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13

　　从周末开始，梁贻彤就有点头痛，越来越严重。奋战到周三终于能休息一下，嗓子又疼又痒，压不住咳嗽，呼吸像拉风箱。
　　感冒了。梁贻彤昏昏沉沉在家睡着，吕秘书打电话问她能不能代课——一般情况下梁贻彤都同意的，后来自然而然就成了梁贻彤分内的事情。梁贻彤扯着沙哑的声音：“今天实在是不行，感冒了。”
　　吕秘书在电话里抱怨其他老师调不开课，喋喋不休的嗓音终于激怒了梁贻彤，她含着口火对吕秘书道：“我在医院，去不了。”
　　吕秘书一愣：“哦，你好好休息。”
　　梁贻彤头痛得恶心，翻出来一些感冒药，就着凉水吞了，倒回床上。药劲还没有上来，邻居装修，刺啦刺啦叮叮当当，在梁贻彤的鼓膜上又钻又凿。
　　梁贻彤往被子里一缩，团着。

　　再一睁眼，天黑了。睡得过长，日夜颠倒，也不舒服。梁贻彤在被窝里翻个身，脑袋里悬着的秤砣跟着一滚。
　　睁眼需要决心，起床需要决心，活着都需要决心。
　　梁贻彤起身进厨房烧水，抽着鼻子，怏怏不乐。厨房隔音好像不好，哪里飘来邻居看新闻联播的声音——这么多年了，新闻联播主持人永远都是又薄又油又锋利的声音，最能穿墙过壁，所向披靡。
　　梁贻彤捧着杯子，灌了热水，搬动自己的腿去洗了个热水澡。热水冲掉了她周身缠着的悒悒，呼吸畅快了一点。
　　她抱着杯子坐在飘窗上往外看，一面小心翼翼啜热水。她叮嘱自己多喝热水，最简单地获取温度的方式。
　　有人会对“多喝热水”这个回答生气，大概因为期盼另一种更理所当然的，汲取温暖的途径，但是没得到回应。
　　梁贻彤抱着杯子，又啜一口。
　　仿毛毯子上放着手机，响一声。梁母的消息出现在屏幕上：
　　宝贝儿，最近过得怎么样？
　　梁贻彤本来就冷，给老妈叫得一激灵。虽然一回家就有冲突，只要离开家够久，自己就又成了老妈的小宝贝。每次自己不舒服，总能这样及时收到老妈的消息……这世上最亲近的血缘关系，真的存在冥冥之中的心有灵犀。
　　窗外大风狂作，隐约有小狗的叫声，在凄冷的风里听着尤其惨。梁贻彤觉得奇怪，这个天气晚上遛狗？
　　她再仔细听，没动静了。

　　周四又睡一天，梁贻彤勉强有点精神。嗓子还是痛，镜子里照得见喉咙里一片白。她想着要不要请假，琴室不大，万一传染学生了呢。
　　要请假得去医院开请假条，梁贻彤指挥自己的四肢给自己的身体套衣服，套上衣服套鞋子，飘着出门，总算没忘了检查锁门。
　　坐电梯下楼，两部电梯其中一部仿佛卡住了，指示灯在闪，但一直在一楼不上来。另一部电梯等了很久才从楼上下来，一开门，居然还是那个长的活像颜文字贴鸡蛋上的男人，站在电梯里，被他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家伙事儿。梁贻彤和他默默四目相对，默默地等到电梯自动关门。
　　梁贻彤站久了眼前发花，扶着墙，总算等到了空电梯。她下了楼才知道，颜文字鸡蛋把两部电梯都占了，一楼门廊里摆满了锅碗瓢盆，楼道外面物流车等着，这是要搬家？
　　梁贻彤嗓子里泛血腥味，她整理一下自己的口罩，低着头摇摇晃晃艰难地穿梭在颜文字鸡蛋的“家”中。
　　怎么感觉好像缺了什么。
　　梁贻彤打的出租车在她手机上呼叫，梁贻彤顾不上想，跋涉到小区门口，上车去医院。脑子里嗡嗡响，心里庆幸，这只鸡蛋终于要滚了。
　　社区医院人不算多，梁贻彤采了个血做了个检查。没什么大问题，上呼吸道感染，但不严重，好在没发烧。医生给她开了个请假条，休息两天就行了。
　　梁贻彤戴着口罩，鼻子里呼出火，再吸回去，空气都滚滚烫。她明确感觉到四肢越来越不听指挥，干什么都使不上力。千难万险又回家，那只鸡蛋居然还没把家搬完。梁贻彤头痛恶心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他，专心等电梯。为了搬家方便，门楼防盗大门被用什么东西顶着，寒风四面八方往梁贻彤身上捶打，她越抖越厉害。
　　小狗的声音。
　　梁贻彤昏头昏脑地抬头，颜文字鸡蛋把最后一点儿东西扔上物流车，一只毛色驳杂身上沾着枯叶的小狗讨好地围着他的脚打转，他看也没看，上了物流车，走人。小狗呜咽着追物流车出去，瞬间跑出梁贻彤的视野。
　　不想养了，就扔了。
　　梁贻彤抖得站不住，电梯在她面前打开门，她扶着墙一步一步蹭进去，摁电梯楼层。
　　这个天气。
　　梁贻彤头痛得抬不起来，脑子里思考问题一片一片的，连不起来。这个天气，手机说大范围降温，晚上可能还会降雨。流浪宠物活不活得下去。那狗真的挺小的。
　　梁贻彤从来都怕狗，也不喜欢狗，但为什么喜欢狗的人还要扔了狗呢。
　　梁贻彤上下牙咯咯作响，她哆嗦着用钥匙开门，咬牙撑着，进门洗手换衣服，倒在床上。
　　她睡不踏实。耳边老有小狗惨叫声。她安慰自己，这是幻听，这是幻听，再说自己生着病，一切都无能为力。
　　梁贻彤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手机，居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她四肢并用爬起来，拍了请假条给总监发过去，得请假两天。周四周五谁的课来着……哦嘟嘟。嘟嘟舅舅不知道思量得如何了。
　　梁贻彤一抽鼻子，嗓子吐火。她撑着头，嘴里一阵一阵血味儿。
　　惨叫。
　　梁贻彤姿势一僵，风声越来越大，路面上喀啦啦一阵什么东西滚过去。小狗的快变形的嚎叫在窗外回荡，拍着玻璃窗。
　　惨叫持续了很久，梁贻彤祈祷它别叫了，别叫了，可是它越叫越凄厉。梁贻彤再也待不住，她的脑子现在思考很费劲，只能凭本能了。她给自己裹了几层，拿起手机和钥匙出门，稀里糊涂一头扎进大风里。
　　她开着手机的手电功能在风里到处找。小区非常大，手机渺小的一点微光能见度几乎忽略不计。怎么唤狗？梁贻彤站在冷风里，冻透了，反而不哆嗦了。她对于狗没有经验，要怎么找一只小狗？那应该是只小土狗，围着梁贻彤打转，应该是喜欢梁贻彤，可惜梁贻彤怕它。
　　梁贻彤嗓子拉着锯，迟疑地喊：“……小狗？”
　　惨叫声又起来，被风撕碎搅得漫天满地，根本听不到方向。快要下雨了，秋雨是有毒的，梁贻彤开了锅的脑子给她推送以前的记忆碎片，她外祖母告诉她秋雨有毒，绞杀万物。
　　梁贻彤快要拿不住手机，手机突然响。梁贻彤木木地忘了看是谁，接起来，声音嘶哑哆嗦还带着哭腔：“喂……”
　　手机那边深沉的男声响起来：“贻彤？”
　　“嗯……”
　　陶屿警觉地问：“你在哪儿？”
　　梁贻彤站在大风力，听陶屿永远沉着从容的声音，用袖子一抹脸，颠三倒四地说：“找狗……在家……”
　　陶屿有些焦虑：“你不是怕狗……你在你的小区？等着！”

　　梁贻彤木愣愣地接着找狗，她甚至骂自己，学音乐的，声源都搞不清楚在哪儿……小狗为什么叫这么惨，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小小的动物在寒风中大声哭号，梁贻彤急得想喊，你到底在哪儿！
　　两道粗亮的车灯扫过，梁贻彤傻乎乎地用手挡着，陶屿从车上下来，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非常失态：“你怎么了？干什么呢？大冷天的！”
　　小狗的哀鸣还在持续，梁贻彤忽然明白，它在垂死挣扎，得赶快找，赶快找。风太大了，风怎么这么大啊，四面八方都是声音……
　　梁贻彤愣愣地看陶屿，眼泪蹭蹭往下掉，又愤怒又委屈：“找狗……”
　　陶屿显然也听见小狗的声音。梁贻彤从小就敏感，小心思多。他一脱呢子大衣往梁贻彤身上一裹：“我找我找，你上车去，不你先回家！”
　　小狗的哀嚎陡然终止。
　　无声无息。
　　梁贻彤摇摇晃晃，抓着陶屿胸前的衣襟，靠着他嘟囔：“有些人，太歹毒了，太歹毒了……”
　　陶屿嘴唇碰到梁贻彤额头，非常烫。
　　烧了。
　　风势越来越大，零星飘下雨。陶屿把梁贻彤塞进车里，叫歪在后座的梁贻彤：“贻彤？贻彤？咱们去医院吧？”
　　车顶灯开着，光线并不够亮，也照得出梁贻彤两颊红得可怕。
　　陶屿关上车门，立刻开车去医院。

　　梁贻彤真的记不清了，模模糊糊记得陶屿想背她，被她拒绝，烧死面子都不能丢。陶屿牵着她的手，她老老实实跟着陶屿在医院里到处走，又要抽血化验。她很不高兴：“上午抽过了。”
　　陶屿看着她烧得不大正常了，只好哄她：“抽得不多，不疼。”
　　梁贻彤抽抽鼻子，握着陶屿的手，抬头看他，两颊红红，笑得特别高兴：“陶屿。”
　　“嗯。”
　　“陶屿。”
　　“嗯。”
　　“嘿嘿。”
　　“嗯。”
　　“你回来啦。”
　　“……嗯。”

　　梁贻彤醒来，是在自己家。床头柜上堆着一堆药，她思维不是很清晰，勉强想着昨天晚上下楼去找狗，最后也没找到。她心里酸疼，全身也酸疼。梁贻彤慢慢坐起来，看到对面沙发上仰着的人，吓了一跳。
　　陶屿盖着外套，仰在沙发上。
　　梁贻彤眼前一黑，他怎么进来的！
　　陶屿疲惫地睁开眼，举起手机看时间，看到对面床上目瞪口呆的梁贻彤，吐口气：“昨天我把你背上来的。”
　　梁贻彤还是头痛，心里倒渐渐清楚了。昨天跑了两趟医院，真是……多亏了陶屿。
　　她捂着脸，实在是不想面对现实。
　　陶屿站起来，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倒一杯放在梁贻彤的床头柜上：“按时吃药，我都给你写下来了。别再出去吹风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梁贻彤清清嗓子：“嗯。”
　　陶屿穿上大衣，拿起车钥匙：“我先走了。”
　　“昨天晚上，多谢……”
　　陶屿笑一笑：“的确，多亏我了。”
　　关门声咔哒一响，梁贻彤扭脸看床头柜上水蒸气翻滚的热水杯，心想，多喝热水。床头柜上一张字条，清俊的字体端端正正记录着药名和服用剂量。陶屿初中字其实挺难看的，梁贻彤取笑过，到了高中陶屿的字突然变好。
　　梁贻彤挪到飘窗，仔细谛听，再没有任何小动物的声音。
　　工作日大白天，小区里安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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