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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情
“王,已是洛水了,出了这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原来这里便是洛水,我为此间之王多年,竟未到过。”说话间,这一身王服的男子欠了欠身子,□□高头大马来回踏步,不断打着响鼻。
“你这畜生,好玩之心不减当年!”男子疼惜地抚摩马背上油光可鉴的皮毛,“见这汹涌洛水便心痒难忍,不顾平日宠爱你的孤王,跑跳腾越。莫非你愿效仿那乌骓神马,负着美人虞姬跃入乌江吗?”
“王啊,请噤声!”相貌憨实的随仆惊得跪倒在马前,“乌骓比不上王的神驹,一意孤行的西楚霸王更比不上仁厚明治的鄄城王啊!”
“老余,你起来。”男子一笑,眼角现出疲倦的细纹,“孤王戏言一句,不用慌张。只是,孤王……唉,哪比得上项羽举足山河的气概。”
一团阴云徐徐掩了半片残阳,焦黄的枯草在秋后凉风中瑟瑟摇动。老仆直起身,抬头见王直愣愣盯着斜阳照耀的洛水。金色盘龙的束发冠帽耀眼夺目,一袭纫着祥云万丈玉蛟出水的华服,雪样洁白的狐裘大麾笼着颀长的身躯,罩在黝黑的马背之上。只这千金贵重之躯在如血残阳之下徒显黯然,平日如容天下悲苦的炯炯双目也空洞失色。
老仆不由缩了缩脖颈:“王的才情,王的仁德,比那半吊子的霸王要强千万倍!否则先王为何只将此爱马赠予您?先王熟识王等兄弟之心性,尤其当今帝上继承了先王的聪慧敏捷,当初应更得宠爱。而先王却将众人所指之位禅于他,而将自己心爱之物赐与您,无非是爱惜王的才德呀!”
男子摆摆手:“老余,你这安慰话我听过百遍,可一字不漏背下了。这烽烟乱世,纵有才情亦不过聊以玩乐。千百年后世上留名怕只父兄,即使有孤王之名,也不过是个浪荡才子,胸无大志的虚名。”
老仆只怕引得这位儒王加倍惆怅,到时口若悬河不知又会惹来什么祸端,只得闭口不语,向王身后望了一望。
男子方从伤情自哀中回神,扭头看看身后排成两列静候的亲兵,向老仆道:“孤王曾读过先秦宋玉的《神女赋》,于其楚王神女之梦感怀极深。如今孤王亦想夜留此间一梦,得见宓妃宝相,作赋相较。”
老仆一呆:“可如今业已入秋,晚间渐寒……”
“白露未至,尚不知秋。你我亦曾戎马过活,孤王身后的亲兵也是箭戟下存活的将士,露宿一宿又有何惧?”
“现下车殆马烦……”
“你也知人困马乏。我们自打离开洛阳,翻过伊阙、轘辕二山,行过通谷方至此间。久未见这滔滔江河,又乃古人称颂之地,不如让大家休憩欣赏。”
“可帝上他限时……”
王面色一凛,老仆即吞下话头。
“传令扎营生火,今夜就宿此处。”男子冷冷道,纵马缓缓行至急水崖边。
夕阳更低,炊烟渐渐升起在这百余人的营地里。
兵士们东倒西歪等着用饭,各自窃窃私语。
“哎,你说王这次赐封东藩,到底是升了还是降了?”
“自然是降了。”
“可原来的封地没东藩大,我瞧是升了。”
“真没脑子!原来封地虽小,好歹也是个京师的帝亲;如今虽成了东藩鄄城王,却如流放,被帝上逐出京师呢!”
“小声些!难道你也想戴个妄语犯上的罪?”
“妄语犯上?我一个下贱兵士,哪会说什么妄语?顶多是句粗话罢了。教帝上听见,也就当污了耳朵,笑笑算了,再不然给我颈上添个碗大的疤,也不过屁大的事。”
“这倒是。只可惜咱们的王太过耿直,什么看不惯的,听不过的,都要拿来说一说。”
“也是帝上聪明,又存心找事。王才高八斗,宅心仁厚,天下人所共知。当年先王杀戮多些,王亦作赋相劝,先王欣赏之余,只惜他过于仁厚,非君王之选。”
“若是王做帝上,老百姓就有福喽!”
“嘘!被人听见,要砍你两次头。”
“活着就一条命,死几次都是一样。我也不会象王那样吟诗作赋,将帝上弄权好杀,戕害同族的事实说出来。”
“你真不要命啦?”
“这么多年王待我们诚信若此,眼见自先王驾崩,帝上一次次迫害王,就没些怨恨?”
“话虽如此……王尚无反抗称帝,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小命好歹还有一条,快快保住为是。”
二人住口,齐望向依旧驻马崖边的王。
此刻,男子凝视着滚滚江水,心内一如这秋后枯草般萧杀。
“我的王啊,您终于来了!”
一声姣婉柔媚的话语忽然间撞进耳中。
他猛然抬头,竟见身周腾起薄薄轻雾,隐约见对岸山头有一人影飘忽。
“您终于来了,我与这滔滔的江水等着您!”
人影尚远,柔慢语声却似近在身旁。
女乐之声渐起,琴钹鼓瑟,仙音缭绕。
王大惊,偏腿下马。
“王莫惊,您欲会宓妃之心,我已窥得了。”
轻笑声间,雾中人影渐前,缓缓悬于崖边。
“你是?”王近前,极力想看清这奇异女子的容貌。
女子纤腰一扭,展喉而歌:“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侧究矣。”
曲意绵绵,字字如玉,轻吟曼唱,声若珠玑。
“莫非你是……”王浸于仙乐,开口艰难。
女子随着曲乐,缓缓起舞:“毛嫱鄣袂,不组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若适才女子的歌喉可称天籁,则这舞姿更是脱俗,翩翩如受惊之鸿雁,婉媚如游戏之蛟龙,荣曜似秋霜之傲菊,华茂似初春之青松。
像被轻云遮蔽的月,像被流风携回的雪。
“洛,洛神?”男子终于道。
女子止舞敛身,缓步而来。
随着她每一轻盈踏足,枯草泛绿,野花盛开,雀鸟争鸣,宛若久违的春天一步步踱回。
“是,我是洛水女神,我的王啊!”
女子停步在王面前,周遭已一片鸟语花香。
但王没有看到,他的目光已停伫女子渐渐清晰的颜面。
远远看时,洛神如初升的朝霞般美艳;待到近前,又似碧潭间娇嫩的芙蓉,灼人眼痛。
“我的王……”
王却未听见,他只看到洛神窈窕的身姿,双肩如削,腰如约素。再看那颀长脖颈上的容貌,更是神魂颠倒。云鬓蓬篷,鹅眉如黛,丹唇若哂,皓齿如贝。
洛神娴静一笑,明眸善睐,靥涡浅现。
“我的王啊,终于等到你了。”她向男子伸出手来,引得全身琅缳珠翠叮当轻响。
璀璨夺目的锦衣裙琚荡漾,绘饰着奇山异水的宽大袍袖随风飘摇。
王回过神来,携住白玉无瑕的纤手:“若洛神不嫌,可否与孤王同游这仙山圣水?”
洛神莞尔。
王大喜,挽洛神沿江共赏。
“我的王,洛水奇幻异常,朝变夕止,却只有今日为王而奔腾。王驾来此宿夜,真教洛水生辉。”洛神附于男子耳边轻道。
王俯身摘起芬芳的花朵,编织成链戴上洛神颈中,花朵倏然怒放。他又抬手折下身侧的松枝,系在洛神腕间,针叶顿时苍翠欲滴。
“我的洛神,宋前人果未说错,你的美貌真可令日月失色,在你面前西子之类又何足道?”
洛神抚摩着王的礼物,仿佛比她身上所饰的奇珍异宝还稀罕。
王瞧着她的柔情绰态,听着她吹气如兰的话语,心头一动,解下腰间玉佩。
“这是东藩的贡物,虽比不上你所戴的宝物,也可代孤王的一片真心。”
洛神开颜,接过玉佩。
“我的王,自得知你的仁德才情,我便深深倾心于您。知您今日将过此地,我日夜等待,只盼您能望一眼洛水,便知足矣。如今得您真心,宓妃愿以痴情相待,此生不渝!”
男子一愣,原以为洛神必羞而拒之,不料她竟率直如此。见洛神伸掌相握,不由微微缩手。
“我的王,怎么了?”洛神觉察,刹那间愁云满面。
“我……我们王朝中的女子,修身自律,言行慎慎……”王踌躇止语。
洛神大惊,猛退数步。
一时间碧草焦黄,鲜花枯萎,鸟雀嘶鸣,声声刺耳。
“洛神!”王忙道。
洛神恍惚,只见身周霞光忽隐忽现,便要消失在薄雾之中。
“洛神!孤王一时失言……”王上前。
洛神纤躯一闪,已再次悬于江水上。
“洛神,请听孤王一言!”男子直恐她就此离去。
洛神启唇一叹,声贯长虹,悲切之意径直撞入王心中。
“自先王逝去,世上再无人对孤王真心相待……”
仙乐又起,有女齐声轻唱:“匏瓜之无匹兮,牵牛之独处……”
王再看时,见洛神身侧伴着三位女子,正是泪洒斑竹,沉身湘水的潇湘二妃和偶遇郑交甫的汉滨游女。
众女均展颜浅笑,却眉目含愁。
王顿悟:“洛神,你以为我是那南巡不归的舜帝,诺而不允的郑交甫吗?”
洛神垂目不语,拂袖转身。
“洛神,请再给孤王一次机会!”王大喊。
仙乐如前般欢欣祥和,霞光亦似初明耀。
王却见洛神举袖拭靥,垂首伤神。
“洛神……”
洛神回头,娴静笑容又重回娇艳容颜,再也挥之不去的是她眼眉中的哀伤。
向王凝视一刻,洛神莲步轻摇,踏着那薄薄轻雾,携众女远去。
“洛神留步!”男子大急,抢步而上,却掉落下崖,跌向滚滚的洛水。
“王,王,您醒醒!”
“洛神留步!”
“王,您醒醒!”
“我……哦,我这是睡着了。”
“王,您睡了半宿了。亲兵们煮好了饭食,都不敢叫您。”老仆躬身,“要不是适才您呼喝起来,老奴也不敢喊您。”
“哦,大家都睡了?”
“是,大家都睡下了,就老奴在这看着您哩!”
男子在老仆搀扶下站起,无意间触着腰间锦带:“我的玉佩!我的玉佩呢?”
老仆忙低头来找:“老奴不知,老奴马上找。”
王冲到崖边,洛水果真平静,不似白日汹涌。
洛水奇幻异常,朝变夕止,却只有今日为王而奔腾……
“你适才见到一女子了吗?”他喃喃,似在问老仆,又似在问自己。
“没有,此间秋后寒冷,一般老百姓入夜不会来。”老仆继续弯腰寻找。
“……老余,不要找了。你替我把饭食拿来,我在这吃。”王漠然道。
“王,夜已深了,不如入帐用饭后,继续休息吧。”
“不了,我今夜在此间休息。”
“王莫不是梦见了什么……”
王摆摆手,老仆识趣退下。
男子长叹,重又凝视崖下的洛水。
待老仆端来热腾腾的饭食,见男子又已入睡,膝上摊着一张诏函:
今魏境安泰,国力甚强。寡人知弟喜游历作赋,今恩赐弟植东藩之地,为鄄城王。即日起程,限十日达封地。帝恩浩大,勿求回报。
黄初三年,魏文帝丕印。
[注1]洛水之神又名宓妃,乃伏羲氏之女,因渡水淹死,成为水神。
[注2]先秦赋人宋玉有《神女赋》一篇,乃述梦中遇见洛神的奇遇。
[注3]汉滨游女,传说郑交甫行于汉水之滨,遇一仙女,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郑行数步,佩玉不见,女亦不见。
[注4]黄初,魏文帝曹丕年号。
[注5]黄初三年,曹植朝京师,获封鄄城王,还济洛川,感楚王神女之事,因作《洛神赋》,自此与先秦宋玉之《神女赋》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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