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帐内，木义云吩咐下人道：“去给小公子整套御寒的衣物来。”

　　邵可微则拉过安子徵坐在了榻上，安子徵看似拘谨，实则是心中忐忑不安，满脑子想着若是被询问过去该如何回答。可这才刚坐下一个将士便匆忙赶来，对着邵可微行了礼后，看似不经意的瞥了眼安子徵，警惕着未开口。

　　邵可微并不介意：“何事？”

　　公主既然都问了，那将士便道：“那传旨黄门正候在中军大帐内……”

　　“我知道了。”邵可微做了个让将士退下的手势转而对安子徵笑道：“懿儿这两日也是疲累了吧，娘亲去处理一些事务，懿儿先好好休息一番，晚些时候娘再来看你。”

　　安子徵模样乖巧的点头道：“娘亲先忙。”

　　邵可微走后安子徵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放松，他长舒了一口气坐在了塌上，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出了帐外，木义云突然问道：“公主，地牢的那个如何处理？”

　　“牢里的那个，你晚些时候去将他带到帐内来。”邵可微转而说道：“就带到这个帐内。”

　　“公主？”木义云不解但又深知邵可微做事总是有理由的，故答道：“是。”

　　邵可微好笑的望着木义云道：“你怎么不问宫中传的什么旨？”

　　木义云双臂环胸，他跟随邵可微十七年哪会不知道皇帝传的什么旨：“末将就一粗人，那些文绉绉的话末将也不会说，但那圣旨无非就是说些嘉奖公主之类的话罢了。”几乎每次都是这么一个套路，只要公主领兵出征，那皇帝就会隔三差五的从宫中传旨来，表面是关心褒奖，但其实就连他都能看出来，皇帝是想要告诉军队他才是燕国的主人，掌管所有人的升罚降戒。以往公主若是战败了，皇帝降公主的品级，若是公主立了战功，便赏珠宝千金，可惜不论皇帝如何升降公主，公主在军队中从不曾动摇过半分，即便是降为了副帅也依然是军队的最高决策者。

　　邵可微冷笑着轻蔑道：“本宫觉得本宫的这个皇兄，已经按耐不住了。”

　　木义云不屑道：“又能耐公主何。”

　　地牢的阴冷子懿是熟悉的却又是无法习惯的，他原想休息一会保存点体力，可还是被湿寒侵蚀，难受得无法入睡。最后他还是轻叹了口气闭目坐靠在墙边，嘴角勾起自嘲的浅笑稍纵即逝。七岁以前，他日日夜夜都被关在地牢里，七岁以后，他除去白日陪读习武，夜晚也只能回到地牢里，直到三年前王爷准许他去福宅帮忙后，他才得以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

　　所以就娇了？

　　木义云来到子懿面前时，他只看到子懿随意靠坐在牢房里的唯一一面苔痕斑驳的墙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后狱卒手里火把上的焰苗因牢里的阴风而摇晃，火光映照在子懿眼眸中依旧只能看到如墨般沉郁。

　　木义云沉声命令道：“将他锁上镣铐，押到小公子帐内。”身后狱卒手里拿着镣铐上前利索的铐住了子懿的双手，子懿淡淡的看了一眼牢房外也不反抗，任由狱卒将他推拉出牢外。

　　牢外夜幕低垂，寒风哀嚎长啸，白雪纷飞不绝。

　　子懿跟在木义云身后，抬头仰望着漫天风雪的黑夜，心中像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凉原野，没有一丝生气。

　　木义云将子懿带到帐内时，邵可微正在与安子徵在几案旁用膳，安子徵已将一身灰麻衣换去，一身青缎云雁细锦衣将他衬得神清气爽。木义云禀报了声便将安子懿按跪在地，自己一并立在了一边。

　　即使在木义云出声禀告后，邵可微也只是轻应一声却未曾抬头看一眼，只专心为安子徵夹菜。倒是安子徵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景苒公主将安子懿带来是何用意？

　　子懿在不远处埋首跪着，他不想看，可是余光却能瞥见邵可微细心的为安子徵夹菜，他不想听，耳边却能传来邵可微对安子徵嘘寒问暖。

　　他所乞望的，也不过如此——普通人家的平淡温暖。他也只不过是想痛的时候会有人心疼，病的时侯会有人照顾，难捱的时候会有人可以依靠。

　　他不敢抬头，他怕他看得太清楚，会羡慕会嫉妒会心生魔障。

　　用完膳后，邵可微才对木义云道：“你先下去吧。”木义云负责的应道：“公主，此人武艺不差，末将担心他会伺机逃脱。”

　　“军营重地，我的将士都是摆设吗，岂是他想逃就能逃得掉的？”话语淡淡，却透露着不可违抗的态度，说罢邵可微担心天太冷替安子徵又披了件貂裘，拉着安子徵坐到了榻上。

　　“是，公主所言极是。”木义云跟随邵可微十几年，刚才的话确实冒渎钧威了，公主的决定毋庸他人置喙，他迅速躬身退出了帐外。

　　“懿儿困不困？”邵可微捋了捋安子徵鬓角的细发问道。

　　安子徵摇了摇头回道：“孩儿不困。”原是有困意的，但子懿的出现令他着实没了困意，本想应已成定数，可眼下这又是什么情况。他一边揣摩邵可微的用意一边又怕自己稍不注意露出马脚，而他最怕安子懿突然改口。安子徵心下翻转，世间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万一发生什么变数岂不是功亏一篑？想着安子徵隐在袖袍里的手拇指与食指紧张的摩挲了起来。

　　邵可微微笑道：“那娘给懿儿说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安子徵心里怵惕起来，他大概能猜到邵可微为何要将安子懿带来了，她是要再次试探确认，父王说过邵可微多疑不易信任，不想邵可微居然如此狡诈如此小心谨慎。

　　“好。”安子徵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望了一眼跪在丈外的子懿，似乎不为所动，依旧垂首跪着，腰脊挺直。安子徵知道他是惯性挺直腰背，并不是故意装出一副傲态的样子，那是多年被父王用鞭子用棍子逼出来的。

　　不许哭，不许喊，不许求饶，跪直！小时候安子徵时常能在父王的庭院里看到那个瘦小的孩子，在棍棒下跪倒又挣扎着爬起来挺背跪直。

　　邵可微正想继续说，就见木义云急匆匆领着一个浑身污血狼狈不堪的将士入内，那将士单膝行礼后急道：“禀告公主，闫将军驻关外的营地被夏军趁夜偷袭，夏国大军已往关前移来！”

　　邵可微霍然起身怒目喝道：“什么！”虽然事态看起来似乎很严峻，可是云岩关如此坚牢，岂是说攻就能攻下的。邵可微踱了两步后冷静的对木义云下令道：“传令众将于中帐待命！”

　　木义云立即领命：“是！”

　　邵可微这才转身对安子徵说道：“懿儿先行休息吧，过几日无事了我再让营里的将士们都来认认他们的少将军。”见安子徵乖巧的点了点头，邵可微不再停留迈出了帐内。

　　事发突然也紧急，安子徵听帐外都是将士们朝中帐去的急步踩雪声。父王居然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下偷袭邵可微布置在关外做掎角的军营，是要攻夺关卡吗，可是此时他身份还未稳根本帮不上忙，父王是打算做什么？

　　安子徵正想着事，抬头看到子懿时眉一沉，此时帐内只剩他们两人。安子徵走到了子懿面前低声道：“安子懿。”子懿垂眸，长睫在眼下盖出一片暗淡的影子并不出声。安子徵看子懿一副淡然不变的脸，心下压抑的不安烦忧化成怒火一下就蹿了上来，子懿淡然的样子就像是在讽刺和嘲笑他鱼目混珠一般！

　　其实早些时候安子徵本对子懿并没有什么恨意，虽然人人都说他是罪子，可毕竟安子徵当年也不过足岁，即使长大了他未曾经历过当年的战争，日子也未受当年战争的影响自然也不能理解那些大恨。他会欺负安子懿只是看到自己的哥哥们这么做他便跟着做罢了，他是兄弟里最小的，大哥喜欢读书，他不喜欢，所以小的时候经常跟在二哥的后头，二哥讨厌什么做什么他也就学着做。他们三兄弟关系都不差，但他与二哥的感情是最好的，所以自从二哥死后安子徵每次在二哥的忌日里都希望，这个人最好就死在蚀渊下。可父王每次又要他活着，安子徵忍着恨意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这个人还有用处，必须留命。

　　可是现在呢？留着这个人他的处境岂不是更危险，现今根本就不需要这人了不是吗？这个人死了邵可微想试探都没了对比不是吗？想着安子徵倏地揪起子懿二话不说就是朝腹部猛的一踹，子懿被踹飞了出去，落下时侧肋重重的磕上了几案的边角。耳畔传来咔的闷响，一股剧烈的痛感袭来，子懿疼得眼前一黑，强忍在喉间的血就吐了出来。

　　子懿脸色煞白捂着腰肋起身，身后结了痂的鞭伤被这么狠狠一摔也尽数崩裂，子懿疼得一身冷汗，还未完全站起来便被安子徵一把扯着他手上镣铐的铁链就往账内的兵阑走去。

　　“三公子，人已到帐外。”子懿因剧痛身子带着声音都在颤抖，只是语气里不见任何痛苦乞饶。安子徵细听，冷着脸放开了子懿，将愤恨咽回腹中，看了一眼兵阑里的各式武器，觉得真是可惜了，不过没关系，晚些再送这个人下去陪二哥你。

　　木义云掀开帐帘入内，简单作揖道：“公主请公子过去。”

　　“好。”安子徵刚想出营帐，木义云突然抽剑指着他道：“将公子缚住。”

　　安子徵还未来得及惊讶就见木义云身后的小兵上前将他的双手反剪于身后用麻绳捆绑了起来。安子徵心中充满山雨欲来的感觉，可随即一想，他是安晟之子，再不济也不过一死，心下倒也坦然。

　　只是难道邵可微从未完全将他当成儿子，一切都不过是假象，邵可微等着他们两个人各露马脚？

　　冰冷的北风拍打着城楼上的旗帜，雪终是停了，城楼上火盆里的火焰烧得更烈。邵可微神色凛然，俯视着城楼下数丈外的夏国大军，安晟一身戎装英姿挺拔伟岸立于阵前。

　　邵可微冷笑的说道：“怎么，平成王迫不及待来救你的爱子吗？”

　　安晟不语，邵可微缓缓道：“真亦假时假亦真，安晟，我们这般互相揣度也累。你来不就为了做个夺回爱子的假象吗，好看看是真的被我认了还是假的被我认了，这样心里放心一些？还是想看我认错了的笑话？”

　　安晟心中一惊眉头微皱，被邵可微揭穿目的依然不语。

　　木义云将安子徵和子懿两人押上了城楼，安晟看到两人都被绑着境遇一般，脸上终是有所动容，语气冷硬含有威怒：“邵可微，你要做什么。”

　　邵可微蔑笑，手中剑锋在子懿与安子徵中游移，冷然道：“平成王，不如你来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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