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禀报太后陛下，凉州牧张骏病重，于前日过世。”
　　太后对来使说道：“张州牧世代忠良，为我朝收复大量领土，功不可没，追赠谥号——”褚蒜子想了想，“忠成公。”
　　来使继续禀报：“世子张重华暂代州牧，请求朝廷册封凉王。”
　　褚蒜子说：“好个张重华。不过是刚继位，又不曾立下像忠成公那样的功绩就要封王。”
　　八王之乱中，国土动荡，皇室和朝中权贵迁居江南。胡族入侵和各地叛乱使得战火纷飞，北境士族被屠杀殆尽，远在凉州的刺史张轨却从战火中保住了西北的国土，凉州成为北地汉人的家园，此后张家世代镇守凉州，至今每代刺史仍旧向晋廷请求册封，以表忠心。
　　张家先祖赵景王张耳在五百多年前就曾追随汉高祖打天下，并迎娶了汉高祖和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追溯起来是比晋廷皇室更久远的贵族。是以，对于忠成公自称凉王之事，晋廷也没有太过不满。
　　“不过少年心性，”褚蒜子叹了口气。
　　褚蒜子执政两余年，如今已是永和二年。环视晋宫大殿四周竟是如此孤寂，居于此处的便只有她一人，偌大的建康城外更是危机重重，江山命脉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送在手中。
　　雨还在不断地下，宫廷的屋檐湿淋淋的一片。雾气环绕的都城清晰可见。藤蔓间绽放出许多白色的牵牛花。
　　游船缓缓前行着，像荷叶一样平缓地漂浮在水面上。
　　“建康城中近日来发生了‘天谴’事件吧，说是上天降下罪责，要把所有触怒它的人处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和人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情多半是别有用心之徒在装神弄鬼。”荀羡握住剑柄。
　　“想到什么事了，表情这么可怕。”谢安拍拍荀羡的肩膀，“放宽心，放宽心。只敢假借鬼神名义行事的人，不过是对身为人的自己没有信心。”
　　“你倒是很悠闲嘛，谢安石。”荀羡苦笑着说。
　　“自小被誉为神童，背负着权贵的期待。令则你逐步实现着这些期待，而我什么都没做出来。至今像个纨绔子弟一样活着。”谢安随便靠在垫子上，“只不过，无所事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呵，我倒是很想看看你这家伙究竟要做些什么。”荀羡将佩剑置于膝盖上。
　　“就是像现在这样吃喝玩乐就好。所有人一直安稳地吃喝玩乐，不用担心战乱和屠杀，多开心啊。”
　　“别说这种天真的话了。”
　　“也是，为了让重要的人能保有天真的想法，也要变得残酷起来啊。”谢安耸耸肩。
　　“什么声音？”荀羡凝神聆听。
　　“什么，”谢安问，“练武的人都突然有些神经兮兮呢，或者说——敏锐？”
　　荀羡认真说：“我真的听到了。”
　　谢安屏住呼吸：“我好像也听到了，是笛声。不，更轻一些。”
　　没入风声中的乐音不规则地在水雾间飘散开。溪水边有一片新修建好的石子小路。身着灰衫的男子长发高束在脑后，他拂去耳侧的碎发，露出一张过于秀气的脸庞。他放下唇边的树叶，问身后的红衣少女：“好些了吗，小鱼姑娘？”
　　“嗯，不累了。”李鱼哭丧着脸，“这么大老远跑来这里，谁能想到不是柳家，原来是刘家。又白跑了一趟，青泓哥。”
　　“权当锻炼身体好了。”青泓安慰道。
　　“都快有一年了，要是永远找不到的话该怎么办。”李鱼愁苦地说，“总不能一直在这边瞎转悠吧。”
　　“会找到的。”青泓说。
　　“被大师兄拜托了这么麻烦的事情，真不好意思。”李鱼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裙摆。
　　“我一点都不觉得小鱼姑娘麻烦。其实，过了会稽我要独自去见个老朋友。到达客栈后，你要自己待在里面了，有什么事附近街坊都可以帮得上忙，不要自己硬抗，知道了吗？”
　　“好的。”
　　穿过山林和城镇便是京城，道士打扮的人随处可见。街道中央围了一群人，有个貌美少女在高高的擂台上做舞刀表演。她身姿柔美，刀光闪动的身影甚是动人。
　　“‘花刀’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天下闻名的快刀客原本是我们建康城中的花魁娘子。”讲解人一面说，一面收取打赏，“后来是说，使刀的是身心都如花朵般美丽的人。”
　　铜钱不久便堆满了一箩筐。青泓笑着往里面扔了一锭银子，心想：真是好看，只是白宿姑娘若真是这么舞刀，只怕早就做了别人刀下亡魂。
　　“哥哥，大哥哥。”
　　“大哥哥回来了。”
　　稚嫩的童音叫住青泓。他从未料到再度独自踏上王都的时候还会被人这样迎接，一时间百感交集。
　　青泓转过身，半蹲着抱住跑来的两个女童：“嗯，我回来了。你们长大了。小澄，小钰。”
　　“来我家吃饭。”小澄抱住他的胳膊。
　　“大哥哥要住我家。”小钰拽着青泓的袖口。
　　“替我向你们爹娘问好。大哥哥还有事情，这两天会有些危险，你们要好好待在家里，和我约定。”
　　临近东郊，一座写着“天道寺”的寺院前围了许多人。沿路上青泓也听到了许多关于“天谴”的事情。城中罪人连续被人暗杀，百姓出于恐惧便不断求神拜佛。其中香火最为旺盛的就是这座新建起的“天道寺”，里面有位得道高人，在平日里接济穷苦百姓，还为大家解释“天谴”的原因。当今世道不稳祸根在于皇室的罪孽，这样的说法虽然大逆不道，却也在民间有些流传。
　　小道士问道：“这位施主也是来听道法的吗？只是，近日的讲解时间已经过去了，请回吧。”
　　“那些道法我听过。”青泓抬起斗笠，“我有些别的事情。”
　　见到他露出真容，小道士不可置信地多看了两眼：“你，你是……”
　　青泓点点头。
　　小道士连忙跑回寺中：“道人，张公子回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吗？”
　　“看起来是这样。”
　　“好的，准备好酒菜和点心，熏香也要点上。”庶道人说。
　　小道士低头说：“张公子六年前不告而别，如今敌我不明。”
　　“我让你做好准备。”庶道人甚至没有动怒，其他道士随即退下开始准备待客。
　　眼见青泓走上前，庶道人看着青泓，淡淡地说道。：“重新蓄回长发，松风剑也回来了？”
　　“是的。”
　　“六年前你不告而别，现在也该给个说法才不至于失礼。”
　　“我曾经把你当做我的挚友。”青泓说。
　　“我直到现在还把你视为知己。”庶道人说。
　　“你能对不告而别的我这么说，我很高兴。”
　　“贫贱的人追求更高的地位只是贪欲，可是出身高贵的你却愿意放弃自己的血脉去体谅庶民的痛苦，这就是高尚了。你现在还是可以回来的，只要你愿意，便还是我庶道人的朋友。”
　　“如果你的想法没有改变，我是不会继续帮助你的。我的想法早就在六年前改变了。”青泓说。
　　“那贫道就不强求了，”庶道人说，“反正接替你的人已经出现了。他年纪比你当时小，却也不容小觑。要杀死他吗？那孩子似乎也是你认识的人。叫做陆冶，资质非常好，我忍不住亲自教导了他。”
　　“那孩子……”青泓胸膛中血气上涌，他拍了拍自己的胸骨，这才顺过气，“你对那孩子做了什么！”
　　“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是这险恶的世道连他仅剩的都夺走了，只有我才能伸出援手帮助他。你不会事到如今说什么要忠于皇室吧，靠不忠不义发家，又同室操戈引发如今惨况，只有违逆天意的司马一家灭门，我们百姓才有活路。”
　　“口中说着让所有人都幸福的理想，却让身边的人不幸。这种事我在六年前就想通了，所以才会以‘青泓’的名字存活于世。”
　　庶道人点点头：“那你这是来者不善了。”
　　“嗯。看在我没有带官兵的份上，和我一对一进行生死对决吧。”
　　“别谦虚，你这样来了，带不带人都没区别。”
　　庶道人身边的人来不及阻止，就见青泓剑刃出鞘，直接从庶道人的下巴贯穿了他的头颅，拧了一下，抽回来的瞬间用剑柄撞开后面伏击的道士。
　　“没用的，只要现在的王公贵族继续把贱民当蝼蚁践踏，憎恨皇室，要杀死贵族的人还是会出现的。”庶道人仰面倒下，口鼻中流出汩汩鲜血，一会儿就断气了。
　　“到那时候，会出现新的选择。”青泓重新握住剑柄横置于胸前，“想活命的就逃！告诉其他人，我现在是敌人了，要杀我就只管都过来。”
　　道馆浸满了鲜血，腥气将原本清新的檀香完全遮掩。他走出来，见到的人都惊叫着退开了。直到看见巡逻的官兵，青泓将松风剑扔在地上，举起双手：“走吧，去找你们长官，我来解释为何在闹市杀人。”
　　为首的军官心生狐疑，他想了想，撞着胆子将青泓捆了起来，见他毫无反抗之意，便放下心来。直到看到这个持剑男子被无罪释放，还被自己的长官嘘寒问暖招呼了一阵子，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