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醉

作者:胭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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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冠怒起罪红颜


      曹之匀咬牙切齿道:“这还是人么?她还活得像个人么?!”
      邱丛严叹道:“你这样冲出来,惟让她更难堪罢了。”
      之匀愤愤面对湖水,怒道:“官府不许她白日出航,船上不许放华美之物,那是官府待她不公,何以她自己还如此畏畏缩缩自甘下贱……”
      他从未骂过人,“下贱”二字已是前所未有,顿时止了口。
      邱丛严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当她愿意这样?庶民司有令,凡妓女娼妇者,不得与士大夫同进出;不得参拜寺庙道观;不得在勾栏之外涂抹脂粉、抚琴奏乐、高歌起舞;不得忤逆良民。别的都不提,只这最后一条,便能让她处处抬不起头。”
      “良民……这良民是何解?”
      邱丛严道:“便是说,除了大牢里押着的,逃逸未归案的罪人,普天之下都是良民。”
      之匀大惊:“那……那岂非……”
      “她眼所能及的,均是高她一等的良民。”
      曹之匀只觉满腔怒意无处发泄,闷在胸口翻沸燃烧。“难道这天下的王法,竟就是用来欺压这些妇人的?!我听闻青楼一处,达官显赫最是常去,那些人在里头寻欢作乐又有何高尚了?我未见有人拦着他们胡作非为,怎么倒下如此多的心思去欺压几个受尽淫亵的女子?!”他气愤难抑,几乎是大声喊了出来。
      邱丛严静静看他痛骂,道:“你不见那王法一词是先‘王’后‘法’,王法怎么定,定了怎么用,却是上头说了算的。”
      之匀愈发怒不可遏,狠狠一拳砸在船栏上,只听“喀”的一声,那栏杆竟被他砸出一道裂缝。
      邱丛严忙拉起他手查看,指节处虽未流血,也已青紫了一片。
      之匀浑然未觉疼,只是发怒。
      邱丛严道:“非是我泼你冷水,你初出世道,遇到不平便气愤填膺。待往后见得多了,自晓得外头纷乱复杂,你要气也气不过来那许多。”
      之匀道:“抚柳说我年少单纯不识人间险恶,我当日还不服气,今天却尝到了些滋味。”
      “早知就不该上船……”
      之匀摇头:“亏得上了船……”

      接下来那一整天,曹之匀都是神游太虚。邱丛严大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也不去和他说笑。
      快到晚饭时,他突然拍案而起:“我要去见轻烟姑娘!”
      邱丛严好笑道:“你又想到了什么?”
      之匀道:“我要去为轻烟姑娘谋个出路。”
      邱丛严道:“明日再去罢,天快暗,于你于她的名声都不好。”
      “我晓得你不提我姓名乃是怕传出去有闲言碎语,然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原不怕那些。”
      “你是不怕,她却要顾虑。她已赎身从良,虽说还是卖艺卖笑,却无人能再逼她卖身,她也因此才略受些尊重。你贸贸然去她房中,让人看到传开了,只会让她的日子更难过而已。”
      之匀这才按捺下。
      次日,他一醒来便嘀咕着要去找轻烟。邱丛严也不拦他,只道:“我在这儿等着,你撞了软钉子尽可以来我怀中哭诉。”
      之匀不理他,面色郑重地走了出去。
      轻烟房门敞开,蕊儿老早就看见他,福身道:“邱公子,我家小姐正等着您呢。”
      他听着这声“邱公子”,愣了愣才点头回礼。
      轻烟的屋子门窗皆开着,帘子屏风也都取走,之匀晓得她是避嫌的意思,便道:“小可昨日仓促离席,特来赔罪。”
      轻烟席地而坐,地上放着张矮桌,她一身素衣长发披肩,倒颇有些古风。
      之匀正要学着她的样子坐下,只见女子两手放到膝前,慢慢伏下身子,竟是行了个大礼。
      之匀惊道:“轻烟姑娘,使不得!”想去扶,碍着男女有别,便忙也鞠躬还礼。
      轻烟直起身子道:“贱妾本是末等女子,只余着一丝眷恋在世上偷生。能得公子为贱妾不平,贱妾感激之心无以言表,且望公子受这一拜。”
      她仍伏身拜将下去。之匀料想是昨日失言怒骂,让她听见,便僵坐着受了礼。
      他本是有话要说才特意赶来,被轻烟如此大礼一搅,却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轻烟道:“贱妾昨日听得公子一番话,料定公子今日要寻轻烟,公子请说罢。”
      之匀吸了口气,端正神色,道:“轻烟姑娘,你既已为自己赎身,就莫在这个行当里久留了。另寻个生计,虽难致富,要说温饱也还过得去。你若缺少钱财,小可愿予相助,我家中……”
      “公子。”轻烟淡淡微笑,她本长得不差,这温柔似水的笑容绽开,宛若青莲。
      “公子这话贱妾受用了。贱妾已是残花败絮,出到哪里都躲不开世人目光。况且贱妾十七岁入青楼,要说养老的钱,早已够了。”
      “那为何……”
      “邱公子,你说这一朝繁华之后,什么最可怕?”
      “……小可不知……”
      轻烟道:“青楼中夜夜笙歌行乐,虽都是逢场作戏,却人声鼎沸热闹无比。贱妾赎身后,曾躲在德州一处民居度日,对着家中四壁反不知该做甚么。年少荒唐之后,最怕的,实是寂寞。”
      之匀听得糊里糊涂。
      “贱妾当年初入青楼,三番两次想要寻死,终是忍辱偷生残喘至今。现在既不用强意接客,又得四处游玩,于轻烟这样的身份,已是想不到的福气了。”她话虽悲苦,神情却是平淡。
      “可轻烟姑娘……”
      轻烟俯首道:“贱妾多谢公子的心意,然命已如此,公子亦无须为轻烟挂怀。”
      之匀急道:“小可家中略有薄力,定能助你脱身从良。为何你不愿受我劝言,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却偏要留在这污泥之中?”
      轻烟反问道:“公子,您可知天下有多少女儿不得已落入勾栏?您救得了轻烟一个,难道也能救尽天下?”
      之匀被她问得无话可答,只能道:“小可管不尽天下事,然眼下只轻烟姑娘一人,既让我遇到,又怎能视而不见?”
      “公子,贱妾……”
      “轻烟姑娘,小可已想好去处,虽不能保你锦衣玉食,但至少你和蕊儿都能有个安定居所。你若怕人知晓,便只管隐姓埋名。”
      轻烟仍是笑得动人:“公子有所不知,庶民司里有一叠贱民册,各地的娼妇都登写在册上。每个省今年有多少卖身的,多少赎身的,多少嫁人的,多少生子的,多少丧了性命的,那册子上无不清清楚楚。贱妾就算改名换姓,贱民册中也还是记着轻烟的本名,贱妾走到哪里就要报备到哪里,庶民司的衙役才能予我放行。就算贱妾隐居,每半年也还是有官衙要来审问,看贱妾是否成了私娼。那从良二字,除非贱妾死后转世投胎,这辈子已是指望不到了。”
      之匀张口结舌:“……竟……竟是一夕之错,再不得翻身么……”
      他本想,若凭轻烟一己之力不能谋生,便让她去曹家镖局,诺大一个镖局,收留个女子当是没有问题。谁知轻烟非但自己不肯,那庶民司中的花册子,也由不得她愿意……
      轻烟见他怔怔,笑道:“公子古道热肠,轻烟感激不尽。奈何贱妾有命无运受不了这等福气。若是改日能在他处相遇,公子愿闻轻烟一曲,便是轻烟的荣幸了。”
      之匀心中说不上的滋味,苦辣酸涩一齐涌上,堵得他胸口胀痛。
      轻烟道:“公子若是无事,不如回房罢。在贱妾房中久待,于公子声誉有害。”
      “我……我本是想帮你……却还是我自不量力了……”
      “公子,轻烟早已认命,今日能得公子一番恳切,足矣。贱妾愿公子赤诚之心永驻,纯善之意长存。”
      话至此,已是逐客。
      之匀站起来,微抬了抬手,转身离去。
      到走廊转角时,蕊儿轻轻喊道:“公子!”
      之匀回头,见她深深道了个万福……

      ************************************

      邱丛严看到他垂头丧气地回来,张开双臂笑道:“我可候着你呢。”
      之匀瞪他一眼,一头扎进他怀中,狠力蹭了蹭。
      “你早知她不允。”
      邱丛严垫着他肩膀呵呵笑道:“若是轻浮贪财的或许会肯。那个轻烟沉静坚定,这样的女子,知道甚么可为,甚么不可为。”
      之匀闷闷道:“那你还让我去。”
      “我只说你就肯信么?须得你自己听她讲了,才能死心。”
      之匀不悦,忽又想起,怎么自己见他张开手臂就想也不想扑过来了……便推开他道:“你倒是和我大哥一个样儿。”
      “一个样?什么样?”
      “肚子里门儿清,就是看我自己去撞墙。”
      邱丛严笑道:“这是算夸我和你大哥一样疼你么。”说着又要去搂他。
      曹之匀拍开他双手,道:“邱公子动手动脚地作甚么?难不成见了轻烟姑娘,想到了什么老相好?”
      邱丛严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家小六?这‘老相好’可不是我们六郎的辞令。”
      之匀微微红了脸,撇撇嘴道:“你当我家的镖师都是和尚道士,清心寡欲的?比这更下流的话我都听过呢,不过是以前没说出口罢了。”
      邱丛严痛心疾首:“这却是我的罪过还是你家镖师的罪过。”
      之匀道:“我也知道不好,是以平常从不说那些的。”
      “那何以敝人竟亲耳听到了?!”邱丛严捶胸顿足,摇头叹道:“我当初认识的那个腼腆文静的小六哪里去了。”忽又笑道:“如今这个没大没小口无遮拦的小六,喊声丛严来听听。”
      “你……疯癫兄又发作了?”
      邱丛严道:“你疯癫兄我今日闲了半日,正要找个乐子,你送上门来的,且不能怪我。”
      曹之匀忙道:“我正为轻烟姑娘哀愁,休来闹我。”
      “哀愁多了伤身,须得乐一乐。”
      “只你一个人乐去罢,我可不乐。”
      邱丛严笑道:“出来只几日,就学会忤逆兄长了,还不给我过来。”
      两人便又是一阵追打嬉笑。
      小六原为轻烟的那份感伤,不多时便都飞去了九霄云外,不由叹道:“为何我与你在一道,总是疯疯癫癫地玩笑胡闹。”
      邱丛严得意道:“可见我们八字合拍。”
      之匀笑道:“你当是谋亲事,讲八字合拍?”话一出口,两人均是一怔。
      之匀忙又扯别的事说,此话中的语病,却是再不敢细想。

      轻烟仍邀他们过去吃饭,虽还是谦卑的样子,笑容间已热络了许多。
      航程过半,河上起风。之匀第一次坐船,稍遇些风浪便觉头晕恶心,待风渐大,船晃动得厉害了,直吐得七荤八素。胃里吐空了也还是恶心,捧着木盆只干呕些胆汁。
      船上没有新鲜蔬果,邱丛严只能让伙头熬些淡粥让之匀裹腹。他虽勉力吃了,可只要船稍晃个几下,便又全都吐得一干二净。
      邱丛严焦急,想起轻烟上次说有治晕船的药油,便托蕊儿去讨。
      轻烟听闻之匀晕船如此严重,亲自将药油送到房门外,道:“邱公子,此药能略解头晕胀痛,可若要立竿见影,怕是不行。”
      邱丛严双手接过,道:“晕船本也没什么,可舍弟吃不下饭,吃什么都吐尽了。尚有四五日才得靠岸,可怎生是好。”
      轻烟宽慰道:“这几日风大,待不起风便好了。贱妾粗通厨艺,看能不能试着让小公子吃下些什么。”
      这几日,但凡是船上有的,邱丛严早已想着法儿地弄给小六吃。只是轻烟一番好意,他也不便推拒,况且若真能让小六吃得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曹之匀这两三日来几乎什么都没吃,连喝水也是照吐不误。
      邱丛严轻轻给他抹上药油,问道:“可有好些?”
      药油味甘性凉,之匀果觉清爽了些,微微点头。
      “有没有甚么想吃的?”
      之匀虚弱,话也懒得说,听问,又摇了摇头。
      邱丛严躺到床上,将他搂在怀里,一手托着他肩膀,一手给他揉按太阳穴。“早知这样,还不如旱路过去。你大哥要是瞧见你现在的模样,非得煮了我不可。”
      小六实在没有力气回话,昏昏沉沉,只是颠来倒去地睡了吐,吐了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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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笔墨都给了轻烟了....
    啊...为什么在下对青楼女子会觉得这么有写头....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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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阳如血
    能得阅青萍兄此文,何其幸也。——本只要这一句,然句子短了在那闪闪烁烁的广告下居然毫不起眼,不甘~!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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