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时分

　　老人在河边汲水，她孙子坐在地上吮着手指，碎布拼起的百家衣花花绿绿。正是春雨后，草木带了些许湿气，一拂过就沾上一袖子江南烟雨。老人稳当地舀起一桶水，一手拎着，一手牵起孙子，哼着小曲，向家里迈着小步回去。

　　旅人行路许久，口渴至极，上前要一碗水。

　　老人温和地笑着，慈祥的声音揉了软糯的江南乡音。她带了他回家，推给他一碗茶汤，大叶子，入口微苦而清冽。她的孙子怯生生地从桌子抬起头，向旅人看了一眼，又下桌，跑出门房。

　　正是惊蛰时候。平地蓦地一声惊雷起，初为一滴两地试探性地落下，倏尔便倾盆，将水乡里里外外浸了透，随之起的却是草木的香气。

　　老人问旅人，你从哪里来。

　　午后的时光被骤雨拖着慢慢走。旅人放下茶碗，等着这场似乎很快就会结束的雨，与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吗？他笑了，从一些很有意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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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人到达的第一个地方是一座金银之城。

　　金和银的城市，这得是什么样子？老人听着很是惊异，眯起眼睛怀念，我当年做姑娘的时候，也就只有这么小小几只银镯子。

　　旅人道，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座城反射阳光，就像是一个地上也有一个太阳。

　　该如何描述那样的繁华？那里几乎是物欲的具象，城里源源不断地流出黄金，转眼又充盈黄金。这里有着纯金的教堂，宝石铸成的喷水池，人们披戴玛瑙和青金石，家里有着成堆的没药、乳香和象牙。

　　老人问，你喜欢那里吗？

　　不。旅人道，那里的人们每天花十数小时将黄金锻造成椅子和杯子，然后在黄金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匆匆忙忙用黄金杯子喝一口水，又挥舞着锤子去锻造下一批椅子和杯子。这座城为物欲塑造了形态，物欲也为这座城塑造了形态。我自以为我在享受它，却已经成为了它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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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人到达的第二个地方是一座失落的城。天光黯淡，黑云压城。这座城将建筑变成了一个个告示板，贴满寻人的告示，寻人的人纷纷把自己想找的人相貌、姓名、生辰和特点写在一张又一张告示上，将想找的人具体成种种孤立的特征。没有归属感的人顺着城市一圈又一圈地找着，企图通过一个个特征寻找到自己的过去。贴告示的人和看告示的人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时找人的人和被找的人擦肩而过，却都没有认出对方。

　　老人问，你想找人，还是想被人找到？

　　找人。旅人道。

　　昔年，亦是惊蛰时分，桃始华，黄鹂鸣，鹰化为鸠。骤而有雨，雨打檐铃。他入寺庙避雨，却听得一串银镯相互触碰的声音，镯声清脆，混着雨声铃声，佛香袅袅，渗入他的耳。他回头时，窗外恰是一阵电光，刹那照亮了来人面容。随后而来的雷声隆隆，恰似他心底回荡的声音。

　　旅人道，在那座城里，我贴了寻她的告示。但到处都是泛黄破碎的告示，却没几张被人揭下的。

　　老人笑了，又给旅人满上一碗茶。

　　旅人接过时，愣了一愣。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在茶中的倒影，突然低叹道，也许连我也不认得自己了。

　　******

　　旅人到达的第三个地方是一座精密之城。整个城市由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齿轮严丝密合扣紧在一起。那里的人用三个齿轮和一条杠杆做床，齿轮扣合时间走动，到精确的点时倾斜，将人唤醒。人们按照精确的对话模式出门打招呼，根据季节及星期几吃什么样的早餐，效仿书中圣人及信任的党派选择衣服的颜色，照搬统计数据结果决定如何工作。

　　旅人道，他到城市的时候正是大雨，路人却无一撑伞。

　　老人问，他们没有伞吗？

　　旅人道，他们出门时，黄历说今天有百分之九十点五的概率不下雨。在下雨前出门的人认为不会下雨。

　　老人疑惑道，那在下雨后出门的人呢？

　　旅人道，他们觉得是雨下错了。

　　******
　　老人问，你最开始时为什么要出走？

　　旅人笑道，不想一直平凡下去吧。

　　恰如眼中风，心中火。天地辽阔，万物奔腾。他有野心，想要见见另一片天地。

　　老人问，你见了这么多的城市，找到了你想要的吗？

　　没有。旅人笑了，哪有那么多的城市呢，绕来绕去，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用了半生意识到这点，却用了另半生寻找回家的路。而家乡已遗失在了来途之中。

　　老人问，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一座城？

　　旅人想了想，那是一座安静的城。有迷眼的烟与霞，盈袖的花与风，有清澈见底的河流，有水牛低低的哞声。

　　还有那个世界上唯一的姑娘。

　　惊蛰时分，电闪雷鸣，如墨夜色一刹那被光亮点燃，一夜桃始华，滟滟一荡光华千里去，分不清是桃花色，还是她眼中色。

　　他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有什么，且没有什么。恰如什么，但未点明什么。

　　夜雨铃声起，她腕上银镯清响。

　　旅人道，若是再见到她，便知道，我回到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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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雨渐渐小了。旅人放下茶碗，对老人道了一声谢。

　　我该走了。旅人道。

　　那么，路上小心啊。老人嘱托。

　　草木摇晃出清香，雨后天空透出澄净颜色。旅人踏出屋门时，抬眼便正见到一树桃花。

　　他有些怀念。惊蛰起，桃始华。而距今已不知几多星霜，而故乡尚在远方。

　　他踏上行程之后，屋外玩耍的小孩摇摇晃晃地跑回家，咿咿呀呀拉着老人的袖子要糖吃。老人无奈地笑笑，牵起孙子的小手向屋内走去。孙子开心地吊着她的手晃，震得她的手腕处几个银镯来回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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