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与此同时，出炉的巨门剑通体光滑，剑尖处像刺一样向上勾起。顾运枫捏着剑尖，他的皮肤只是稍一触碰，就被刺得皮开肉绽。
　　“这么尖还很稳固，做得好。”姬人久说。
　　“我就是讨厌大师兄你这种高傲的脸，自恃名门贵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幼就可以理所当然得到一切，我就是看不惯。所以庄主之位我要亲自夺过来。”
　　“哦。”姬人久说，“我再说一次，我只在比赛时全力为你获胜，其余的都和我无关。”
　　“你没什么想说的了吗？你的一切都要没有了，就打算这样什么都不做吗？”
　　姬人久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虽说我虚长你五岁，可是你如今二十有四，早已过了可以被师兄管教的年纪了，阿枫。”
　　“阿枫”是在小时候姬人久对他的称呼。在刚进入师门的时候，顾运枫不过是个七岁孩童，他非常憧憬那个气度超然、冷静专注的大师兄。虽然姬人久性格冷淡，不喜欢和任何人交谈，却总是暗暗教给同门许多宝贵的知识，关注着每个人的成长。比起师父，真正花很多时间教导大家的其实是大师兄。
　　可是这一切都没用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用这种无所不知的嘴脸教训别人。在那些尊敬你的师弟妹面前击溃你，这一幕我期待了好久。”顾运枫说。
　　“你想说……师娘的死吗？那之后你看我的眼神就冷掉了。”
　　“师娘对我们那么好的，可是对白眼狼再怎么好也没用。不就是想着自己的好处，光顾着维护老匹夫，那就不要自我陶醉！”
　　“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误会。但是你什么不说，我也没办法。”
　　到了正式对决的当天，铸剑师都身穿素色衣衫坐在一旁观战，他们身上挂着牛角、水晶、雉鸡尾毛编成的挂坠，脸侧均用朱砂画有指甲盖大小的半圆形红点。而剑客们则身穿赤色衣裤，腰间用用红绳挂着晶莹剔透的玉蝉。
　　李鱼走上前：“我作为已故前庄主的女儿，现在宣布规则。取到所有六个玉蝉即为优胜者。不可以出这个用鸡血所画的圆环，比赛中禁止杀人，杀人者将取消资格，当场被送往官府。”她斩断一截由两个弟子拉着的麻绳，预示比赛正式开始。
　　在除了姬人久的其他四人也均是全国各地被寻找来的好手。一时之间，六个人面向圆心，围着彼此慢慢转圈圈，互相寻找着彼此的破绽，同时用余光观察着其余五把剑的特点。只是在尺寸都为三尺的情况下，细微的差别很难被觉察出来。
　　眨眼功夫，姬人久便抢到了左右两边的玉蝉。刚才六人所围成的规整的圆形便被破坏了。南白宿没料他是第一个出手打破局面的，立刻提高了戒备心。姬人久如往常般悠闲，他并没有刻意加快身形，却总是正好走在所有人动作的空隙当中，仿佛那些打斗的人对他来说并不存在。
　　南白宿背对自己左侧的人，顺势取下他的玉蝉，紧接着和姬人久背对背站着，剩下的人也只有他们了。现在两人的左手都被玉蝉占住，只能以右手舞剑。她原地惦着脚尖走了两下，弯腰以剑柄抵住姬人久的胳膊肘，几乎要勾下他腰间的玉蝉，却见他的剑柄也卡住了自己的下巴。
　　“敢背对着我接一招。”姬人久说，“还差两招。”
　　南白宿踮着脚回过身，举剑的手腕举过头同姬人久的剑柄撞在一起。
　　“结束了。”姬人久拿过最后的玉蝉。
　　“不错呀。”姬人久说。
　　“当日姬公子所说的‘跳舞’，想来不是用以折辱人的。但是思前想后，察觉出这是提示。所以我想到了调整身体的节奏感。”南白宿收回刀。
　　“我都不记得自己随口说了什么，是你自己想多了。你的表现超乎我的意料。但是，你依然没有接下第三招。”
　　“天大的好消息啊，在大师兄手下能接下一招都是值得在蜀中吹嘘的事情。”李鱼拍了拍南白宿的肩膀，“大师兄他从不留手的。”
　　“这样啊，”南白宿笑了笑，“我还以为总算能打败他了。你的大师兄真的很厉害啊。”
　　“那是当然！再怎么说也是剑神。”
　　“神？”姬人久嘲讽地说，“还需要仰仗剑术，便仍旧只是区区一介凡人。”
　　“好了，总算决出胜负了。那么，我是庄主了。”顾运枫走到姬人久身边，伸出手要接过玉蝉和剑。
　　“不是你，是我。”姬人久拿出剑，“这是我的贪狼剑。”
　　“怎么会……贪狼，贪狼不是……”
　　“还在的。你之前毁掉的是我打的镰刀。”姬人久摸了摸剑尖，“我的贪狼是专门打成钝的。”
　　“敢当众耍我，这么说你想证实的事情已经知道了。”顾运枫冷漠地说，“那么事实就是如此，你可以公布出来。”
　　“阿枫，你为什么要杀死师父？”姬人久小声问，“近日山庄中购置的砒霜被你擅自拿去了一部分。”
　　在座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气氛一下沉寂得吓人。
　　李鱼试着开口问：“什……”
　　“杀了他算什么，”顾运枫打断李鱼，自顾自往下说，“那种人难道不该死吗？小师妹，在你责问我前，我要先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仇人，我是你的恩人，我帮你报了杀母之仇。而这个令人尊敬的大师兄一直在装聋作哑。”
　　“这又是从何说起了？”姬人久的声音罕见的染上了怒意。
　　“在十七年前，我告诉你师父对不起师娘的时候，你让我体谅师父。从那时候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师兄了。”
　　姬人久冷声说：“师父一直在为没能照顾好师娘而自责。我知你自小心思重，却想不到师父说的拿来自责的话你也当真，记恨了这么多年。你犯下大过，也不再是我的师弟。”
　　“喂！”顾运枫吼了出来，“你不要这样装出一副真的毫不知情的样子。不……不会吧？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会更恨你！”话毕，他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李鱼冲上去抓住顾运枫的衣襟：“二师兄，二师兄！”
　　“你父亲杀掉了你母亲。你母亲遗体上是剑伤，被师父杀掉了。”顾运枫冷静下来，伸手抚摸李鱼耳侧的发髻，“蜀中仙女的华云夫人，因为豆蔻年华即有仙女之姿而得名，可是最娇嫩的皮肤也是最容易衰老的，产后容颜衰败尤为明显。你父亲只想爱永远美貌的女人，所以为了保持自己的浪漫杀死了华云夫人。”
　　“骗人的，爹最爱的就是娘亲了。”李鱼说，“我讨厌二师兄，二师兄最讨厌了！”
　　其余弟子纷纷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现场乱作一团，直到姬人久用剑柄敲了一下桌边，现场才安静下来。
　　“我们几个都是被大师兄带大的。其实你也不了解师父，只是觉得深情男子的形象让你觉得更亲近。美貌的蜀中仙女是构成他幸福的养分，可是华云夫人自己并不需要幸福。这一幕被年幼的我和华镜夫人亲眼目睹。你爹威胁我们不许说出去，华镜夫人也因此被迫嫁给你爹。所以同病相怜的我们就经常暗中往来，小师妹，你看到和华镜夫人通奸的弟子就是我。大师兄，要来清理门户吗？”
　　“说谎，二师兄是大骗子！”
　　顾运枫扯下自己的袖子，一条狰狞的伤疤自右肩蔓延到手腕：“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能习武？这就是师父对弟子做的事情。”
　　“怎么……”姬人久握住剑把的手白得发青，血丝隐约可见，“没有告诉我？再怎么说我也是门派中的大师兄。”
　　“就算当年知道了你又该怎么做，和我一起杀死老匹夫？你就只能用大道理想当然，你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最重要的家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可怜，小师妹真可怜，竟然有这样的父亲，不知道的话还能继续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现在却知道这么残酷的事情，以后就只能活在痛苦中了。”顾运枫的眼泪滴在李鱼的脖子里，“不如和二师兄一起去死。”
　　“以后就只能痛苦了吗？”李鱼仰起脸，对上顾运枫的目光。
　　“世上艰辛之事何其之多！面对它们并生活下来，很多人都做到了。李鱼你不可以吗！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姬人久喊道。
　　“我只是想轻松一些。”李鱼说，“为什么要痛苦呢？”
　　“正因为世道如此艰辛，我才希望你成为面临何种境况都绝对不会不幸的人。你不是从小就想成为一代大侠吗？”
　　“我果然……”
　　“你不是要陪我吗？”顾运枫抽出左边的袖箭抵住李鱼的脖子，“我才不要一个人呢，或者在场的各位比比谁更快。剑上没有一滴血的大师兄要不要破杀戒？”
　　话音刚落，他感到后颈微微发凉，接着传来一阵剧痛。血雾沾满惜光刀的刀锋，姬人久接过李鱼的身子。
　　“到最后……还是要假手于人，”顾运枫朝着姬人久吐出一口血水，“伪……伪君子。”
　　“不是的，”南白宿说，“只是我出招比较快，才让我来的。杀掉了你的二师兄，很抱歉，小鱼。我的刀术不能做到姬公子那样以不杀而威力大增，我只能抢占先机杀人。这段时间打扰了。”
　　她徒手抹掉刀上的血，收回刀。
　　李鱼扑过去抱着浑身是血的顾运枫，既没有哭也没有叫喊，只是那么抱着他。可是二师兄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安慰她了。雷雨之夜是李鱼最害怕的，温柔的二师兄从来都会抱着她直到她放心下来。
　　“二师兄……就是二师兄。你说对吧，大师兄？”
　　姬人久接过顾运枫的尸体，替他合上双眼。他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悲伤。
　　庄主比赛结束了，距离顾运枫下葬也过去了三天。南白宿却陷入了沉思。她可以灵活使用的刀变重了。
　　手握刀剑只是为了杀人。而活在这世上的人，无论是谁，都是宝贵的生命。即便如此也要夺取的理由如果不足够充分，就会动摇。一旦动摇就无法迅速杀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层层叠叠的树木遮住了阳光，她怎么走也找不到路。
　　一个佩刀的男子站出来：“前面的女人，你带的是刀吧？就算是玩具也拔出来见识见识。”
　　“我不想拔刀，你走吧。” 南白宿头也不抬地说。
　　“那不是惜光刀吗，你是花魁刀客？就让我看看花魁的身子有多么销魂。”
　　她身上衣服被从中间划开，身上仅着女武人惯穿的裹胸。
　　“让你失望了，”南白宿拉过被划破的衣料，“从娼妓到武人的五年留下的痕迹，让我不再有那么漂亮的身体了。”
　　从裹胸下有一道细长刀疤，而她的背后则有砍伤的痕迹，肚子上也有一圈野兽的牙印。这副历经磨难的身躯确实不见媚态，俨然是武人应有的样子。
　　青泓脱下外衣扔到她身上：“看见你一个人这么出来，没放心就跟过来了。”
　　南白宿接过他的衣服盖在身上：“青泓你……”
　　“等会，”青泓举起剑柄，往那人下巴上一抵，几颗沾血的牙齿飞出去，那名刀客当场昏厥在地，“好了。”
　　看着青泓朝自己走过来，南白宿有些局促不安地别过头：“我先去穿上衣服。”
　　“先别走。”青泓握住她的手腕，“就在这里听我说完。白宿姑娘，我有不得不告诉你的事情。”
　　南白宿被他眼中的沉痛所震慑，停下了脚步。
　　“五年前那个等待未果的雨夜，你哭泣着开始握刀的时候，你想见的人就再也不会出现了。杀害你心上人尹绯川的就是……”青泓松开手，“我。”
　　“啊，这是……”
　　“他在临死之前拜托我照顾你，我才不断寻找到你。如果在刚见面的时候就能对你说得出口了吧，可是那时候你要参加生死决斗，我希望你能保有求生的信念。”
　　“那之后呢？”南白宿压低声音。
　　“有许多坦白的机会。之所以直到现在才说，全都是出自我的私心杂念。杀害了你最爱的男人，我却……倾心于你，不由得妄图苟活于世。”
　　“为什么，为什么最温柔的青泓会杀死我最爱的人。”手中刀下意识指向青泓，南白宿的声音小到近乎耳语，青泓却还是把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青泓察觉到什么，迅速徒手抓住她的刀：“不可以！刀刃只要对准我就可以了。无论发生什么，只有白宿姑娘绝对不能死去。”他虎口处被割开，血呈斜线顺着刀刃流淌下来。
　　“不错嘛，居然握得住我的刀，果然武技不俗，想来是足够杀死绯川先生了。”南白宿说，“不过，我南白宿才不会接受这种施舍来的胜负。我会追寻世间强者之道，再与你一较高下，那之前就先活着。你这条命是我的。”
　　南白宿猛然收回刀，背过身径直向前走去。她脑后的发带飘扬起来，带动着肃杀的风。与此同时，她随手向后扔出什么，青泓接过一看，这张纸上所写正是她这段时间为自己用的药方。
　　看着迎面走来的李鱼，青泓问：“小鱼姑娘，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李鱼说，“倒是青泓哥你怎么了？白宿姐呢？”
　　“走掉了。”
　　“白宿姐觉得我责怪她了吗？我其实没有责怪她，她救了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因此埋怨。一定要找到她好好说清楚。”李鱼说，“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是小鱼姑娘的问题。”青泓说。
　　“青泓哥你不跟上去吗？”李鱼觉得语气有些不妥，改了一下措辞，“不，我是说，你们不都一直在一起的吗？”
　　“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没事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也要向姬公子好好道别了。”青泓说，“没事的。”
　　“你这样让人无法放心啊。不管怎么说，先回去，至少白天再动身。”李鱼抓过青泓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大路上走去，
　　“好的，好的。我跟小鱼姑娘回去就是了。我不会跑掉的，就先放开吧。”
　　李鱼松开手，笑着说：“对嘛，这样才像是以往的青泓哥，这两天感觉怪怪的，总觉得很令人寂寞。但是，总是容易寂寞的我好像太任性了。”
　　姬人久点头说：“就是。”
　　姬人久在流露出短暂的伤感后，很快恢复了日常的冷静，仿佛从来不曾那么伤心过。在前庄主过世后庄内事物都是他代为打理的，所以也没有觉得多么困难。
　　“白宿姐走了，青泓哥竟然没有追上去。” 李鱼委屈地说，“我想说的话又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很多道理就算心里明白了，情感上也无法接受，必须用经历去化解。”
　　“就像二师兄的事情？”李鱼问。
　　姬人久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正是。”
　　“可是，既然白宿姐已经不告而别了。青泓哥这样我又放心不下。”
　　“那你就和他一起去吧。”姬人久顺势说。
　　“什么？”李鱼和青泓同时出声。
　　“铸剑山庄的秘籍是没有的，你需要去江南柳家本家取回。这是庄主的命令。”姬人久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是你们家的族谱，绝对不能弄丢了。”
　　李鱼诚惶诚恐地接过包裹：“真……真的吗？”
　　姬人久说：“我们家小师妹就麻烦你照顾了，青泓。我这么拜托你可以吗？”
　　“好的。”
　　姬人久点点头，转而对李鱼说：“出去后要听人家的话，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族谱千万不能丢，知道了吗？”
　　“我要走了。”
　　“嗯。”姬人久漫不经心地说，“路费给你准备好了，其余的就自己想办法吧。”
　　李鱼有些犹豫：“我……真的又要走了，大师兄。”
　　“嗯。”
　　“我……”
　　“快走快走。”姬人久不耐烦地摆摆手。待李鱼真的走了，又回过头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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