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首曲,即使宛如天籁,倘你不细赏,拂过耳边,不会留下点滴。
一柄剑,纵使静若顽石,令你用心听,闻见戾气,深深痛上心头。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悲剧
 
主角 视角
尧彧
琴姬


一句话简介:千古琴,异世剑,曲终而散。

立意:

  总点击数: 3485   总书评数:1 当前被收藏数:1 文章积分:151,484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武侠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目迷五色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773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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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環剑 • 伏羲琴

作者: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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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環剑 • 伏羲琴


      “尧彧蚕丝绢,贼子退两边;尧彧琅環剑,恶人掘墓先……”月夜沉寂,却有一群不思归宿的幼孩,围着“噼啪”作响的火堆又唱又跳。
      他扶了扶背后的长布包,走近火堆去。
      “大哥好!”为首的孩童停下唱颂,脆生生打着招呼。“大哥好!”“大哥好!”幼童们纷纷效仿他们的“首领”。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大哥,你不是本地人吧?没见过你呀!”小首领挺直腰板,迈着戏台上武生的大步,神气地走到他身前。已是十来岁的少年,在“手下”中鹤立鸡群,此刻却连他胸前都不到。他只得拼命昂着头,直视对方的双眼,胸脯板板挺着,像只高傲的小公鸡。
      他又点了点头,随手取过一截枯枝,就地划刻。
      “夜——色——已——浓——何——不——归——去——”稚嫩的童声齐齐读来。
      “大哥,我们在唱尧彧呢!”“大哥,你知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夜侠尧彧?”“大哥,尧彧终于到我们县来了!”“大哥,你留下来吧!一个月,难得一见的!”
      童言吱喳,他始终凝着微笑,轻轻点头。
      “你们少说些,让大哥听谁的?”小首领转头轻斥。顿时一片噤声。
      “大哥,”小首领继续昂首,“你难道不知道吗?尧彧今早发蚕丝绢给我们县太爷。我们唱歌称颂,祝佑他月末三十大功得成!这是邻县客官教我们的,他说只要初一尧彧发绢那晚祝祷,三十那夜,咱们县太爷的首级准挂上衙门去!”
      他抖了抖眉梢,不置可否。他的剑眉长及发鬓,此时虽神态温和,却掩不过眉间那股英武之气。未经人事的幼孩自是不懂这气势,何况他正用浅笑的俊目扫过一个个静立的少儿。
      “那样我姊姊就能早些回家来。”五六岁的幼女绞着衣角,咬着嘴唇,小声嚅嚅。
      “她姊姊被县太爷拉去做偏房,都快生娃娃啦!”另一男孩抢道。
      “我爹也不用再起早贪黑给他家做工!”尖脸女孩接口道,“我们都揭不开锅了!”
      “我妹妹……”“我大姨……”“我伯叔……”稚嫩童音争先恐后响起在静寂夜空下。
      小首领举手摆摆,声音嘎然而止。“所以我们被家人唤来祝祷。听说童子唱祝一夜,比大人们虔读一月都有用!上天会保佑尧彧成功的!”小首领圆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只他们这一夜高歌,县太爷的头颅次日便已挂上墙头。
      他眉间轻蹙,摇了摇头 。
      “你不相信?”小首领大声道,“你莫小瞧了尧彧,听说他生来便右掌紧握精铁,是老天爷派来锄强扶弱的天狼星转世!他到过很多城镇,总是初一将蚕丝绢神不知鬼不觉送到当地恶人身边,到月末三十再悄悄将他处死。据说他只需将那琅環剑一闪,凭月光反射亦能置人于死地哩!”
      他又摇了摇头,皱眉俯身,又在泥地上写道:回家罢。
      “哼!你看不起尧彧,就不是好人!”小首领赌气跳脚,“我们回去继续唱!看他也不像是个好人,小心有朝一日也落在尧彧手里!”
      幼童们吱吱喳喳跑回火堆边,顷刻,又传来“尧彧蚕丝绢”的唱颂声。

      他微微叹息,又提了提背上长布包。布条滑脱,那墨黑乌木上赫然一个血红的“彧”字。
      嘿,尧彧,有什么神奇?他不过惯于月末取一恶贼首级,祭拜十年前那月三十冤逝的魂魄。
      闭上眼,他依然能见到钢刀的雪亮,听到贼人的狞笑,闻见鲜血的浓腥,感到刀锋带过颈间的凉意。那一刀,竟救了他命。倒在雪地上,喉间汩汩渗着血水,这幼子显是死了,少补一刀也是无妨。他又叹了口气,他感到心里的喘声,却听不到寂夜中有一丝杂音。那一刀,也夺走了他的语声。
      他宁愿死了好。他记得一头栽下时亲娘的悲怆,刹那死寂中,竟如失却幼仔的母狼。他每夜入睡都做着同样一梦,他喘息着回头,却看不到一丝人影,正如他当日捂着喉间伤口,最后费力一望。待日后回来看时,院中空落,竟连血迹也已冲刷殆净,不着痕迹。唯一没洗净的,在我心里。当日他这般想着,默默回头离去。
      你要渴仇,便带这剑下山吧。师父沉声说着,将这“彧”字乌木剑递到他身前。从此你便叫做尧彧。
      他接过长剑,拨弄着剑首的琅環玉石,暗中使力看能否拽下。
      这是你师母的传家好剑。师父最后伸掌,轻触墨色剑鞘的血字。
      他放弃拉拽,解下斗篷将琅環剑裹个密实,反手负上背后。
      你数得贼人有几个?师父如往常般随口问来。
      他立即怒目圆睁,食指中指直直在师父面前一晃,又以指换掌,摊在身前。五指奋力张开,绷得掌背青筋毕现。那一刀重重划过他的喉间,他正数着最后一个贼人。
      师父点点头,伸手将他摊开的掌轻握回拳。我许你杀五十个,不许多,一个也不可。
      他怒极的面上现出一丝喜意。
      切须是十恶不赦之徒。师父续道。
      他拼命点头,忽然跪下地去,咚咚叩首。
      起来吧,莫忘了我的话,只可五十个。师父已然走远。

      一串琴音自静夜中飞起。
      他回过神,不觉已出了县镇,踱到河边。
      谁人在此间弹奏古琴?凝神望去,却见对面岸上盘膝坐一女子,如雪白衣衬着墨色古琴,琴音古拙有如千年之韵。那女子面纱低垂,不辨面目,只一对嫩葱玉手懒懒抚弦,勾得那五支细弦悠悠轻颤,愈显萧飒。
      好琴。他心中赞叹。是哪家未亡人在此抚琴慰夫罢。

      今晨他一到这吴门县,便入那县太爷府上,将蚕丝绢深深钉进他枕下的锦缎被面。那县太爷兀自酣睡,床角蜷缩的宠犬却醒来,正要吠叫,被他颈上轻斩,一声不吭倒地。除非月末三十,他是不杀生的。
      果是这老贼!他五十条催命索,就为他留了这最后一着。那张老脸一如十年前那般垮着,口涎长长滴落在膀下姑娘的脸上。那姑娘也是沉沉睡着,却双目红肿,满面屈辱与哀伤。他腹中一阵翻腾,强忍着几欲冲口而出的腥味,悄然翻出窗外。
      以他如今能耐,救不了那姑娘的。每除去一人,他得静养足月,否则幼时遭遇的重创会排山倒海般袭来,伤人一分,便伤己十分。这最后一命,便是取不到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洁白的薄绢平整置于枣红缎面上,更显素净。吴太爷,他记得这最后一幅绢是这般写的。吴太爷,月末三十,请将项上首级奉出。落款,尧彧敬上。
      他又看了看那老贼肉乎乎的脖颈。一月之后,他的琅環剑刃,那钝而无锋的木刃就会嗜上这恶贼的污血。
      他下意识伸指触着颈上的长痕。一剑还一刀。一命换九命。

      他反手取过剑包。布条不知何时又滑脱了,烁烁露着剑首的琅環玉石。这剑身焦黑,虽是木制,却连精钢利刃也砍它不伤。说它好剑,不如是段好木。钝圆无锋,剑首上绿莹莹的玉石竟似为人强力拍入,生生嵌进焦木纹理中。剑鞘那娟秀“彧”字熠熠泛着血色,更显工艺拙劣。
      他向来不喜这剑示人,这般怪异引人注目,总会惹来麻烦。那件斗篷始终缠在剑上,只有当它嗜血之际,在沉黑夜幕下,森森有如鬼手,直拿对方要害。一个死之将至的恶人,无暇顾及这凶器的美丑,只瑟瑟抵受着如钩残月下,那冷漠双眸射出的精光。
      对岸的女子勾出最后一颤沉声,未及余音止歇,便缓缓起身。
      他随那妇人举动望去,见她将墨色古琴挟在臂下,扭头向他望了一眼。
      她始终半垂首。阴冷夜风卷着她素白衣裙,抚着如烟笼罩她容貌的轻纱,却从不泄露一丝面目。唯一可见的便是那双手,肤如凝脂,指若春葱,即便身着白衣,那一双纤手竟显较衣段更白、更透明。
      他不能确定她扭头是否在望自己。他仿佛见她颀长指头微微一动,似在召唤。但转瞬,她便缓缓离去。莲步轻移,只裙摆微荡,连抱琴袖口亦纹丝不动。
      他目送那女子鬼魅般夹着墨黑的古琴飘入夜色,心头竟有些怅然。

      “少爷,来我们‘断琴冢’坐坐!琴姬今日赏脸,正要与众客官同乐呢!”
      背上布包被人拽拉,他回身默默地从身后少女手中抽出剑包。
      那少女唇红齿白,小小发髻插遍簪钗,泠泠作响:“少爷……”
      他扭头,见画檐雕栋,张灯结彩,正是风流香艳之处,却为何名“断琴冢”?
      幽幽一串乐音,如陈年秦酒流淌,如盈握汉女唏嘘。古朴单调,却浑然成曲。
      他迟疑一霎,举步而入。一路莺莺燕燕,香风脂尘,他只循那琴音而行,匆匆奔到乐池之畔。

      “此处自有美酒珍肴佳人软衾,寻花问柳之地怎可称断琴之冢?不甚吉利!”身旁一精瘦汉子道。
      “老弟啊,你这便不知。此间老鸨对琴姬一求百应,这琴姬即便想更名越王墓,老婆子也不敢说个不字。”他朋友随口应道。这位朋友心宽体胖,贼亮双目紧盯乐池中的女子,不舍半分。
      “如此可真是个厉害的婆娘!”精瘦汉子咂嘴。
      “非也,这美人儿乃吴老太爷的金丝娇雀。吴老太爷的人,你敢说个不字?”
      “不敢,不敢。虽说这老太爷收了尧彧的催命蚕丝绢吓个半死,可到全死还够威风足月。”精瘦汉子眯眼瞧了一会儿,“老哥,怎不见她抬头,遮掩密实,怕也不见得好看。老哥你见过?”
      肥汉子瞪了他一眼:吴老太爷的人,谁敢碰?谁敢看?十条命也不够你死的!”
      精瘦汉子冷笑:“这娘儿翻来覆去就一首古曲,听着教人发闷。”
      肥汉子“哼”了一声:“不识货!她手下那把黑琴传说是伏羲天神之物,这曲子也是上古神曲《伏羲泪》。全天下就这把上古宝琴,也就这美妇人可奏得这一手好琴。哼哼,不识货!”
      “上古神曲?也不见得,五弦音反反复复这一个调调,何奇之有?”
      “伏羲琴奏伏羲泪,总有它过人之处。吴老太爷昨日受了惊吓,今天指明要琴姬去他府上压惊哩!”
      “压惊?用这《伏羲泪》吗?”精瘦汉子奇道。
      “你说呢?”肥汉子拿腔捏调了一句,二人同时浪声大笑。

      身旁二人的闲扯全数听入他耳中,他双目亦紧盯着乐池中的华衣女子。银红缎袍,金丝玉片纫出祥霞,高耸云鬓缀一尾金灿凤鸟,长长珠帘自凤鸟尾羽垂下,密密掩住半垂的颜面。他认得那双手,纤长白皙的十指,轻巧跃动在乌木琴上,晃出一团不辨分明的影。古拙乐音,衬这艳美绝顶的乐池琴女,颇为奇特。
      正听得入神,琴姬忽掌按五弦,乐音陡然而止。顿见八名壮汉抬一顶五色软轿急步闯入,行到乐池边,又轻轻放下软轿,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琴姬一动不动,盘膝安坐。一名壮汉佝腰低首,碎步挪到琴姬榻边,竟将她连人带琴抱起,小心翼翼送回轿中。
      “嘿,这张老四今日命不得保!还是轮着他了。”肥汉子忍不住道。
      “怎么讲?就因为他碰了吴老太爷的女人?”
      “每回来接琴姬,又舍不得她走路,都派人去抱。抱了回去,也就等身首异处了。”肥汉子撇嘴摇头。
      “这么个香肌酥骨的娇娃,若给咱抱得一抱,只怕是人头落地也值了。”精瘦汉子舔舔上唇,“单看那双销魂夺魄的手啊!”
      “想死了你!舍得你那小香琯吗?这个月银钱昨日刚出手,包得她才几天?你这么舍得,四十两银买个死?”肥汉子斜嘴笑道。
      “自是不舍,丫头讨人喜呢!只可惜这琴姬献艺也不过半柱香,又给老头子接去了。”精瘦汉子有些遗憾。
      “让老头子乐两天吧,”肥汉子冷笑,“没几日啦!待他一死,琴姬不就是个卖钱的主儿?啥时候从小香琯那儿扣一个月银子,还怕买不起你这心愿?”
      精瘦汉子笑笑:“做梦呐!场子散了,我去香琯那儿。你继续发梦吧!”

      八条汉子负小轿出门,行得极慢,亦如履薄冰。
      他微微扬唇。
      琴姬。

      一缕琴音幽幽滑上夜空,行云流水般柔和,每个音节圆润而舒展。
      他又一次想起了酒。不是呛人涕泪的烧红,也决非清新甘甜的花酿。那次从盗墓人手中买下的汉酒,便是这般味道。入口微涩淡苦,温温润着肚、润着心,仿佛起一阵轻风,和着积久的尘迹,悠悠托人上了夜空。
      “噗”循这琴音,他竟不慎将琅環剑震上半空,“嗤”地钉入河边石柱。半截木剑不住颤动。那古琴也在琴姬指下,回荡着“嗡嗡”不绝的余音,伴着晃动的玉石,缠绕住他的目光。
      琴姬依旧白衣如雪,盘膝抚琴,仿佛昨晚并未离去。
      今夜无月,她身边多了个灯盏。淡淡光焰透过素色纸面,在她身后投着摇曳的阴影。
      琴姬弹了会儿,忽然伸出玉脂般的小指往琴尾一按,着力一勾。他感到那乐音破空而来,如海浪潮水排山倒海,一浪推及一浪,迫着他心跳,竟连柱中之剑亦沉声应合。
      他将目光从琅環剑移向琴姬。她兀自举着小指,缓缓抬首。他仿佛见她双目从轻雾白纱后望向彼岸,似在看自己,又似在等待什么。
      他微微一笑,随手拔出剑来,在石柱上留下深窄的痕迹。
      琴姬放下手,轻抚在乌黑的琴面上,却不弹奏。待到他平平一剑送出,琴姬的指又懒懒地动起来。

      他的剑,只为报仇。当胸一刺,斜身一点,反手一撩,全然没有半丝花哨。琅環玉石随他缓变的掌微闪,如高傲的神气压埋这古老的剑式中。
      《伏羲泪》缓缓流淌,将每个乐点恰恰落在他的剑刺进假想身躯的一霎那,不差丝毫。
      一滴雨珠落下,他顺着剑势,轻轻将它劈开。又一滴雨珠落在唇上,滑入口中,甘之如怡。他纵身展剑,平平接过一串雨珠,左足轻点石柱之上,又向对岸望去。
      烛焰剧烈颤动,蒙蒙细雨在琴姬身上笼出一层光晕。他清晰地见到雨珠滴落光洁的十指,飞溅出更为细密的水花。琴姬静坐如斯,只慵懒十指,带着微微袖风,奏着上古天神之泪。
      他轻轻一晃,翻掌出剑,剑身凝结的水滴抛出,齐齐开裂。
      琴姬葱指一弹,晶亮琴弦亦将雨滴切得尽碎。
      一式剑,一曲琴,伴着漫空纷飞的密雨,和成旷古之绝。
      曲终,琅環剑顶着最后一滴雨珠,重重钉入木鞘。他纵身下地,却见琴姬已揽琴而起。又是回首一望,悄然离去。
      待他回醒过来,雨雾迷蒙中,只见对岸灯盏的烛焰尚自摇曳,一琴一人早不知去向。
      他将木剑重负上身,缓缓折回来路。
      琴姬。

      江南月夜,最是能会得丝丝秋意。近水碧柳转瞬退成明黄,护着低声吟颂的蝉,伴着残月高悬的冷清。那秋蝉自语般鸣叫,让他仿佛又听到多日来,县中幼童如儿歌般挂在口中的吟唱。
      “尧彧蚕丝绢,贼子退两边;尧彧琅環剑,恶人掘墓先……”
      今夜他还是来了。循着连日习惯,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他来到这郊野河边,促着他一遍又一遍玩味着那《伏羲泪》。他熟悉她每个乐音饱含的润泽,熟悉她纤指颤动的虚影,熟悉夜风缠绕她的发、轻抚如烟的面纱,熟悉她回首一望、揽琴远去。他从未想跃过河岸去,这就够了。她不是日间“断琴冢”的华美琴姬,她只是伏羲泪。伏羲的泪珠没有光华,只有那远古旷野广袤与深沉,平和与安详。
      今夜是个特殊的日子,晚升的残月泛着淡淡的血色,他感到浑身充斥无穷的精力,似连同背后的琅環剑亦渴望着污浊的血迹,竟微微战栗。
      但他还是决定先来河岸,直待残月西斜、晨曦欲露。他相信那老贼会全力防范,甚至设下种种机关或者全力逃逸,但那颗头颅定逃不脱示众的下场。
      琴姬端端坐着,一袭白衣,一架墨琴,纤指懒懒抚动。他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见她的月夜,轻纱下的面容依旧难辨,琴音后的灵魂不改神秘。但一切又那么熟悉,仿佛自呱呱坠地,便有这白衣女、伏羲琴,便有这夜复一夜的驻立与弹奏。

      不待琴姬催促,他抽出琅環剑。乌木剑身映着月光,少有地闪过一缕光泽。他想起初一那夜小首领的话。
      单需琅環剑一闪,亦能置人于死地哩!
      平平一剑刺出。琴姬曲指重重一弹,五弦琴发出隆隆声响,竟似山雨欲来。他顿了一顿,回剑直刺天幕,仿佛要将雷公电婆挑个胆战心惊。琴姬十指齐出,将五弦抚个彻底。顿时滚滚乐音有如千军万马急速奔驰,黑压压围个水泄不通。
      他刹那间看到如潮天将汹涌而来,他觉自己便是古神伏羲,仗着一人一剑,昂首面对雄霸的上苍。大地的风猎猎抽打他的衣角,焦黄尘土沙沙击中他紧握的长剑。
      平日温和的泪在何处?
      他提剑横扫,若他能出声,定是屏息提气,震天动地的一声啸。他听到天将的蹄音慌了,张惶而零乱,哄哄地一阵鸣响。一声尖锐琴音破空而起,钻过密密匝匝的蹄声,生生闯入他耳中。他仿佛见溃败天将如蝗涌向大地,那尖锐哭叫来自他挚爱的生灵。他怒气冲天,回剑向大地扑去,他要将这群恶贼赶回天庭。
      尖啸的哭音不断,越渐高亢,最后汇成一片,扰得他头昏眼花。他不明白,何以琴姬纤纤玉手,能奏得这般催金折戟。
      他仿佛见焦黄大地渐渐泛红,有如今夜残月。他感到喉头酸胀,胸中郁结汹涌,双目模糊一片。
      难道,这才是伏羲之泪吗?
      隔着重重剑影,他见到琴姬双袖狂舞,宽大袖幅翻滚缠卷,令她如一只洁白的鹰,愤怒而咆哮的鹰。她的十指已失去了踪影,剩一团迷雾笼罩乌黑的琴面。
      她不是琴姬,也再不是一滴伏羲的眼泪。
      他感到一阵癫狂。他的剑仿佛获得生命,剑首的琅環玉石熠熠闪着光芒。那高傲的神气,引得剑光点点,拖拽着他气喘吁吁的身躯,也拖拽着愈加疯狂的伏羲琴音。
      他身不由己。他不停地旋转纵跃。他要随着焦黑的剑,去杀那个倾覆他一生的贼人。
      琴姬如海,将他一重重推上浪尖。他忆起那钢刀、那鲜血、那狞笑。他要复仇!

      一记裂帛之声横空而出,仿如一支突如其来的闪电嘶啦啦扯破无尽的夜幕。
      又是一声。那么不合曲调!
      他不禁向琴姬望去。纤长的十指依旧轮番攻向琴弦,宽大白袖飞舞不息。即便曲若癫痴,她仍半垂首,任袖风带着轻纱拂动,雾蒙蒙笼着她脸面。
      “铮”又是一声异响。
      这回他看清楚了。一支细弦难以承受小指的强勾,硬是从正中断裂。少顷,琴姬如雪袍襟上现出点点赤色。
      可他已不由自主。琴姬按捏着余下两支弦,继续不停地弹奏着《伏羲泪》,如细韧的鞭,抽打着他全力挣扎的身躯。
      停啊!他在心中狂吼。
      “铮”琴姬指下微微一缓,他趁机踩上石柱,凌空向对岸跃去。
      琴姬一怔之下,十指齐按单弦,《伏羲泪》再一次急急奏起。
      他胸腹间一阵翻腾,腥味几欲冲口而出。他忙沉下剑身,足尖借力一点,终于落在琴姬面前。
      不待身形站稳,他倒执长剑,伸左掌去按那单弦。
      “啪”,琴弦在他掌下断裂,细锐弦丝生生割破他掌心。顿时一片殷红流注斑驳点点的琴面。
      琴姬稳稳坐着,一双纤掌仍平平放置琴上。他落身而起的风终于带去了轻纱。于是,他真真切切地看到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一注冰凉自后心透入,顿时封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全然不知,兀自瞪着双眼,望向琴姬。
      琴姬唇边浮起一丝笑,她抬起鲜血淋漓的左手,轻轻握住他执剑的右掌,忽然猛力一送。
      他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响。他断定木剑贯透了身后的血肉之躯,因为琴姬面上终于现出释然。
      他亦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如释重负,他现今终于知道了这涵义。
      他张了张口,伏羲泪下……

      断琴冢。
      “老婆子,你们家琴姬什么时候出来啊?让大爷我们等得好不心焦!”又是那肥汉子。门外路旁立一黑衣女子,大白天的亦用黑纱裹住头脸。肥汉子扭头见她偷眼向院内张望,不由皱了皱眉。
      “快来了,快来了。”搽脂抹粉的老鸨强笑,攥着香巾儿抹汗。
      “哈哈老哥啊,你这回可惹人笑啦!”肥汉子回头,见精瘦汉子弹着一锭金自门外跨入,“没见识!”
      肥汉子“哼”了一声:“老弟你不也是来听《伏羲泪》的?……嗳,你带这么多钱出来作什么?光天化日的,不怕贼人抢,也怕吴老太爷的走狗夺啊!”
      精瘦汉子眉飞色舞:“老哥这你就不知了吧?县太爷责后脑袋今早果真挂上城墙去了!这尧彧真厉害,订下的人头总没有疏漏的!”
      肥汉子目中精光一闪:“那琴姬岂不是——”
      “哼哼,这琴姬怕是来不了了。”另一年轻后生搂着怀中女子,拖长了调,“你们未有耳闻吗?今早东郊河边有人见到琴姬的伏羲琴,五弦俱断,琴面上满是血迹。怕是吴老头子恐黄泉寂寞,拖着琴姬,一并儿给尧彧砍了去!”
      肥汉子一怔,瘦汉子忙揪住老鸨:“是吗?”
      老鸨吓得直哆嗦:“是……是……琴姬一,一夜没回来了!二、二位若不嫌弃……香琯……和香珺,你们……你们今次就不要银子拉!”
      “这还差不多!”

      门外黑衣女子专心听到此处,转身沿街走去。
      她整了整黑纱。额下露出的双眸平止如水,即便有些神采,亦是温润淡泊。
      她想起了昨夜那个年轻人,想起了那个终于为自己报了仇的恩人,古怪木剑贯穿他背后那个丑陋的身躯。
      “尧彧蚕丝绢,贼子退两边;尧彧琅環剑,恶人掘墓先……”
      一群孩童唱颂着奇异的歌谣自身侧奔过,诱得她目光追随很远很远。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最后那半张的口中欲吐不能的字眼。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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