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12

　　周日梁贻彤照常上班，今天时间紧，课程塞得满满的。中心特A的老师有学生出国参加比赛，老师家长都得跟着，特A老师的其他学生课时算在别的老师名下，学费减半。
　　吕秘书这两天早上看到梁贻彤就爱闲扯两句，反正中心除了爱早到练琴的梁老师，也没别人：“这颗真心是未来之星，总监豁出去了。中心必须得有个靠谱的奖，以后宣传底气也足。”
　　梁贻彤早上起太早，走路都轻飘飘，飘着进琴房，气息奄奄打开钢琴，习惯性地走两圈各大调小调音阶：“大家都不容易。昨天我下班看郑老师和那小姑娘的父母都没走，盯着小姑娘一遍一遍地练。”
　　吕秘书抱着杯咖啡，笑嘻嘻：“昨天来的是你男朋友吧。”
　　梁贻彤瞬间清醒：“啊？”
　　吕秘书呲牙咧嘴：“我昨天一看他吓一跳，还想着没见过这么年轻的父亲，在琴室外面等着干嘛？也不走。后来一琢磨，既然不是等孩子下课，那就是等老师下课了。是不是？”
　　吕秘书以为梁老师平时看着文文弱弱，应该经不起调侃，脸起码红一个。结果屁都没有，梁老师很平静，继续练琴。
　　吕秘书讨了个没取，嘟嘟囔囔离开琴室，还没关门。梁贻彤只好停下练习自己去关门。
　　一阵冷风。

　　七点半就有家长带着孩子过来，梁贻彤开始上课。吕秘书无聊，跟其他人八卦，昨天在琴室门口等梁老师的是谁，一身顶级精英的架势，难道真是梁老师的男朋友。看不出来，梁老师有这么个男朋友，很有本事。
　　有这样一个闪亮亮的男朋友固然令人羡慕，但是怎么看住也是个问题，搁手里估计都没捂热呢，就让人勾搭走了。八卦聊天偏离到谁谁谁离婚，吕秘书聊这个眉飞色舞。她说得正嗨，忽然看到自己面前人一脸尴尬，一转头，看到梁老师的男朋友正站在前台，面带微笑：“我来选课。”
　　吕秘书手忙脚乱放了咖啡杯坐下敲电脑：“您您您好，您真的要报成人钢琴课程？”
　　陶屿垂着头翻宣传资料，几缕发丝搭在墨镜框上，鼻梁到下颌骨的线条完美又锋利，气场很足，而且吓人。
　　吕秘书保持安静，等着陶屿说话。
　　“梁老师。”
　　吕秘书哭笑不得：“先生，梁老师主要是教青少年的，而且周末课程已经满了，再排得去工作日，您工作日可以么？”
　　陶屿认真思索一下，工作日还真不行。
　　中心周末本来就有很多参观的，陶屿慢慢溜达，发亮一样穿过乌泱乌泱的人群，牵引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泰然自若。

　　梁贻彤一个学生永远不在拍子上，开着节拍器都能错得一塌糊涂。耳朵听着节拍器，手指就不受控制，急得直冒汗。
　　梁贻彤什么稀奇古怪的学生都见过了，跟不上节拍也不是大问题。先把节拍放得更慢，让学生在琴键上把音符都找到了，弹出来，再循序渐进加快。
　　学生的父亲很着急：“他什么时候能考专业的？”
　　十四岁刚开始学琴，其实就晚了，手指已经硬了。家长总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自己的孩子肯定是人中龙凤，拍脑袋来学钢琴，未来必定是演奏家。
　　梁贻彤不忍心说太直白：“只能练习，勤奋地练习总归能达到水准。”
　　学生的父亲倒开始生气：“我听了半天，你就只说节拍节拍，你一小时收费那么贵，糊弄事儿？”
　　梁贻彤解释：“拍子很重要，一支钢琴曲跟不上拍子就毁了。”
　　学生的父亲酒精伤肝的紫铜脸色更深，特别愤怒：“我等了半天，一小时你翻来覆去嚼了四十分钟什么节拍，报你的课程上了好几节一支曲子都没弹下来！”中年男人抓起儿子的手，“找你们负责人去，我们换老师！”
　　梁贻彤捂着脸，那学生被自己的父亲拖出门，到底没敢发表意见。中年男人气势汹汹一开门，正对上门外的陶屿。陶屿往里张望，看到梁贻彤捂着脸，蹙着眉低头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没想到门外还有个堵门的，对着女人的威风不知所踪。
　　梁贻彤放下手，陶屿以为她在哭，其实她在笑。
　　陶屿没说什么，一侧身，中年男人扯着儿子嚷嚷着去换老师去了。陶屿还观察梁贻彤，确实没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吵什么？”
　　梁贻彤心情也没不好：“常有的事，换老师。”
　　文娜恨铁不成钢地教导过梁贻彤，难道只有大课是表演性质？才不是，对着家长的所有课都是表演，该教你就教，爱练不练，爱弹不弹，但是你要讲明白了，是这兔崽子没练以及就是学不会，不是你不会教。家长回家修理孩子，才顾不上你。
　　梁贻彤随口应了，没放在心上。倒不是不行，也许更轻松一点。
　　不过，她也没这么干。
　　陶屿还是很担忧，梁贻彤平白多出二十分钟时间，她撑着下巴看站在门口的陶屿半天：“陶先生想学钢琴，不如先试试课？”
　　陶屿一愣，笑了：“好啊，谢谢梁老师。”
　　陶屿进琴室，关门，坐在梁贻彤身边。梁贻彤一点琴键：“先认准中央C，最基础的C大调。”
　　陶屿一指头按下去，当一声。大家都沉默，陶屿把是手放下来：“梁老师弹一弹，我看着，行么？”
　　梁贻彤随意弹奏，调子变换，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陶屿盯着她的手，乐曲在琴室里回荡。
　　突然出来陶屿最熟悉的那支钢琴曲。
　　汩汩湍急的河流，或者清凉吹拂的风，一阵一阵。
　　陶屿出神地听着，听了很久以前：“它到底叫什么？”
　　梁贻彤轻声回答：“莫什科夫斯基练习曲，OP.72,NO.11。”
　　“我从很早之前，就听过它了。”
　　郁热的夏天傍晚，还有清冷安静的深夜机场——
　　电子计时器一响，琴声戛然而止。
　　陶屿慢慢站起：“多谢梁老师。”
　　梁贻彤抬头看他：“还学钢琴吗？”
　　陶屿一向是头脑冷静，目标明确，什么苦都能吃的人。他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梁贻彤听见他笑一声：“真的，估计学不了。”
　　陶屿自言自语：“弹钢琴也不简单呐。”

　　五分钟休息，梁贻彤下一个学生进琴室。陶屿站在琴室外面，就那么等着，门被关上，他一直看着梁贻彤。
　　吕秘书到处乱分享什么鸡汤，给梁贻彤分享过，太过顺遂的人要比活得吃力的普通人更渴望修改自己的人生履历。普通人知道错过就是错过，无法挽回。但是人生赢家们总是野心勃勃，认为弥补遗憾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可能也的确不难。

　　梁贻彤奋战到下午，徐总监发了个群聊：晚上聚餐，她请客，谁要去。梁贻彤非常雀跃，回一条说她也要去。去的人不多，大部分还得匆匆回家照顾孩子或者另有私事。徐总监喜欢请客，不去也没什么关系。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吕秘书来敲门：“快走快走，今儿总监挑的场子可贵。”
　　梁贻彤抱起大衣乐滋滋跟着吕秘书跑出琴室，吕秘书倒是突然问一句：“你……男朋友咋办？”
　　梁贻彤一愣，转身看到陶屿还站在走廊里。走廊灯管坏了一个，灯管明暗闪烁，划成两个世界，陶屿站在另一个世界沉默等待。
　　吕秘书建议：“要不一起？”
　　梁贻彤轻轻吐口气：“他又不是咱们中心的人，总监又不认识他。今天晚上我不去了，下次吧。我跟总监道歉。”
　　吕秘书恋恋不舍多看陶屿两眼：“那行，我先走了。”

　　吕秘书小高跟咯噔咯噔走远，梁贻彤累了一天，声音不高：“麻烦你送我？”
　　陶屿平静：“刚才，你怎么不反驳。”
　　梁贻彤看陶屿，陶屿问她：“她说我是你男朋友。”
　　灯管还在两个人头上闪，他们看着对方的脸一时暗，一时亮，捉摸不透。
　　梁贻彤穿上大衣，没有回答。

　　梁贻彤坐在陶屿车后座，歪脸看车窗外。外面突然下起小雨，陶屿打开雨刮器，咔哒咔哒的声音很像节拍器，左右摇摆，不知定数。
　　雨势越来越大，冲刷着车窗。
　　陶屿问：“带伞了没有。”
　　“没带。”
　　陶屿的车慢慢行驶。他整个周末都在中心，哪儿也没去。梁贻彤想告诉他不必如此，又觉得像是自己在赶他。

　　她也这样等过他的。
　　读大学的时候，梁贻彤经常这样在实验室外面等着。说不了两句话，偶尔是因为要帮陶屿送东西。
　　陶屿很忙，他对未来的规划一步一步都不出差错，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如果陶屿用到梁贻彤，她就很高兴，真的高兴，就算说不了两句话，就算两所大学其实离得不近。没关系啊，陶屿没时间，她就等。
　　陶屿的同学看拿到梁贻彤，调侃陶屿不讲义气率先有妹子。
　　陶屿也从未反驳过。

　　所以，人真的容易自作多情，大脑不受理智控制。

　　到了楼下，陶屿停下车，递给梁贻彤一把折伞：“慢点。”
　　梁贻彤接过折伞：“好，谢谢。”
　　陶屿还想说什么，梁贻彤在寂静中打开车门，撑开伞，离开车厢。
　　车灯给梁贻彤照着光亮，梁贻彤在斜飞的雨丝中撑着伞走进楼道。陶屿想说等人的滋味儿原来这么的……
　　难受。
　　换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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