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15

　　第二天梁贻彤醒得早，睁着眼发半天呆。鼻子通气儿了，嗓子还是痛，吞咽一下就有血腥味。她用镜子对着窗找一找，很奇特，扁桃体没发炎，但是喉咙后面一片白，仿佛放大无数倍的口腔溃疡。
　　梁贻彤小时候身体非常不好，隔几天就要进医院，梁母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大生孩子才导致梁贻彤体弱多病，外祖母说那时候梁母经常哭。不过梁贻彤不记事。医生建议切扁桃体，不过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梁母没有同意。
　　扁桃体是最有意思的腺体，是身体的防卫，却最容易崩溃。
　　梁贻彤躺着，继续和手机相亲相爱。手机APP适时地给她推送了个免疫细胞围攻寄生虫的动图。无数密密麻麻的小点英勇地攻击蠕动的寄生虫，疯狂撕咬吞噬，寄生虫翻滚挣扎最后一动不动。
　　昨天上午去社区医院化验血象，医生看着单子很平淡地说，白细胞水平有点高啊。
　　白细胞在保护梁贻彤，她的健康出了问题，所以它们蜂拥而至，坚决彻底地捍卫她。
　　梁贻彤心想，起码自己是爱自己的。
　　她思绪飞散，手机蹦出一条短信：玩手机呢吧。到点了，吃药。
　　陶屿没加她的一切通讯联系工具，她甚至都没把他收进通讯录，就一串号码，手机很谨慎地标称“陌生号码”，谨防梁贻彤被诈骗。
　　梁贻彤爬起来，一瓶一瓶地倒药片，和着水吞了。止咳药特别讨厌，吃下去过五分钟整条舌头都发麻。梁贻彤撕了个话梅糖含着，提醒味蕾自己还活着。
　　她站在窗前晒太阳，低头听，什么动静都没有。话梅糖在她舌头上融化，很纯正的酸梅文儿，入侵她的味觉神经。
　　梁贻彤最喜欢话梅糖，中学时学校的小卖部里只有这种经典基础款的糖果卖，梁贻彤每天早上买一袋话梅糖，回班里跟同学分。
　　陶屿也拿过，酸得皱眉，问梁贻彤这个哪里好吃，她为什么这么喜欢。
　　梁贻彤笑嘻嘻，没回答。
　　喜欢就是喜欢了，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中午陶屿问她吃什么。她觉得稀奇，这是除了老妈之外第二个人关心她的午饭。一整颗话梅糖彻底融化，味觉又死掉了。梁贻彤不饿，也没回陶屿。她坐在飘窗那里晒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我的人生真是无聊啊，她心想，唯一的娱乐居然就是晒太阳。
　　梁贻彤想念钢琴了。

　　下午梁贻彤精神更好，打扫卫生，收拢收拢衣服丢进洗衣机搅着。她拖着地，地板清洁剂清新的香气四散飘逸。明天得去上班销假，还得去感谢帮她代课的老师。其他倒还好，就是全身的关节都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手机收到个消息，居然是乔老师。昨天晚上给他打招呼，他今天才想起来要回。
　　“抱歉抱歉，昨天晚上开家长会，太晚了没看到。”
　　梁贻彤一看家长会三个字一阵哆嗦，觉得还是跟乔老师保持距离的好。

　　入夜之后陶屿还真的来了，站在门口给梁贻彤打电话。梁贻彤一开门，一股热气扑出来。
　　梁贻彤吃惊：“你……还真来了？”
　　陶屿一愣：“什么意思？”
　　梁贻彤闪身让陶屿进门：“没，就是觉得太麻烦你了，再说现在做什么都便捷，可以叫外卖的。”
　　“你当我送外卖的吧。”
　　梁贻彤终于想明白了，估计在陶屿看来，大风天儿晚上发着烧跑下楼找狗是个特别不可理喻的傻缺行为，陶屿对她产生了智商上的怜爱。
　　毕竟，陶屿是个连喜欢什么糖果都要找出个理由的理性的人。
　　陶屿进厨房忙，梁贻彤站在厨房门口抱着胳膊决定辩解：“我的确看着不大聪明，但双商是正常的。”
　　陶屿抬头看她，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梁贻彤认真：“我是说，你可能觉得我的很多行为很无聊很蠢，鄙视我是可以的，但我是个正常人，自己生存没有问题。”
　　半天陶屿才回答：“我哪里鄙视过你。”
　　“这两天多谢你，真的多谢，你帮了我大忙，改天我请你一顿。”
　　陶屿切菜：“嗯。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梁贻彤不知道解释清楚自己是正常民事行为人了没，陶屿表情认真沉静，做实验一样地做菜。
　　两边无话，梁贻彤挠挠脸，想起洗衣机里还有衣服，转身去晾衣服。
　　陶屿看厨房门口一眼。

　　还是清粥小菜，不得不说陶屿厨艺确实挺好的，炒菜炒得火候正合适，清脆可口。
　　梁贻彤今天舌头比昨天好用，喝出来白米粥的清甜味儿。
　　“明天我就不来打扰了。”
　　梁贻彤抱着碗，很认真的看陶屿：“这两天多亏了你，真心的，我会记着这件事的。不过你放心，我再也不干缺心眼的事。”
　　“什么缺心眼的事，找狗？”
　　梁贻彤面颊发红，从小到大她想在陶屿面前找点面子都失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的确智商碾压吧。
　　“就……嗯。”
　　“下次遇到这种事，正确的做法，你要给我打电话。”
　　“……啊？”
　　“你让我去找，不就行了。”
　　梁贻彤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陶屿眼睛不小，但是上下略窄，因为曾经近视，看人的时候习惯眯眼，所以更容易深情。饭菜翻滚着想起的水雾，他坐在水雾的另一侧，两只眼睛抓着梁贻彤的目光，盯得梁贻彤一闪神。
　　梁贻彤吓得抱着碗低头。

　　陶屿收拾厨房，拎着一袋垃圾：“你早点睡，明天早上上班得早起。”
　　梁贻彤动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再说肯定还是道谢，谢来谢去，越欠越多。
　　“晚安。”她最终说。

　　梁贻彤站在窗前等了很久，都没看到那辆大野兽似的SUV，过了半天才看到陶屿走向小区门的背影。梁贻彤一怔，今天陶屿没开车。梁贻彤从来不知道陶屿的工作地点和家住在哪里，她压根没打算问，可是应该是真的离得不近。今天陶屿眼睛里的红血丝更严重，他工作上遇到问题了？
　　保持距离，别乱问。
　　梁贻彤默默注视陶屿高挑的背影。他太出色了，一个在夜色里更黑的剪影。陶屿一转身，看向梁贻彤阳台的方向，似乎是笑了。梁贻彤连忙蹲下缩起来，但陶屿应该是看不到她的。
　　梁贻彤撕一颗话梅糖含着。酸甜的滋味在她口腔里交错复杂。
　　还真是，为什么喜欢话梅糖？

　　中心的工作群讨论出国参加比赛的事情，郑老师表示全力以赴。他是整个中心收费最高的，履历最辉煌，羡慕不来。有个老师问了梁贻彤一句，梁贻彤连忙回答：明天保证按时上班，请组织放心。感谢帮她代课的老师。
　　吕秘书发了个笑脸：总监帮你代的课！哈哈哈你那几个学生赚死了。
　　梁贻彤连忙马屁跟上：感谢领导！总监体谅员工无私奉献不求回报！属下铭感五内！
　　徐鲤终于回一句：谁说不求回报的。下周三把旷工的时间给我补回来。
　　梁贻彤垂头丧气，妈的商人本性徐扒皮，还以为能糊弄过去。
　　吕秘书又发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表情包，一个小人被马蹄子踹飞：溜须拍马失败啊梁老师。

　　梁贻彤困意上来，手机里蹦出跳短信，陌生号码：到点了，别忘吃药。
　　梁贻彤心里一动：你到家了没有？
　　陶屿很郑重地思考一会儿，回答她：没有，在地铁。
　　梁贻彤又含一块话梅糖，短信一蹦：话梅糖别吃太多，对牙不好。
　　陶屿是真的了解梁贻彤，了解得像亲人，自然而然。梁贻彤舔舔牙，以前没觉得陶屿鸡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陶屿总是很刻苦，而且目标清楚。中学时没有什么娱乐，大学时好像娱乐也不多，总是满脸的疲惫和不耐烦。谁知道梁贻彤怎么回事非要往前凑，更惹得他烦躁，偏偏梁贻彤还不觉得。
　　梁贻彤不是没反省过，她以为陶屿就那性格，她那时候只要看到陶屿就很开心，甚至都没看懂陶屿态度冷淡，天天乐颠颠的。
　　真是，为什么当时就没看明白呢。
　　陶屿的思维方向是跟梁贻彤反的。梁贻彤觉得话梅糖好，所以喜欢。陶屿是觉得话梅糖只是一颗糖，配不上他喜欢。
　　梁贻彤恍然大悟收起手机，洗漱睡了。

　　梁贻彤的免疫系统不错，周六早上一醒，生龙活虎。轻度头痛和关节痛以及嗓子痛可以忽略不计，她原地蹦两下，很好，找回自己了。

　　吕秘书骂骂咧咧上班，一进中心，又听到钢琴声，简直热泪盈眶。寒冷的早上，熟悉的声音遥遥地跟她打招呼。吕秘书是真的不懂音乐，只能分辨出好听不好听，每天早上听梁贻彤弹琴，她不得不承认，钢琴曲是有魔力的，像是承载记忆的密码，一旦响起，情绪不受控制。吕秘书比梁贻彤晚进中心，那天早上她忐忑不安地提前到达等着面试，原来以为中心没开门，结果听到一阵钢琴声。
　　清脆的音符颗粒流畅华丽地圆融地汇聚成溪流，淙淙里流淌，拂过吕秘书焦虑的心。
　　吕秘书后来才知道，这也算中心一景。永远早上提前来的梁老师，用钢琴声欢迎所有同事。
　　梁老师不知道吕秘书的小秘密，但吕秘书还是喜欢早上没话找话去梁老师琴室打个招呼：“早啊，感冒好啦？”
　　梁贻彤抬头看到熟悉的脸，笑着扯着嘶哑的嗓音：“还好。”
　　吕秘书站在晨光里感受到钢琴的声音欢快地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心情很好，高高兴兴去接咖啡。
　　弹琴的梁老师像个天使，用大羽翼柔软地包裹住瑟瑟发抖不安的心。

　　陶屿早上一进办公室，打开手机放爱琴中心的宣传片，钢琴声悠扬地迎接清晨。
　　加油。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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