头的。
　　“很瘦的男生，傻乎乎抱着个篮球站在楼下面。我以为……”翟露皱皱鼻子，“他听得很愣。”
　　梁贻彤一顿，停止弹琴。
　　“他是不是陶屿啊。”
　　梁贻彤很平静：“嗯。”
　　翟露低声笑：“少装蒜。”
　　梁父装着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屏息凝神听两个姑娘对话，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梁贻彤酒量非常差，那多的一杯红酒酒意终于上来，她放下钢琴盖：“太晚了，还是不要再制造噪音了。”

　　晚上梁贻彤和翟露一起睡，像她们小时候。翟露在梁贻彤面前换睡衣，梁贻彤一看翟露的身体，一愣。
　　翟露苦笑：“生过孩子就……就这样了。肚皮都花了。”
　　梁贻彤连忙：“我不是那个意思。”
　　翟露拿起梁贻彤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触感让梁贻彤十分诧异。
　　“松松垮垮的。”
　　梁贻彤跪在床上搂着翟露。翟露低声嘟囔，含着委屈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姐，我总梦见有人想掐死我。”
　　她红着眼圈把手放在脖子上：“这样。”
　　梁贻彤把灯关上，掀开被子：“来，上床。”
　　翟露躺在梁贻彤身边，整个人往梁贻彤怀里缩。梁贻彤搂着她，十分疑惑。稀里糊涂，翟露怎么就当妈了。那个男人是从哪儿来的，那个小婴儿又是从哪儿来的？
　　梁贻彤轻声问翟露：“你怕不怕？”
　　翟露抽泣一声。梁贻彤是第一个问她怕不怕的人。
　　“嗯。”
　　翟露在梁贻彤怀里蹭蹭：“很害怕，又……很期待。觉得委屈，又觉得值得。”
　　梁贻彤明白姑姑带着翟露大老远来走亲戚的意思。她轻轻拍着翟露，就像拍一个小小的孩子。
　　“你比我厉害多了。我都没有做好这样牺牲的准备。”
　　翟露噗嗤笑了：“我是头脑一热。”她沉沉一叹，“自由挺好的。”
　　翟露手机屏一亮，来了语音请求。翟露靠着床头坐着，手机那边一个男人急切的声音。
　　“我住舅舅舅妈家了，跟我姐睡呢。我知道。”
　　通话的时候，翟露的声音渐渐地欢快起来，轻轻地喜悦。通话结束，翟露摁掉手机，躺回床上：“他出差，跟他说了要来走亲戚。”
　　梁贻彤笑：“还是老公更有效。”
　　翟露也笑一声，有点自嘲：“感觉有这么个男人没用，又感觉不能没有这么个男人。”
　　“你和姑姑走了，我也得赶紧回燕城，我妈肯定要发火。”
　　很久的平静，黑暗中舒适得惺忪中，翟露低声问：“可是，姐，有个家也挺好的，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挺缺乏说服力的……”
　　梁贻彤笑：“你也是个小八婆了。”
　　翟露深长地呼吸：“是不是陶屿啊？气着你了。”
　　梁贻彤睡意瞬间全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怎么这么问？”
　　翟露声音轻若羽毛，却一下一下打梁贻彤的心：“我觉得，应该是他呢，我曾经以为咱俩算战友，我早恋，你也早恋。”
　　梁贻彤盯着黑暗，全身紧绷。翟露显然感觉到了：“姐？”
　　梁贻彤瞪大眼睛，瞪久了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她平静道：“我也以为是呢。我跟他表白，他嘲讽我想多了。”
　　翟露瞬间清醒，后悔自己多言：“对不起啊姐。那……世界上又不止陶屿一个男人。”
　　梁贻彤在黑暗中笑了。全世界都觉得她孤单。
　　好吧，是有点。
　　翟露使劲往梁贻彤怀里缩，呼吸渐渐沉静。
　　梁贻彤没睡着。
　　她不得不去想以后的事。婚姻对于她来说不算重要，她能养自己。
　　不就是少一条追着来的……语音请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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