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

　　她不会老。

　　当她发现这件事时，斗转星移，身边的人都已老去。也自诩曾深爱过谁，但时间轮转，再深的爱恋最后都归于平淡。待故人都已离去，她开始漂泊，一把油纸伞晃过四季，一身墨绿衣裳褪成淡青，似乎再没什么能激起她的感情，故而从不为谁离开或停留。

　　某年深夏，她路过一个乡郊。此时陌上正花开，一大团蝴蝶簇拥于她身旁，她一时怔忪，手中伞不觉滑落，不料身后却有一人眼疾手快，替她接住伞。

　　她回首，正对上一个布衣少年惊艳的目光。

　　她感念于陌上美景，决定在此地住上一阵。这个不算明智的决定却让少年欣喜若狂。于是，每天她都哭笑不得地看着少年用着各种蹩脚的理由来帮她搭棚子。棚子搭得很坚固，足以长久居住。她坐在花田里，仰着头，看着正在努力搭屋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冲着她羞涩地微笑，清秀的面庞上的汗水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棚子搭地再坚固有什么用呢？这里注定只是她漫长旅途中的一站而已。棚子搭好没两天，陌上花已尽谢。她整理衣装，准备离开，却不料清晨时刚开门，少年却早已在门前等她。他眉睫上似乎还有昨夜露水，眼睛通红。他死死扳着门框，手上青筋尽显。她却不语，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最后，他终于放弃，红着眼松开了门，只是转身递给她一把新的油纸伞：“你的伞……旧了。”

　　是和棚子一样的精细做工，上绣蝴蝶穿花，栩栩如生。

　　她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离去，只是轻轻叹息，只道年少时候的爱恋总是这般赤诚热烈，一往而深。而他只是太年轻，还不懂，再深的激情究会退却，没有什么不会老去。

　　只除了她。

　　她撑着新伞，又辗转漂泊了几年。新伞也渐渐旧去，而世间来来回回，春夏秋冬，似同又非同。也曾枫桥夜泊，又或危楼高唱，觅过高山流水，踏过万里河山，但终究还是不曾为谁停留。只有一次，国中战乱，她不慎被牵连，锒铛入狱。当晚，却有一个青年来狱中看她。

　　她打量着青年的一身官位锦袍，心中暗暗赞叹道此人真是年轻有为。青年却目不转瞬，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她莫名其妙。那人看着她，眼中情愫不明，他很艰难地弯了弯嘴角，比起甜却更像苦。然后，他转身离开。当晚，她便被人放出狱，带到了一个官宅休憩。她不明所以，但也坦然受之，次日开门，却见昨日那个青年立于房前，露湿衣重。他神情疲惫，似是彻夜不眠。见她出来，他只道一句话：“你的伞……旧了。”而后，他递给她一把新的油纸伞。

　　依旧是精细做工，蝴蝶穿花。

　　她终于想起他是谁，心中有一刹那的触动，却不知如何表达。撑伞离去时，身后人似乎还在远远目送。她回首，青年身影同秋日一般寥落。

　　之后，她走走停停，朝代变换，十数年一晃而过。终于有一天，手中伞骨断裂不能用，而她又回到了那个乡郊。此时已是寒冬，她却恍惚看到陌上花开，蝴蝶锦簇。走近了才看见，原是无数把蝴蝶穿花伞被码地整整齐齐，从旧到新，不变的却是相同的精细做工。她有些怔忪，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棚子。棚子已有些许年日，但坚固依然。

　　此时风起。无数伞在风中摇晃。经年岁月顿时模糊，唯记初年，蝴蝶穿花，绕于她身边。时光脉脉温柔，却再无一人，那般隐忍而深情，为她送伞。

　　刹那间，她突然泣不成声。转瞬之间，青丝花白成雪。

　　她开始相信，世间也许真有什么，原可以代替她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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