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香

　　远处山峦起伏，黑影叠叠，近处的湖面上蒸腾出朵朵云气。

　　一片竹筏停在碧绿的湖边，悠悠荡荡，一个黑发及腰的罗衣姑娘撑着竹篙站在竹筏上，身子跟着湖水晃晃荡荡。

　　容若提着流月掠过湿漉漉的草地，跨过湿滑的鹅软石，刚走到岸边，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冰凉的手，像黑土地里长出的藤条枝蔓，死死得缠住了她的胳膊。

　　容若似乎知道抓住她的人是谁，头也不回，呵斥道：“松手。”
　　抓住她的人声音凄厉，几近哀嚎：“姐姐，勇哥哥是我的。你还我勇哥哥，还给我。”

　　“松手。”容若柳眉一蹙，微微用了些内劲，一个抽袖就将身后的女人震退三步。

　　海风拂起她一身云雁锦衣，衬得她如同一只孤傲的雪雁，容若冷冰冰道：“元三娘往我的茶盏里投毒，你瞧见了却不吭一声。你不拿我当姐姐，我怎敢拿你当妹妹？还有王勇，他是你的一支珠钗还是一盒脂粉？不要了送人，要了又让人还回去。侯莫陈铃，你以为你是谁？”

　　筏上的罗衣姑娘扔下手中竹篙，眼睛里射出两道火焰，冲着容若口中的“侯莫陈铃”大声呵斥：“什么人，胆敢冒犯宫主！”

　　容若不愿多说，双脚点地锦衣飞扬，眨眼就从岸边跃上了竹筏。
　　清姿卓然，水波不兴，惊鸿照影间只在微风中留下一道白色的身影。

　　岸上的女人还在嘶声尖叫：“我是谁？我是你的影子，一生一世活在你脚下的影子！我侯莫陈铃愿用来世的暗无天日，诅咒你今生的不得好死！”

　　容若一脸疲惫得坐在竹筏仅有的木凳上，听不进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淡淡吩咐道：“走吧。”

　　罗衣姑娘拾起竹篙，阴森森得瞥了岸上人一眼。

　　随后一篙入水，荡起无数涟漪，一叶竹筏渐渐消失在了重重山川里。

　　~~~

　　屋外响起一声鸡鸣，容若瞬间睁开了眼睛。

　　梦中山景波澜壮阔，梦醒房间狭小窄陋。噩梦一场，梦里的情感却逼真异常。容若连喘了几口粗气，才能将梦里一腔的憋闷给吐了出来。

　　对床的唐敏正叠着被子，瞧见她醒了便张口道：“师妹你再睡会儿，早饭我来弄。”
　　容若在床头迷糊糊得瞅了唐敏一眼，不知为何，竟觉得梦里那个撑竹篙的罗衣姑娘和师姐长得有些像。

　　容若怔了半晌，揉了揉眼睛，起身问道：“师傅同意了？”

　　“自然同意了。”唐敏先用篦子刮了刮头皮，刮完了用篦尾挑了点兰膏在掌心摩匀。
　　一双小手肥嫩嫩的，挑出一缕头发来搓了半天，从发根一直搓到发尾，一边搓一边抱怨道：“谁要宫主指派了你下山。师姐不善厨艺，只能我顶上了。哎，你怎么下床了？再睡会儿吧，早上我捞宽面给你吃。“

　　容若凑到唐敏身边，闻了闻她头上的兰膏香，回忆道：“怎么跟李水瑶的头油味道不一样。”

　　唐敏嘟了嘟嘴，继续抱怨：“谁能跟她李大小姐比？听说她的头油一瓶就要一百钱，瑞金香、素馨香、桂花香，要什么香有什么香。就是桂花香，在她那儿还分金桂和银桂，丹桂和月桂。穷人家的姑娘哪里买得起，一年得一盒兰膏擦擦头就知足了。”

　　容若俯身又闻了闻，寻思道：“倘若买些香油回来，瑞金香、桂花香的我也能依葫芦画瓢做出来。倒是，李水瑶的头油不是不香，是太香了。我想试试做个茶汤香的头油，淡淡的让人闻着不生腻。”

　　唐敏听得眼睛发亮，忙从自己兜里掏出两枚开元通宝来，挤出笑来讨好容若：“好师妹，这次多买点香油回来，回头多出来的头油我们卖给彩霞峰的师姐妹。”
　　“财迷。”容若笑骂了一声，起身穿衣洗脸，收拾出行的包裹。

　　早膳一如既往的清淡，两三个小菜，四五块面饼还有稀粥。唐敏特地给容若煮了面条，可惜煮烂了。
　　容若也不计较，挪了凳子坐下，一口一口得吃了。
　　陆青青将一盘清炒菬尖递到了容若碗前，轻声嘱咐道：“多吃点，这一下山，午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

　　容若点了点头，转眼就看到紫莺裹了两张麻饼塞到她包袱里。

　　“溶月都分派了什么差事给你们？” 陆青青问道。

　　容若如实回道：“一共四桩。邀请青眼公子崔延来白莹宫做客，是第一桩。九华山插霄峰上取回白莹剑，是第二桩。砍下东岛平户藩贼首的脑袋，是第三桩。驱赶山下猎户，是最简单、也是最费解的第四桩。”

　　“这都是些什么差事。”陆青青无奈得看了一眼身后的唐敏和紫莺二人。
　　少女怀春，一听到大名鼎鼎的青眼公子要来白莹宫，即便没谱，两人依旧高兴得不行，叽叽喳喳得谈论起来。

　　“四桩差事，是一人领一桩？还是让你们四个随意选择？”陆青青追问道。
　　“是随意选择。但完成最快的，完成桩数最多的，宫主选她为右列弟子。”

　　宫主所思所想，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一共四桩差事，难度不等，远近不一。
　　最困难的，毫无疑问是插霄峰上取剑。千丈高峰，轻功绝顶者方能取下。
　　最容易的，显而易见是驱逐山下猎户。挥挥刀剑，言辞凶狠就可以办到。

　　最远的是前往东岛行刺，从西川赶到东岛，来回骑马也要耗费数月。最近的，依然是驱赶山下猎户。一日功夫，杀鸡儆猴也能驱走半个村庄。

　　纵向看来，似乎谁能率先驱赶走山下猎户，谁就是稳赢的那一个。

　　容若用帕子擦了擦嘴，跟陆青青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我看凤凰台张师伯的意思，是要让李师姐和文师姐结伴而行。两个人一个出谋、一个出力，相互帮衬着，胜算要比我和黎师姐单枪匹马的大。”

　　“你那张师伯，原本就盼着让李水瑶当右列，文书娴当左列。”陆青青瞧着不屑一提，心里却在意的要紧，深恨自己不能为容若出力：“李水瑶背景深厚，素来不缺银钱和助力。李氏名门，下个帖子请崔延来一趟白莹宫，可谓板上钉钉。黎梦珊是将门之后，家里兄长领东岛边防军。想那平户藩贼的头颅，怕也是她的掌中之物。”

　　听了师傅一席话，容若感觉有些失落。

　　“事有因果，静动有术。谁能笃定，最后是不是我们容若蟾宫折桂？”陆青青笑着安慰小徒弟：“我已托人传信，叫你大师兄回来助你。李水瑶财大气粗如何，黎梦珊身手厉害又如何，若要跟你比才思，跟你师兄比江湖经验，她俩还差得远呢。”

　　听了师傅又一席话，想想她那个不靠谱的师兄，容若感觉更加失落了。

　　陆青青从袖口掏出一个翠绿色的针黹荷包，塞到了容若的包袱里，嘱咐道：“你一向聪慧机敏，我是不担心的，就担心你冻着饿着。这些银两你收在身上，如果花完了，可以找你大师兄借。”

　　“谢谢师傅。”容若也不推却，低头吃完了她在山上的最后一顿早膳。

　　~~~

　　山上雾气漫漫，山下鸟语花香。专门运粮上山的彩霞峰管事李虎牵着牛车在山门口等着，瞧见容若来了，嬉皮笑脸道：“可把我们容姑娘等来了。”

　　容若初来白莹宫的时候就是在彩霞峰的后院里待着的，今天帮这个管事理帐，明天帮那个婶子点数，与李虎他们都是从头到脚得熟。

　　轻轻一跳，容若一屁股坐到车上，笑嘻嘻道：“辛苦李叔了。我黎师姐呢？”

　　“卯时不到就下山了，骑了一匹快马，一件行李都没带。宫主交代了你们什么事情这般急？我瞧她奔得这么快，倒像是抢功去的。”

　　“哪会这般容易被抢？”容若拾掇了一下后车上的草垛，撒匀之后躺在仰躺上面。一面懒洋洋得晒着太阳，一面有一沓没一沓得和李虎聊天。

　　这牛车是运送酱菜和蔬果的，容若直躺下来，头左边是荆条筐，头右边是大陶缸，堪堪遮住了早上有些晃眼的阳光。

　　“我可听说了，黎梦珊和李水瑶两个，争着抢着要坐宫主的位子。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跟她们较起劲来恐怕要吃亏。”

　　容若嗤嗤笑了一声：“宫主的位子，不是我同师姐们较劲就能较来的。李叔你仔细想想，白莹宫创派这么多年，历任宫主哪一个出身贫寒了？先说华清宫主，她老人家是北周皇族宇文泰的侄女，扔个铜板落在地上都比别人响。名头最响的琼华宫主，她老人家原本就是一个公主。江湖上叫的是宫主还是公主，没人分得清。再来是我们的溶月宫主，天竺皇室之女，鸿胪寺卿上奏请封的禅宗大师。这些先人，倘若背后没有一方势力支持，即便侥幸坐上宫主的位子，江湖上也没人应承的。”

　　“原来如此。”李虎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一边牵着牛一边絮叨道：“难怪都听人说黎梦珊和李水瑶如何如何，没听人提及你。当初你要是点个头，肯当绛州都督的义女，如今也多些赢面不是？”

　　绛州都督夫人铁氏心怀不轨，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要收容若为义女。李虎这些看热闹的大多觉得她捡了便宜，可容若忘不了私下里铁氏眼睛里透出来的阴鸷和狠毒。
　　好在她当初拒绝了......

　　“李叔，你可曾听过有过什么人，姓侯莫陈吗？”

　　李虎愣了愣，聊得好好的，怎么一下从都督夫人扯到姓氏上面。

　　好在走南闯北见识多，李虎略微想了想：“有呀。北周八大柱国里就有一个家族姓侯莫陈的，十二将军之一的侯莫陈崇就是族长。听说族里有一脉传承了徐夫人的铸剑手艺，还有一脉发扬了一门名叫雁荡天的轻功。这几日你若有空，到花家村闹市的茶寮坐坐，那儿卖茶的最爱讲这些江湖往事。”

　　侯莫陈铃...
　　王勇...
　　还有那个竹筏上称呼她为“宫主”的罗衣女...

　　容若一闭上眼睛，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湖水氤氲的梦境里。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容若都梦见自己是一宫之主了。想来，她还是想要搏一搏的。

　　说到底，江湖女子，又有谁不想当白莹宫宫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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