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醉

作者:胭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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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船小阁两三语


      之匀晕船的症状毫无减轻,几日来没有吃喝,脸色都黯淡惨白。
      邱丛严搂着他,只觉他手脚冰冷,连身上也不暖和,便用力将他按在怀里用自己去暖他。
      曹之匀身子乏力,脑瓜却没闲下。似睡非睡之间,也说不清是在作梦还是在回想,只是忽而见大哥切切叮咛自己出了家门要小心,忽而听得那宋媒婆老母鸡般的聒噪,忽而叹轻烟好不可怜,又突发奇想不知慕容叔叔的芦鸯亭肯不肯收留她……身子就像飘在云端,又像是浮在水中,肚子里却又说不出的难受。
      躺得久了,便想动动手脚,他才缩了缩脚趾,就听邱丛严问道:“醒了?哪儿难受?头还疼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若是之匀有力气开口,定要笑问:你问了这么多,要我先说哪个?
      可惜他现在耍贫也耍不动,扯了扯衣襟又睡。
      说是睡,其实整天整夜躺在床上,又哪里睡得着,不过是闭着眼放松了休息而已。之匀脑子里又在想些乱七八糟,忽觉邱丛严的手触了触他额间,然后替他理了下鬓发。
      他轻轻摸着挺舒服,之匀便也不去理会。
      过了会儿,那只手又来,却是抚着他面颊,再然后,顺着下颚滑到脖子,又一路摩挲到锁骨。在锁骨处流连了片刻,仍回过去抚脸。
      凡是那只手指尖触过的地方,说不出的酥痒发热,之匀哼了声,抬头看他。
      邱丛严未料他竟醒着,慌忙将手缩了回来,道:“我方才还以为你有些低烧,试了试,没甚么。”
      之匀看他一脸心虚,不知怎地心里反有些窃喜,便浅笑着又枕上他胸膛。
      午时后,轻烟端来一碗菜泡饭,道:“这是贱妾教了蕊儿,看着她亲手熬煮的,比船家弄的要清淡些。汤是鸡汁,就算吃下去又吐出来,那汤中的精华都取到了,比米粥淡汤要养人得多。”
      邱丛严便一勺一勺喂给小六。
      之匀没胃口,但也知道这样不吃不喝伤身子,忍耐着吃了半碗。
      果然轻烟的菜泡饭甚好,邱丛严见小六手脚都暖了,面色也稍好,也不总是难受地翻滚,心中顿时宽慰。只是未到晚上,那半碗饭又都吐了出来。
      船上哪有学多鸡汤让小六吃,轻烟便另想他法。
      新鲜蔬果固然没有,咸鱼干之类却是取之不尽。轻烟便将鱼干洗净,用酒泡去腥气咸味,待泡软了,切成末,加上小米熬成鱼粥,再配些清爽可口的小酱瓜,虽简单,却也味美易消化,正是适合之匀此时吃。只可惜了泡鱼干的酒便只能弃去,船工们见到,连连摇头。
      之匀感激轻烟热心,便想送东西谢她,邱丛严拦道:“你这样却是折辱她了。若要谢,待我去问过她接下来往哪里走,到她驻身的地方去给她捧个场才是正理。”
      之匀又糊涂了,怎么正经送东西是折辱,去那些个不正经的地方见她,反倒是“正理”呢?但这些事,邱丛严比他明了,便都听他的。
      总算后头几日风小,之匀渐渐也惯了,只要别是大起伏,还能有力气下床走动。
      邱丛严打听到轻烟乃是往金城最大的芳华楼去,便说,定要去听她奏一曲。果然轻烟喜道:“那贱妾定当备上好酒,恭候二位公子大驾光临。”
      之匀过后问道:“怎么我们去青楼见她,她反而欢喜呢?”
      邱丛严道:“就比如一个戏子,你给他黄金千两让他素着脸在街上唱,便是折辱。待他上了妆穿了行头,你去戏园子买了票,点了名儿要听他唱,这就是脸面。轻烟在外是贱民,惟在青楼里,她是东家。你要讨她欢喜,自然要到她如鱼得水的地方去。”
      之匀叹道:“这一行的规矩也可悲得很了。”
      邱丛严道:“哪一行没有难处?只是你今日见了勾栏里的便觉尤其悲惨。像你家的营生,不也是日日刀口上走?但凡谋生之处,没有轻巧的。”
      之匀见他正色,扁扁嘴靠到他胸前。
      自从犯了晕船症后,小六却养成了有事没事爱往邱丛严怀里钻的毛病。遇到他言语稍厉些,便凑到他怀中作出一副可怜模样。邱丛严本还记着曹尚武的话——“别尽惯着他,也须让他知道在外头的不易”。可试问一个男子搂着心上人还能讲出什么厉害话来?自然是满腹厉言都化作一腔爱意,邱丛严再想说什么,也只能是笑着当温存话儿讲了。
      之匀隐约已觉得两人太是亲密,别说朋友间,就是亲兄弟也没有这样搂搂抱抱的。可他只觉在邱丛严怀里安心舒适,什么礼不礼教不教,一概不想理论。偶尔想起,便都摇头甩开,也算掩耳盗铃。
      邱丛严是什么肚肠,安能没有发现之匀那点小花样。然他心思缜密,又能忍耐,每次见之匀贴上来便正襟危坐,作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待之匀在他怀里呆得习惯了,才渐渐将手搭在他肩上腰上,或是凑得极近的和他说话。
      本来两人至多是私下里这样粘乎,却不知为何让轻烟看出了些眉目。她便找了个时机,让蕊儿叫之匀过去说话。
      她一上来便问:“不知公子本名为何?”
      邱丛严那日谎称与之匀是兄弟,轻烟也就一直“邱公子”“小公子”地喊,此刻这样一问,倒是让之匀讶异了下。
      她笑道:“贱妾看两位实在不像血亲。邱公子对您呵护有加,想必是怕用了您的真名,传出去曾与贱妾同船渡河不好听,才假称是兄弟。是以贱妾每次唤您,您总是反应不过来。若是不方便说,那也无妨。”
      之匀道:“并不是轻烟姑娘想的那样。因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怕被人寻到,是以丛严兄替我隐瞒了姓名。我本姓曹,上之下匀是也。”
      轻烟试探道:“我听闻武林中有户曹姓人家,据说那家的六公子极是灵秀脱俗,公子您与他相较,怕还胜了三分。”
      之匀腼腆笑道:“姑娘听闻的那位,大约就是小可。”
      轻烟道:“那时听说曹六公子如何如何清秀美貌,贱妾尤不信,今日总算心服口服了。”
      两人又闲聊了许多,轻烟便提起自己初入青楼之时。
      之匀曾得邱丛严叮嘱,万不能去问一个青楼女子如何为娼。可轻烟自己提起,又不能掐了话头不让她说,也就只有默默听着。
      “贱妾家中原是官宦之族,家父未得罪前,也算风光过一时。”
      之匀想问如何得的罪,忍着没有发话。
      “所谓伴君如伴虎,只是一夕之间,家父便无端被打入牢中,终使族中男子皆放逐,女子皆为娼。贱妾那时十七岁,本已有了夫家,出了事,自然被退了亲。”
      “那为何他们不来赎你?”
      “公子,那时是圣上下的旨,若给贱妾赎身便是抗旨。何况,若换作是轻烟,也不愿一个罪臣之女嫁进家门。”她浅浅一笑,倒像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贱妾刚入青楼时,只想一死了之。奈何人啊,总还是舍不得死,就算蝼蚁尚且偷生,贱妾在青楼呆了三年,才算知道何为‘好死不如赖活’。所幸后来得遇父亲的一位故友,见轻烟不堪,赠了些银两替我赎身。这两年才好过了许多。”
      “轻烟姑娘,往事就莫要再提了……”
      “公子,轻烟非是在您面前哭诉自己的身世。因您当日说‘一夕之错,竟再不得翻身’,轻烟略有所感,有些话不得不提。”
      之匀似有所了然,但不敢细想。
      “邱公子与您是为挚友,然君子之交淡入水,若逾礼,便是错!”
      之匀如被敲了一闷棍,耳边皆是鸣音:“……你……所指为何……”
      “公子,轻烟的话您若听懂了,便好好想想。须知有些错犯不得,就是想也不要去想。”她躬身道:“您若不明白,便看着贱妾。轻烟就是那个‘一夕之错,再不得翻身’的榜样。”
      “你……”之匀咬了咬牙,道:“轻烟姑娘,你误会了。我和丛严兄非是……我是家中老么,或许稚气爱撒娇了些,却绝非姑娘想的那样!”
      轻烟见他脸色赤红,叹道:“若是贱妾误会,自然最好。”
      两人默然干坐,无话可说。
      五月尾,正是夏初春末最怡然的时候。船在河上航行,带来几缕微风,吹在身上略有些热意,但并不觉难受。
      轻烟看向窗外,悠悠道:“公子,那日我在船栏边听到您要去断湖看杨花,便觉与您投缘,这才让蕊儿邀二位上船……杨花是个轻薄东西……美虽美,却只繁华片刻,被风一吹便是过眼云烟……轻烟这个花名,便是杨花上化来的……”她原就嗓音温婉,此刻柔声道来,几如梦呓。
      之匀深吸了口气,道:“因有位友人说,春暮杨花极是醉人,我才想赶去看看。”
      轻烟看了他一眼,掩嘴轻笑道:“似乎……每次扯上杨花,都能遇到妙人儿呢……”接着还是柔柔道:“贱妾曾有位朋友……他就极喜爱杨花,只可惜与杨花一样命薄……他那时问我,若杨花有心,是愿随风飘逝呢,还是零落成泥……贱妾便答……”
      她本是半眯着眼,突然睁开一双杏目,圆圆瞪着之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双眼茫然失神:“他……原来……他竟是……何苦……何苦……”
      轻烟死死拽住衣角,指甲折断了也不自知,许久许久,才脱力般瘫软下来。
      “公子……”她望着远处,像是在对远方的什么人说话一般:“忘了罢……贱妾说过的话,您都忘了罢……”
      之匀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到底是在对自己说,还是自言自语,小声唤道:“轻烟姑娘?”
      轻烟恍若未闻,闭上眼,已是满面泪痕。
      “轻烟姑娘……你……”
      她以袖掩面,道:“公子……这许多年来,轻烟一直有些事情想不通……一直觉得往日里的前因后果都说不通……今日,贱妾才明白……原来竟是我……让他……”
      她强自镇定,之匀还是听见她呜咽哭泣之声。
      “姑娘,小可虽不知你想起了什么伤心过往,然昨日之事不复返,姑娘还请节哀。”
      轻烟仍掩着面,低头行了个大礼:“不出两日便能到金城……贱妾先与公子拜别,愿公子万福安康……”
      曹之匀见她双肩颤抖,只得道:“姑娘请多保重。”

      邱丛严见他回屋后闷闷不乐,便问:“与轻烟聊了些什么?”
      之匀一五一十告诉他,道:“你我以后还是隔远些,平白让人误会。”
      邱丛严愠怒道:“她见多了风尘,自然什么都往那上面想。”
      “你这样说也太看低她了,轻烟并非那样的女子。”
      邱丛严冷冷道:“她却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之匀见他竟是动了真怒,忙道:“她管她说,我们清者自清,又有什么好计较了。”
      谁知邱丛严上一刻还是要发怒的样子,下一刻便淡然道:“谁让六公子说不过我就撒娇耍赖来着。”
      之匀无言驳他,惟有一个白眼儿伺候。
      邱丛严苦叹一声。
      若之匀是女子,他早就二话不说上门提亲。想他南六省的商头,要家世要人品什么没有?若是曹家真有个女儿,这亲事还不是拗在臂弯儿里的?!
      若是文的不行便来武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抢来,生米煮成熟饭,黄花闺女能不依了自己么?
      偏生小六是个俊俏儿郎,除了两情相悦,再无别的办法让他心甘情愿跟着自己。邱丛严诸般风流手段,对他是一概使不出来……他本是好不容易让小六有了些亲近,这下让轻烟一挑拨,又处处避着他,他怎不恨得牙痒痒。
      这位奸商在肚子里将轻烟祖宗八代都挖出来骂了一遍,脸上却是和风细雨地跟小六闲谈说笑。
      轻烟虽听不见邱丛严肚子里的骂声,但毕竟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六七载,于这位仁兄的不满之情倒还是能觉察出一些。临下船时,她当着邱丛严的面对之匀道:“六公子,如今您和邱公子这样生分来避嫌,却成了轻烟挑拨离间。若真的是贱妾误会了,自可不必如此。”
      之匀一想也是,自己怎么就摆出了一副此地无银的样子,便将原来避嫌的意思都消了。
      邱丛严这才看轻烟顺眼了些。
      船到岸乃是辰时三刻,正是一日之计,满街都是赶集做买卖的。轻烟下船时,一身灰白布裙,不施脂粉,头发也只松松挽了个髻。
      她虽是尽力不惹眼,但一来她长相柔美,二来一个年轻女子出门如此素净打扮,反让人留意。街上所谓“良民”见她走过,都是远远绕开。
      之匀看主仆二人走远,叹道:“分明是士族千金之相,却是轻薄如纸之命。”
      邱丛严不愿他再为娼妇一事伤神,道:“我在金城颇有几个酒肉朋友,正好一家一家走走,还省了饭钱。”
      之匀笑道:“邱老爷怎如此抠门。”
      邱丛严哈哈笑道:“待到了褚州,我再让你好好见识何谓真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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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开新篇。。。好想开新篇。。。好想开新篇。。。好想开新篇。。。
    虽然我已经开了。。但是只不过是把BLOG上滴文头拿了过来,正文还一个字未写。。。
    但是天使某告诉我,写手一定要讲坑品,填完这篇先。。。
    恶魔某告诉我,写吧写吧,现在万年坑一个比一个多,多你这个也还是不多。。。
    于是。。。偶勉力自己。。。用遥不可及的。。。小六和邱奸商的不知在何处的H勉力自己。。。填吧 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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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阳如血
    能得阅青萍兄此文,何其幸也。——本只要这一句,然句子短了在那闪闪烁烁的广告下居然毫不起眼,不甘~!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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