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

　　这个人……
　　我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身素色灰袍，软底白靴，寻常打扮，朴素异常，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配饰，没有男子常带的腰牌，甚至连束发的簪子都只是支精雕的木簪，只是鼻尖隐隐传来阵阵暗香，凭味道这应该是上好的沉香木。一脸斯文气，满身书卷味，嘴角的笑容让人心情异常的平静，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只是举手投足间仍然挥洒着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
　　这就是传说中的六皇子。在道寂和李辞的描述中的，我无数次的想象，让我们愿意赌上生命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是当他真正的站在我面前，我不禁怀疑，这样一个平和的男子的真的能成王？
　　古往今来的王者，是始皇的残暴，是武帝的野心，更是秦王李世民痛下决心断手足除异己的决绝。这些千古一帝无论最后是怎样的丰功伟绩，都掩盖不了他们初登王位的满手血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权力。
　　可是，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身上没有沾染政治的肮脏，反而阵阵的沉香味洗涤了心灵。他更像一个寻找桃源学者，而不是一个满怀野心的背叛者。
　　他能赢吗？
　　无疑，如果在某一次文人雅士的风雅聚会上看见他，任何人都会倾倒在他的风度下，但是现在，我随着他在赌博，倾尽所有。
　　我想知道的只是这个，他能赢吗？
　　“民女黛远影拜见六皇子。”我微微俯身，口气谦和。
　　“就算了吧。”他的声音拉住我下蹲的身子，“这里也没有外人，就不必多礼了。”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人，温温和和，很好听，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谢谢六皇子。”我被旁边的道寂扶起后，就一直低着头，没有再像初见他时放肆的打量。我知道，即使这样温和如水的男人也有皇家不可冒犯的威严。
　　“这次，我是专程来向你道谢的。”他说的一如平常，嘴角含笑，却让我受宠若惊，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又俯下身子。
　　“六皇子真的是折煞民女了，远影万万是担待不起的。”
　　“我是真心的。”
　　他渡到窗边，缚手而立，望向窗外。这外面就是一潭荷塘，水中的清影随风摇曳，送来缕缕幽香，却觉得与他的素袍锦衣分外相配。窗外的光亮透进来，在他的身上形成剪影，隐藏了他含笑的嘴角透露的温润，反而在不经意间释放了一股张狂之气。我望向他的背景，突然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就是我需要的吧，我，道寂，李辞及所有追随他的人所信仰的，王。
　　“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应把你牵扯进来，谢谢你帮了我们许多。”
　　“这本来也是我该做的，再说我也有要得到的东西。”是的，我是一个商人，我与道寂他们的区别就是有付出就必须有回报。没有所谓的忠诚和信仰，这就是士农工商中最下等的商人。
　　他笑了，即使他没有回过头来，我清楚他笑了。
　　“总之，我非常谢谢你。无论你是要交换东西还是为了什么人，我对你的帮助非常感谢。”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经意间红了脸颊。偷偷向旁边的道寂望去，他也在看着我，把我抓了个现行。眼睛像被烙铁烫到，急忙又转回来，脸又烧红了大半。
　　“这种荷花好像在京城不太常见。”他伸手指指窗外，那片荷塘开得正旺。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我心里清楚，他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我，更不会是一塘京城没有的荷花。
　　“六皇子如果有什么吩咐，远影必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我站在他的阴影里，无比恭敬。
　　原来他除了安抚人心，更让人无法造次。
　　“黎夫人真的是严重了。”他转过身来，仍是那种笑容，可是我已经读到了不一样的信息，是一种了然的赞许。“我只是想问夫人当初的承诺还有效吧？”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意指何物，但稍想便已明白，“当然。刚才我才去过杨府的别院，已经得到了承诺。”这件事本来是想先跟道寂说的，不过他也在旁。看见他眉宇间不自觉的泛起担忧的神色，我突然对他安慰的笑笑。
　　道寂偏头正想问我些什么，李辞突然插嘴进来，“六皇子比你更早得到杨致远的承诺。”
　　我看向他，他神色不似往常的有些严肃，想来是六皇子在场而有所收敛，却仍叫我瞧出了一丝挑衅的气味。目光又转向一旁的六皇子，他不语，是默认。
　　原来，我是多此一举了。
　　明显有些失落，我以为我可以为道寂做些什么？小銮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我自问却不知。
　　“我听说，长江的码头都是黛家的。”六皇子盯着我，终于问出了此行的关键。
　　而我也不躲闪他的目光，迎着他思索，片刻，嘴角终于泛起了笑容。是决战的时刻来了吗？
　　“远影的确是许了，可是决策权不在远影这。也许要劳烦六皇子走一趟黛府，不过父亲一定会答应的，而细节也需要商讨。”
　　“可是，黛老先生说决策权在你这。”原来他们已经去过黛府了。
　　“可是船运的事远影重没有碰过。”不是故意的推脱，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太高估我，而我也太高估自己了。“现在商行逐步让我的弟弟黛远山打理了，如果父亲不想插手，也可以找远山商量。”
　　所有人都看着我，没有说话。然后我就明白了，他们也定是找过远山了，只是答案仍在我这。
　　“远影许过的事定会兑现的。”我带着微怒，是因为他们的不信任，更是因为他们的轻视，女子对他们来说，可以是工具，但绝不会是伙伴。
　　“夫人误会了。”六皇子看出了我的微怒，出言安慰，也化解尴尬。
　　“是六皇子误会了。”我收敛怒气，转眼又变得乖顺起来，笑颜盈盈，是一层伪装。“远影曾经就让李大夫转达过，黛家定倾尽家财，助六皇子夺天下。”
　　“有夫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气氛已经变得尴尬，也不再适于议事，“京中急事，就不再叨唠府上了。”
　　不等答复，便已转身，一旁的李辞急忙抖开一件墨黑的披风为其披上，紧随其后。一时间衣带翻飞，披肩下金丝缠绕的内角流光一线，可是更让我惊讶的是他衣带上一瞥的苍龙。
　　没有用贵气的金银，只是用与衣袍相近的灰色的绣线，却用色繁复，绣功了得，一条五爪劲龙呼之欲出，晃花了我的眼，可占顺又离开了我的视线。
　　这就是所谓的王气吗？我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回味。
　　“远影？”旁边的道寂没有离开，而是执起了我的手，唤回了我的心智。
　　“六皇子他来了很久吗？”我仍然望着六皇子消失的方向。
　　而显然，道寂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对不起。”他看我的眼神很内疚，以为我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而我没有纠正他，仍继续自己的话题。“他亲自来见过杨致远和我的父亲弟弟？”
　　“远影……”
　　“你只需要回答我。”我回头望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口气强硬。
　　“是的。”道寂微弱的叹了口气。
　　“他刚才一直以我自称？”
　　“……”他答的有些犹豫，不太确定我到底想问什么，“是的。”
　　听到他这么说，我慢慢笑了，笑得他都有些莫名其妙，晃晃我的手臂，满脸茫然。
　　我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一直盯着他笑，越笑越大，最后眼睛都变成了弯月。而道寂一脸莫名，最后连茫然都挂不住了，脸色佯装微怒，眼看着就要开口吼我。
　　可是我没等他开口，我就已经垫起脚尖嘴唇擦过他的右颊，堵住了他的话。刚才还在生气的人瞬间被羞涩涨红了脸，也忘记了要说的话。我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心底温暖的散发出芳香，一如梦中一样。
　　只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没有像梦中的少年那样因羞涩别开眼臉，而是拉着我迎上我的目光，火热的让我都不禁低下了头。
　　道寂没有发现，我又不自觉的偷瞄了一眼六皇子离开的方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六皇子刘昂，后来，他成了千古一帝，而我与道寂远走大漠，黄沙埋骨。
　　只是这惊鸿一瞥，让我终生难忘，那条苍龙已经绣进了我心里，我知道即使幽幽青史里没有为我书上一笔，我也为它留下一点，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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